20 宣武陵(之三)
20 宣武陵(之三)
注入洛水的一條小河汊裡,尉遲敬德正靜靜地躺在淺水處,閉目遐思。
雖然已是九月末的時節,但這幾天是秋老虎的天氣,太陽熱辣辣的懸在中天,灼烤着大地。這條小河汊水淺流緩,水草長得密密麻麻的,從外頭看不清裡面的景況,因此甚是清幽。敬德脫去全身的衣物,只穿着一條牛頭褲,整個身子都泡在清涼的水流之中,腦袋就擱在一紮水草上,水位剛好只到他肩頭處,甚是舒適。
他合攏着雙眼,感受着河水輕緩地從身上流淌而過,一晃一晃的搖着他的身子,像是一個天然的搖籃。灼熱的陽光穿過水草的遮蔽再灑落在他面龐之上,減去了幾分毒辣的熱力之後,正是恰到好處的溫和。耳邊能聽到昆蟲飛過或吭吭唧唧地叫喚的細微的聲響。
這個世界,這個此刻的世界,這個只有他一人獨處的世界,是那樣的安樂、祥和與靜謐。
幾天前,李世民跟他澄清了之前的所有誤會之後,就讓他自行出外散心。自那以後,他就找到這個好地方,連着幾日,整天整天的泡在這小河汊裡,直到夕陽西下,河水變得冰冷之時,才上岸擦乾身子,披衣回營。
當世民跟他說“相信我吧。一個你愛了那麼久的人突然離開,不是那麼容易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感情如酒,是有後勁的。真正苦澀的滋味,在事情好像已經過去之後,纔會慢慢地品嚐出來。”那番話時,他其實是不以爲然的。雖然尋相的離開確實讓他有痛心疾首之感,但他也自覺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大丈夫,既然他能親眼看着尋相就在他面前轉身離去、而還能忍得往不伸手挽留,那他就能痛下決心割捨了這份情感。可是,既然世民堅持要他出來散心,不給他分派任何別的事情,他也就只好遵命了。
可是,這幾天下來的靜心沉思,才終於讓他明白到,世民那番話是多麼的正確。
感情如酒,是有後勁的。
尤其是這句話,說得太好,太對了。
這些天來,他反反覆覆地回想着的,已不限於長春宮以來、甚至是降唐以來的事,而是一直把回憶延伸至很久遠的時候,久遠得甚至他們之間的意識還在朦朧未開之際。本來他想弄清楚的只是:“爲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爲着追尋答案,他想啊想啊,一直想到“我們是怎麼開始的?”這最初的問題上去。
這樣一路想下來,他才驟然發覺,尋相與他之間的關係,其實從未經歷考驗。是因爲他們隱藏得太好,直至遇到李世民之前都無人發覺;也是因爲他們本來就是除了彼此之外,再無足可深交之人了。敬德突然意識到,他們都是沒有朋友的,一個都沒有。至於家人,他是早就父母雙亡,無所謂家人的存在;而尋相呢,他是尋家的獨子,沒有兄弟姊妹,而又天性寡言內向,雖受父母寵愛,卻與他們並不親近。其實除了在尋相面前之外,敬德自己也是個寡言木訥之人,也一樣的交不上什麼朋友。
原來,他們只是因爲在各自的世界裡都太孤獨了,所以才靠近到一起去的嗎?可是,如果不是因爲尋相的父親讓他做陪練,練武之時二人經常不可避免地身體相碰接觸,他與尋相恐怕也只會像普通僕役與富家少爺那樣,等級森嚴、尊卑分明地一直淡然相對吧?
這麼說來,尋相與他其實並不是那麼必然相愛的了?所以那就難怪一旦有個李世民無意之中插了進來,他們之間看似歷經了那麼多年的牢靠關係,就那樣輕巧地轟然倒塌了?
流水淙淙,敬德腦中的思緒更是奔涌不絕……
忽然,在靜謐之中,在那嗡嗡營營的昆蟲叫喚飛舞的微小聲響之外,似乎有些嘈吵的聲音夾雜了進來。開始時很低很低,敬德還不爲意。但漸漸漸漸,那明顯不和諧的噪聲越來越響了。一直就站在他枕着的那叢水草旁邊悠閒地吃草的坐騎,也突然停下了動作,馬耳豎得又直又高,扭頭看着聲音來處,鼻子用力地“嘶嘶”的噴着氣息,一隻前蹄輕輕地刨動地面。敬德雖然沒有起來,但也止住了遐思,側耳傾聽辨認……
是馬蹄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在地面不斷地碰撞着的聲音。
敬德霍然而起。他畢竟是個身經百戰的大將,這裡又哪處都可以隨時變作戰場,他對打鬥也有着天生的敏感,因此立刻意識到——是有兵馬在附近作戰麼?
這裡如果要爆發戰事,就一定只會是唐鄭兩軍之間。可是,事情又好像有些不對。如果是兩軍交戰,怎麼馬蹄的聲音這麼單薄稀疏?像是隻有一匹馬在奔跑。即使是唐鄭兩軍各有一人落單而纏鬥到這裡來,那也應該至少有兩匹馬啊?難道一個是騎兵,一個是步兵?如果是這樣的話,步兵還有什麼反抗的餘地?不是早就該被殺或被擒了嗎?可是那馬匹分明是正在發力奔跑,難道騎兵策馬飛奔還追不上步兵?還有那不斷碰撞着地面的聲音又是什麼?
敬德伏在水草之間,向着聲音來處瞪大了眼睛。
聲音來處漸漸揚起一股塵土,果然是一匹馬在奔馳。但馬後揚起的那股塵土卻有些古怪。按理說,一匹馬奔跑起來,是不至於揚起那麼大一股塵土的啊。除非……馬尾後綁了樹枝,誇大了它身後揚起的塵土。這種辦法經常會用在誇大人馬數量的時候,以便迷惑遠遠地偵察己軍的敵人。但現在那裡分明只有一匹馬,這樣誇大也無法迷惑敵人啊?而且就算迷惑了敵人,讓敵人誤以爲那裡不止一匹馬,可這樣一股塵土說大也不算很大,最多隻會令人誤會有兩匹馬在一起奔跑。這樣多誇大了一匹馬的數量,又有什麼用呢?
敬德越發的迷惑不解,心中轉過無數猜想。
忽然,塵土之上似乎飛起什麼東西,馬上騎者轉過身子,揚鞭往後打去,好像塵土之中有什麼東西牽絆了他,他在揮鞭把那東西打下。然後,一道明晃晃的光亮飛上半空,又再落下。敬德凝神辨認那道光亮,好不容易纔認出來,那是一把劍!後面那股塵土……是人,是一個人被拖在馬後奔行,所以纔會揚起那樣大的一股塵土!
那是誰呢?是敵是友?
從他這裡遠遠看去,雖然能辨認出馬上的騎者是一員戰將,但戰將的服飾可就不像士卒那樣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唐軍還是鄭軍的人。
就在這時,正好一陣風從那飛奔着的馬匹的方向往敬德這邊吹來,遠遠地送來那騎者的笑聲和隱約的說話聲:“小唐童……”
小唐童?李世民?!
這怎麼可能?堂堂唐軍元帥,怎會這樣孤身一人落單?還被拖行在馬後?
敬德腦中像被一個大鐵錘猛敲了一記,“嗡”的一下,眩暈中夾雜着疼痛……
可是他的四肢卻似乎比大腦反應要快了很多很多。在他的腦子對周遭的一切重新恢復知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已從小河汊裡跳了出來,衣物也沒顧得穿上,就這樣赤身裸體的飛身上馬,發力向那騎者狂奔猛衝過去。
單雄信的坐騎既載着他這全身披掛的戰將,身後拖行着的李世民也是甲冑齊全,負重遠遠超過了揹負着身上只穿了一條牛頭褲的尉遲敬德的那匹馬,更不要說前者已經奔跑了一段時間,漸漸有些氣力不繼了。因此敬德的坐騎的速度明顯比單雄信的快得多,不消一忽兒就已經從旁截住了單雄信的去路。
單雄信見斜刺裡忽然殺出一條膚色黝黑的彪形大漢,也不覺吃了一驚。若非正是豔陽高照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怕他會把對方誤作是黑鬼擋道了。他猛地勒住坐騎,喝道:“來者何人?敢擋你爺爺的道?”
敬德卻似乎沒聽到他說什麼,或者是聽到了也顧不上理會,雙眼只是凝神看向他馬後被拖行的那人。單雄信突然勒停坐騎,那人差點因着慣性而一頭撞進馬匹的後蹄之下,正眯着眼睛,出於本能地不自覺的舉起了右臂護住頭部。
雖經一路拖行之後,他已滿頭滿臉都是塵土,但敬德仍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那高挺筆直的鼻樑,那兩片絲條分明的薄脣,還有那一臉堅毅得近乎冷漠的——是他這幾個月來再也熟悉不過的——表情,只能是,只會是,屬於那個人,屬於……
……李世民!
作者有話要說:後記:
1、呃,說過偶不喜歡作相貌描寫的,8過這章最後將軍要認人,不可能不寫一下相貌啦~~~~
2、關於將軍救駕這一仗的起因,《資治通鑑》與新舊《唐書》的記載不盡相同——前者是說世民領着五百騎兵到宣武陵上巡視戰場,突然與王世充的一萬兵馬相遇而打了起來:“世民以五百騎行戰地,登魏宣武陵。王世充帥步騎萬餘猝至,圍之。”後者是說世民和將軍一起在榆窠這個地方打獵,遇到鄭軍:“是日,因從獵於榆窠,遇王世充領步騎數萬來戰。”、“是日獵榆窠,會世充自將兵數萬來戰”。
有人根據《資治通鑑》的記載,認爲世民領着百五騎兵去宣武陵是一次大戰役的前鋒,但從後面記載唐鄭雙方投入的兵力、戰況的激烈程度及最後鄭軍被俘亡的數字來看,沒有證據顯示這是一場大戰役,更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所以雙方都沒有什麼準備,投入的兵力也就不大,打鬥的時間也沒有延續很長。而根據新舊《唐書》的記載,那就更是世民外出打獵遊玩時偶然遇上的兇險。當然,古文中“打獵”這個詞經常語帶相關,暗指打仗。但從前後文來看,看不出這裡的打獵是打仗的比喻。
本小說前兩章關於這一役的描寫,主要是根據《資治通鑑》的記載爲背景,原因也很簡單,其實就是因爲這裡的章名都要三個字,“宣武陵”比“榆窠”更適合,哈哈~~~~~至於將軍當時不在場,後來纔出現,則是採用了演義小說中的橋段——世民與徐茂功(徐世勣)、程咬金一起外出遊玩,中途遇到單雄信,程咬金抵擋不住單雄信的攻勢,而徐茂功的求勸他又不聽,於是徐茂功就跑開去找人救駕,找到了正在河裡洗澡的將軍。這演義小說中的描寫顯然是綜合了新舊《唐書》中兩次單雄信襲擊世民的記載,所以徐茂功也有出現(但改成他勸不動單雄信),也採用了世民正在外出遊玩的背景。
這小說採用演義小說的橋段,爲的是採用它讓將軍開始時不在場的劇情設計。這樣有助於把情勢發展得更緊迫些時才讓主角登場解決矛盾,爲小說的張力計,自然是要這樣取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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