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畢秋寒醒來之時,入目的是一間乾淨整潔的房間,還有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會這麼近看見的人。
那個人換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寬大的睡袍,纖細骨感的頸項上懸着一枚墜淚形狀的珍珠,映着肌膚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團扇一揮,一股微風直撲畢秋寒的臉頰,頗顯輕佻放蕩,柔聲道:“畢大俠醒了?”
畢秋寒驀地坐了起來,他怎麼會在玉崔嵬的船上?難道他們全部被祭血會俘獲,全部成了俘虜?這一坐只覺腰肋一陣劇痛,他才驚覺那水中一劍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此時卻是動彈不得!
“你們都傷得不輕,別動,我不會吃了你們的。”團扇“嗒”地壓在畢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來給他解釋清楚,我不和腦子頑固的道德夫子說話。”說着他起身離開,衣袖一拂盪起一陣輕風,反手關上了門。
阿宛?宮主沒事嗎?畢秋寒轉頭掃量房內,只見宛鬱月旦全身包着錦衾靠牆坐着,臉色頗顯蒼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緊張,咱們不是俘虜。”
“南兄呢?”畢秋寒虛弱地問。
“阿南不識水性,嗆了太多水,姐夫幫他破胸放水纔剛剛轉危爲安,現在發了高燒,可能一時半刻是爬不起來了。”宛鬱月旦溫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傷沒有大礙,已經在幫我們熬藥了。”
“你姐夫?”畢秋寒只覺得一陣糊塗,“你姐夫爲什麼要救他?他不是祭血會李陵宴的人嗎?”他只覺自己是在做夢,怎麼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
“姐夫救了我們。”宛鬱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畢秋寒雙目大睜,目中盡是不信的神色。
宛鬱月旦說話的聲音最能緩和人急躁的情緒,“秋寒你最有正氣,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爲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李陵宴能拉攏姐夫什麼呢?能許給他什麼承諾?姐夫身爲秉燭寺萬惡之首,他還缺少什麼?有什麼能打動得了他,甚至讓他以身體佈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畢秋寒,也許他什麼都看不見,但畢秋寒卻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他這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許當真什麼都有,金錢、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威勢,甚至至死不逾的情愛,他什麼都有……或者是有得大多了。姐夫一生之中從未得到過的,你知是什麼?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嗎?”他低聲說,語調很舒緩,他並沒有責怪什麼,也沒有感慨什麼,只是慢慢地說。
畢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種宛若蝸牛在肌膚上爬過的噁心,先想列的莫非“人妖”二字,無法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卻從未想過——“人要自重,而後重之。”他仍然強硬地說。
宛鬱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種淡淡的憐憫之色,“不自重或許只是一種自衛,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並沒有答應給姐夫什麼,他知道姐夫什麼都不缺,姐夫惟一沒有的只是一個解人而已。”他輕聲說,“一個……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嗎?我並沒有說姐夫是好人,只是壞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畢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這樣一個強助,因爲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認李陵宴是知音,爲什麼又要和我們一道?”畢秋寒從未聽說過這種道理,心中一片煩亂,彷彿二十多年來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團紊亂。
“士爲知己者死。”宛鬱月旦輕聲說,“姐夫之所以臨陣例戈,只是因爲……聖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面已。”
“聖香?”畢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聖香和姐夫說了些什麼,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我會非常生氣。”
畢秋寒閉嘴,他等着宛鬱月旦解釋。
“沒有一個自認爲是姐夫朋友的人會要求他出賣身體,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該知道那樣的身體就是姐夫他……永遠不能被人接受的罪過。”宛鬱月旦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就是因爲能夠理解,所以她很愛姐夫。李陵宴不該故意拿姐夫來懸賞,那隻能證明他其實根本沒有尊重過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畢秋寒默然,他從來也沒懂過像玉崔嵬這樣的人妖會有什麼悲哀,也從來沒有想要懂過。但是聽宛鬱月旦用這樣溫柔的聲音慢慢地說,彷彿……那萬惡之首、幾十年來被江湖唾棄的玉崔嵬,當真值得同情一樣。
“我們身在哪裡?”他不想再聽,立即改了話題。再聽下去,二十多年來的道義觀會徹底混亂。
“姐夫的船。”宛鬱月旦說。
“君山……”秋寒皺眉,君山之會難道已經錯過了?
宛鬱月旦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這讓畢秋寒心裡微微一顫——他這位宮主很少皺眉。只聽他說,“君山之會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我聽說……李陵宴在那裡埋了數百斤炸藥,炸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究竟實際情況如何,還要我們到地頭去瞧瞧才知道!”
“什麼?”畢秋寒大吃一驚,“炸藥?”
“嗯。”宛鬱月旦應了一聲,“李陵宴說找不到殺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給李成樓陪葬也好。”
“什麼……”畢秋寒一陣激動臉色慘白,“李陵宴這瘋子……”
“秋寒別急。”宛鬱月旦笑了,“我只說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聽說‘天眼’和‘白髮’領着衆英豪分兵兩路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李陵宴炸了個空城。”他一貫很識人心,他的語調一貫聽起來令人安心,“具體是怎麼回事,要我們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沒事的。”
畢秋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端地只感到萬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說:“只盼他們都沒事纔好,是我計議不周連累了他們。”閉上眼睛,他倦倦地問:“聖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鬱月旦微微一笑,“他丟了他的箱子,本在鬧脾氣,幸好姐夫答應賠了他許多衣裳……”說着他先笑了起來,“只是那個兔子窩姐夫卻賠不起,呵呵。”
“祭血會的人呢?”畢秋寒低沉地問。
“前天夜裡咱們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飛劍要殺聖香——”宛鬱月旦溫潤地道,“結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裡。芙蓉莊和秉燭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亂了起來。趁亂之際聖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記飛刀重傷那個叫做杏杏的丫頭,祭血會的人就全部散了後來我們忙着下水找你們,他們什麼時候撤走了也沒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後患無窮嗎?”畢秋寒閉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團扇的妖異模樣,當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爲“尊重”二字強硬至此,人性當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宛鬱月旦搖了搖頭,“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篤篤”兩聲,門開了,翁老六端着兩碗藥湯過來,“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畢秋寒點了點頭,“傷勢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傷不算什麼,秋寒不必擔心。”他把藥湯遞給宛鬱月旦和畢秋寒,“只是咱們這一次傷得慘重,武功越好的傷得越重。眼下祭血會四下尋找我們和君山之會失蹤的英豪,上了岸以後寸步難行,真不知要怎麼去洞庭那裡瞧瞧。”
“翁老傷了右臂,”宛鬱月旦淺淺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傷甚重,不宜走動,阿南高熱未退,咱們一行傷勢慘重,惟一能動手的只有聖香一個人。”他的眸子明淨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這次我們可能連一個能動手的人都沒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們上君山洞庭的。”
“難道說……我們竟然要仰仗聖香保護?”畢秋寒擡起手臂矇住頭,“你們信得過他?”“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好信得過他了。”宛鬱月旦柔聲說。
玉崔嵬的船頭。
這船上原有的秉燭寺寺衆在前夜的大戰中紛紛逃亡,此刻晨風輕拂,船頭空空如也,竟然無人。
就在片刻之前,這船頭上還有人俏立,手持着團扇輕搖。
此刻卻已經蹤影不見。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懷抱着兔子,從那人自房裡出來,登上船頭直至離開,他都一直凝視着。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撫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動了一下眼睛。
“聖香?聖香——”翁老六送了藥湯出來,“小宛的那姐夫到哪裡去了,這會兒就不見了?”
“他走啦。”聖香轉過頭來,笑顏燦爛,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風十里獨步,蕭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練得不錯。”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畢秋寒叫“小畢”,其實這兩個人年紀差不多,也不知這位少爺是怎麼分的。
“走了?”翁老六雖然看玉崔嵬那副樣子心裡陣陣不舒服,但聽說他已經走了也很詫異,“爲什麼走了?這不是他的船嗎?”
聖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難道跟着我們去找江湖大俠,然後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俠們碎屍萬段嗎?”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說得語塞,心裡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個毀盡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麪人妖,“我們也該上岸了,讓船再順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聖香把摺扇抵在下巴上,閉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傷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個小丫頭杏杏,換了我是李陵宴,不氣得鼻子冒煙纔怪。我們幾個大搖大擺地上岸太危險,也不見得有第二個阿宛的親戚來救命,不如這樣——”他笑眯眯地擡起頭來,“我們改裝吧!”
翁老六點了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老頭的易容法還算不差……”他還沒說完,聖香已經笑眯眯地打斷他,“不如我們扮女裝吧。”
“什麼?”翁老六瞠目結舌,差點一口咬到自己的舌頭,“爲什麼要扮女裝?”
聖香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因爲我沒扮過啊,聽說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驚過後哭笑不得,“我們都是大男人,小宛還小扮個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殺了他聖香大少爺,不可能的,我們也沒必要扮女人,扮個和尚道士什麼的也就罷了。”
“我不管。”聖香宣佈,“我要扮女裝。”
“那老頭給你扮女裝,秋寒那裡你就看在他是個病人的分上,饒了他吧。”翁老六苦笑,這位少爺罵不得、教不得,還打不得,想怎麼任性就怎麼任性,他當真無可奈何。
“我不要。”聖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裝的樣子。”
“聖香,依秋寒寧死不辱的個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說不準會咬舌自盡!你不能這樣害他!”翁老六見他當真不是在開玩笑,不禁急了。
聖香給了他一個大鬼臉,“那他就自殺好了。”
“聖香……”
“而且我告訴你一個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聖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艙,“大玉留下來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們總不能穿着這身泡過河水、到處是血的衣服到處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摺扇柄上,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想光着身體到處走,很丟臉的。”
玉崔嵬!翁老六張口結舌,他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來的衣服會是什麼樣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說完了他們除了女人衣服沒衣服可穿、並且聖香已經把畢秋寒他們三個病人傷患的外衣全都丟進河裡的事實之後,畢秋寒的臉色誰看得猶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閉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聖香。
宛鬱月旦不以爲忤,饒有興味地看着聖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過來房間。
這箱子看起來還真挺像聖香掉進河裡的那個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聽“咿呀”一聲,聖香拉起箱蓋,“哇”的一聲讚歎:“大玉好有錢啊。”
“這毫州輕羅薄紗聽說世上只有兩家能織,而且互爲婚姻。姐夫這麼寬闊的一件披風,必要價值連城了。”宛鬱月旦身爲號稱“武林寶庫”的碧落宮宮主,自然識貨,“你看當真就如一團煙霧-般。”
“這件做鈕釦的珍珠是海珠,嘖嘖,這麼大的珍珠不供在家裡做寶貝,用來做鈕釦很容易壞的。”聖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麼,“還有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國寺街道蓮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們唸經拜佛不怎麼樣,繡花當真是一等一的手藝,大玉這件衣裳至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他突發奇想,“不如我們擺個攤子把這些衣服賣了吧?肯定會發財的。”
宛鬱月旦微笑道:“姐夫的東西可不隨便給人的,當心他哪天把買了他衣服的人統統殺了。”
聖香說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鳳凰錦,用一百種鳥兒的羽毛織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沒見過呢。”宛鬱月旦也歪着頭看着,“果然富貴燦爛,不同尋常。”
“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還有這,這是鸚哥兒的尾巴。”
“我猜這綠色的是翠鳥……”
畢秋寒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只見聖香提着-件光華閃閃的裙子,高高揚着眉,“不對?我說這綠色的是野雞的毛。”
“野雞就不是鳥了。”翁老六又說。
“但是野雞的毛比較漂亮……”
“那是鴛鴦羽。”畢秋寒忍不住說。
“呃?”聖香一臉笑吟吟,“原來小畢這麼瞭解?好東西當然要給識貨的人,這件裙子歸小畢。”他囂張地東張西望,“大家有沒有意見?有沒有意見?”
宛鬱月旦溫顏微笑,“我沒意見。”
翁老六苦笑,聖香敲定,“兩個贊成一個棄權,這裙子歸小畢!”
半日之後。
他們的船自漢水而下,漢水自沙洋折而向東接武漢下長江,而聖香他們的船轉入漢水支流東荊河,直到新溝。新溝距離洪湖已然不遠,洪湖洞庭並稱兩湖,同在正北大洪山、東北方大別山、東南方幕阜山西審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當山的包圍之中。
新溝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這日來了一頂轎子和一輛紅紅綠綠的馬車。轎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媒婆,還有位巧笑倚兮相當漂亮的姑娘。看這羣人浩浩蕩蕩衣裳錦繡,新溝人都知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路過,便是回孃家探親。只差不知姑爺人在何處?
那淡黃衣裳的快嘴笑臉姑娘是個丫頭,聽她說來她們家小姐那個生得貌美如花容顏端麗,家財萬貫外加那個滿腹詩書,橫豎沒個缺點。只因路途被一位長沙鏢師所救,小姐感恩圖報願意以身相許。只是這一路打聽過來,聽聞這位鏢師前去君山與人相約,此後竟而失蹤,小姐憂心如焚,正自四處打聽。如果有知情人通報姑爺消息,小姐千金以謝。
此時聽說那位家財萬貫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進了新溝“萬湖”客棧。衆多好事之徒閒來無事,好奇地圍着那俏丫頭打聽消息,“不知那位姑爺姓甚名甚,多大年紀?”
黃衣黃裙的俏丫頭生得玲瓏剔透煞是可愛討人喜歡,萬湖客棧門口聚的這一羣多半是爲了看這丫頭來的。丫頭已是如此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裡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國色天香?
“姑爺?”俏丫頭自稱叫做“香兒”,眼皮眨也不眨,“姑爺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兒我也不大清楚。”
“香兒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嗎?怎麼不知姑爺姓名?”
那黃衣“香兒”順口答:“姑爺武功高強,救小姐的時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沒說上話。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說。”
聽衆發出一陣訕笑,“香兒姑娘連姑爺的姓名模樣都不清楚,要怎麼個找法?”
“我知道姑爺的長相啊。”香兒眉毛揚得老高,“姑爺多半是這樣的……”她先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說:“多謝公子相救。”隨即板起面孔,努力裝出一劃嚴肅冷淡的模樣,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後掉頭走開三步,示意說姑爺救人之後拂袖而去的場面。她眼神靈活表情多變,這一禮一拂讓她演得活靈活現,煞有介事。
圍觀的人羣一陣鬨笑,“香兒姑娘扮得真像……”
正當那邊說笑之間,萬湖客棧裡一位據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詫異地往這邊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聽那香兒越說越是興高采烈,渾然忘了她自己剛纔說和“姑爺”沒說過話,也不知道姑爺的姓名,“那位姑爺個子大約有這麼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個頭,“嗯……不喜歡講話,一開口就會讓人害怕,還可能有一頭白頭髮,不過沒有一頭白頭髮也行……”
“香兒姑娘個子高挑,如果比香兒姑娘還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漢了。”人羣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頭又是一動,有些微笑。
香兒一本正經地道:“姑爺是鏢師又不是土匪,怎麼會魁梧?”她強調,“魁梧只會讓人想起拿着五環大砍刀的……”她顯然本是想說“強盜”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棧內“噹啷”一聲,一位藍衣大漢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環大砍刀。
“……的英雄。”香兒眼睛也沒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說。
“香兒,小姐叫你了。”客棧內房出來一位更爲年輕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溫柔渾然不似丫頭,扶着牆壁出來,步閥搖晃纖纖弱質,讓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兒”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扶住她,一邊埋怨一邊往裡走,“你還沒好暱……”
門口的衆人瞠目結舌,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邊的丫頭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閃,已不知迷了幾個人的魂魄去。
萬湖客棧那道士一桌邊上又多坐了兩人,一人是方纔人羣中開口接話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環大砍刀的大漢。
那道士莫約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潔樸素甚有道氣,對那兩人點了點頭,低聲道:“兩位都聽到了嗎?”
人羣中接話的男子身材也極是高挑,又極削瘦,但並非古陰風一般全身宛若骷髏。他人極高,卻灑然有飄逸之態,舉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黃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雲姑射之夫,白髮白大俠。”
藍衣大漢點了點頭,卻似不喜說話,並不開口。
“這些姑娘來歷可疑,不知是敵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俠的去處貧道以爲還是暫時保密爲好。”頓了一頓,他又說:“聽說芙蓉莊也被李陵宴收羅,芙蓉莊豔女之名響亮,這些女子看起來極是可疑。”
“傅某人卻不這麼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爺之名尋找我方蹤跡,這等計量近似胡鬧。芙蓉莊女子憤世嫉俗者甚多,她們不會開如此玩笑,傅某之見,不如向香兒姑娘套套口風,試探是敵是友。”
藍衣大漢又點了點頭,“她演白大俠的神色極似,也許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聽聞白大俠除姑射之外有什麼故人……”
這作唱俱佳胡說八道的“香兒”當然除了聖香別無他人。宛鬱月旦在房裡休息,聽他越說越是高興,越扯越是離譜,出門把他叫了回來,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頭給他找姑爺,一定氣得傷勢復發。”
聖香笑吟吟地說:“放心,我給小畢找的姑爺他一定滿意,見到了人他絕對要給我謝禮叫我神仙,絕對不會氣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頓了一頓,他說:“你的傷怎麼樣了?”
“大概再過個三五天就無事了。”宛鬱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熱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體素好從不生病,這一次纔會如此嚴重。”他咳嗽了兩聲,“翁老已經卸了易容出去打聽消息,我們只要能安全在這裡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會往好的方向轉。”
“所以阿宛宮主要本少爺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聖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說,“要是本少爺不聽話呢?”
宛鬱月旦眼也不眨一下,“聽話的就不是聖香了。”
聖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讚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瞭解我。”
“當然……出錢的人說話纔算數。”宛鬱月旦被他拍得踉蹌了一下。
“阿宛果然聰明。”聖香笑眯眯。
此時外頭桌上。
“貧道總覺得那位香兒姑娘看起來極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來自武當山的清和道長,是武當掌門清靜道長的小師弟,“但貧道已經二十餘年未曾下山,以這位姑娘的年齡,不大可能在何處見過。”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會覺得眼熟,三十年清修還沒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個聲音橫空而來,有人冷冷地道,“那丫頭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高瘦的男子皺眉,“銅頭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還是如此惡毒,可見三十年也不算很長時間。廢話少說了,天眼聿修帶着我三個兄弟躲到哪裡去了?”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連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觀。另三友是掃雲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會李陵宴設下埋伏,不僅埋下炸藥,而且率領衆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殺手。若非白髮天眼兩人見機甚早應對得宜,將衆人化整爲零當場驅散,衆人早已在炸藥之中灰飛煙滅了。混亂之中,傅觀和白髮一行且戰且離,而莫淡、柯晴、何局卻不知道被聿修帶去了哪裡。傅觀與他們也是數十年的交情,彼此間關心得很。
“聿修此人雖然出道甚晚,不過當真有三分本事。”銅頭陀低聲道,“你猜他把我們帶去了哪裡?”
傅觀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他把你們藏到哪裡去了?”
“我們一行六十三人,受傷中毒的可能有十來個。”銅頭陀道,“聿修說雖然化整爲零各自逃生機會較多,也不易爲炸藥一舉炸死,但是我們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個擊破,所以暫且躲避纔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觀耳邊悄聲說:“他把我們帶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觀嚇了一跳,“怎麼?躲到官家去了?”
“聽說江陵府尹龍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銅頭陀悄悄地道,“我也覺得奇怪,不過那龍大人當真仗義,啥也沒說。”
“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觀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們近得很,就在武當山下。”
“那就危險得很了,這裡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壯如牛的銅頭陀低低地說,“尤其是那些妞兒們,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誰。我聽人家說芙蓉莊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孿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歸李陵宴調動。這裡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當,這叫美人計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長插口道:“頭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爲你很中意方纔兩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銅頭陀乃是好友,離家二十餘年,少年時飛揚瀟灑的個性已經大大收斂,但是和銅頭陀打趣互相調侃的毛病卻沒改。
“胡說八道!”銅頭陀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那麼小不點的丫頭給我做孫女還嫌小!”頓了一頓,他又說:“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東西,打聽白髮的下落還不知道她們有什麼圖謀。”
“至少絕非平常家出門的小姐。”傅觀開口,“尋常家的小姐不可能這麼樣一個人出門,何況是找什麼郎君以身相許。這夥人的確來歷可疑,試試看她們是否會武,如果會武,那麼是芙蓉莊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兒並不多。”銅頭陀同意。
“我去。”藍衫大漢突然開口,提起他的五環大砍刀,他不愛說話,但每說一字都有如千鈞,言發身行。
“藍兄刀法了得,實是江湖上少見的用刀名家,藍兄去再臺適不過。”清和道長微笑。
這位藍杉大漢名叫藍霖龍,寂寂無名,但在這君山一哉之中表現得出奇地冷靜,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長對他甚是客氣。
“小姐”的客房裡。
畢秋寒盤膝調息養傷,南歌躺在牀上仍然沒有清醒。本來聖香點了畢秋寒的穴道,強迫他穿了那件百鳥鳳凰羽的裙子,但時辰一到穴道自解,畢秋寒能動之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遠甩多遠。此後儘量平靜下來坐息,好讓重傷的身體早日恢復。
平心靜氣,不去想聖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氣緩緩在體內運行,漸漸地心氣達明,內視外聽,許多平常聽聞不到的細微聲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熱氣流都似乎分外明顯。這一劍外傷嚴重,但是幸好沒有傷及經脈,休息個三兩個月必然會完全癒合。
“試眉……試眉……”牀上的南歌已經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時突然發出一些囈語,模糊地道,“試……”他沒再說下去。
畢秋寒此時行功未及忘我之境,聽在耳中微微一震。他還記掛着施姑娘嗎?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氣干雲彷彿什麼事也不在意,卻也有無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聽南歌又叫了一聲:“文笙!文笙……爲什麼你要逼我殺你……我其實……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調患,卻又分心於南歌的囈語,就在稍微一個恍惚之間,陡然“喀啦”一聲,窗栓被人大力震斷、一個藍衫大漢翻窗而入,一言不發,一刀往牀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發刀,刀已經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畢秋寒才聽到出刀時“呼”的一聲!這是怎麼樣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駭之下,他顧不得正在調患,一掌向藍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藍衫人一聲不響,反撂刀背接下他這一掌。“果然有詐。”他喃喃自語,“一身好武功,卻假扮女子,你們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說得好似呆頭呆腦,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鋒,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從腦袋正中破成兩半。
畢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傷口,一躍而起,一腳挑起椅子往藍衫人大刀上飛去,“你誤會了!你是誰?我是……”
“敵人。”藍衫人“啪”的一刀破開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紙糊,可見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這把刀還是利器。
“且住!請聽我……”畢秋寒手無寸鐵,重傷之下,又是調患之際一躍而起.幾乎擋不住藍衫人一連串的猛砍猛劈,連擋帶逼地擋開數下殺手,已是喘息連連。
“噹啷”一聲,門開了,一個店夥計提着茶壺進來,猛地看見房裡這籌場面,嚇得傻了,茶壺跌在了地上。
藍衫人見狀脫手飛刀,一刀向那夥計射去!
畢秋寒晃身到那夥計之前,一把截住那飛來一刀,刀上蘊含的剛猛之力搞得他連退三步。雖然救了夥計一命卻已離南歌有十步之遙,萬萬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臉上已是臉色大變。
藍衫人毫不猶豫,一拳對着南歌的胸口打了下去。他的內力如此威猛,這一拳下去南歌還不當胸被打個對穿?畢秋寒絲毫不顧及自身安危,和身急撲。他只求藍衫人這一拳不要誤傷好人,卻不顧及他自己很可能被藍衫人一拳打死。
“天啊——”那夥計倒也是個莽人,眼見自己的救命恩人處境危急,大叫一聲衝了上去,竟然一把袍住藍衫人的背後,“殺人了——”
正當這藍衫人一拳下來可能重傷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的時候,一道劍光自被窩裡破被而出!劍出,才聽聞“刷”的一聲,那劍光極清拔極自負,霍地直刺藍衫人的眉心!
原本藍衫人的形勢大好,面前三人一人昏迷、一人重傷、一人不會武,他任何一拳都可以把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打死。但突然畢秋寒不顧安危飛身撲來,他被店小二一把抱住,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劍光!
他從絕佳的局勢變爲了極其危險的局勢——只要他一個不慎,就會被畢秋寒的拳腳擊中,或者被劍光當眉刺入!
誰生?誰死?剎那之間,那劍光暴漲如滿月之江湖,千百流光只匯聚於藍衫人眉心一點!
但藍衫人竟然沒有閃避——他沒有閃避,畢秋寒就抓住了他本欲砸下的一雙拳頭。
他沒有反抗,他也任店小二抱住他的腰,沒有把他震飛出去。
想尋死嗎?
答案是:不是。
正在劍勢暴漲無可抵擋的時候,它停了,就停在藍衫人的眉心,只差那麼玄乎其玄的一線,接着牀上一陣咳嗽,南歌問:“你是誰?”
他問得有氣無力,聽見的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好像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方纔能刺出那樣清拔清醒、一擊無回的一劍!能出劍出得那麼自負那麼霸氣!
“好劍。”藍衫人只目注南歌手裡直指他眉心的劍尖,“好一劍‘錢塘江水浙江潮’!”
南歌燒得半昏半醒,懨懨地問,“你是誰?這一劍……咳咳……不是南家子弟決不外傳……咳咳,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是你家表妹的小舅子的老婆的大哥收的乾兒子的孫子的女兒的外甥。”方纔震開的窗口探出一個頭來,那俏生生的“香兒”笑吟吟地說。
“那是什麼東西?”南歌的大腦完全不能思考。
“笨!”聖香白了他一眼,“總而言之,他肯定是你家親戚。”
畢秋寒聽到這一句,放開藍衫人的手腕,自去調理他自己亂七八糟的真氣。卻已經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聖香一開口一接話,他就放棄自己是保護人的自覺了。只要引起這位大少爺的興趣,任何事都會很容易變好的,下意識裡他這麼覺得。
“我姓藍。”藍衫人終於開口,“碧碧是我的義弟。”他言簡意賅,就是說聖香猜錯了,他不是南家的親感,而是南碧碧的朋友。
南歌卻很少聽見有人把他風流一時的爹叫做“碧碧”,呆了一呆,“爹的大哥?”
藍霖龍點了點頭,“我此來君山就是來找你的。”他的話很少,但句句語出驚人,“碧碧託付我一件東西,我本不想給你,但近來報仇之說鬧得沸沸揚揚,我很擔心。”他也不解釋他在擔心些什麼,自懷裡抽出一封信,徑直塞入南歌懷裡,“這是笑姬寫給碧碧的信。”
南歌又是一呆,他自小就未見過父親,對仇人也沒有多少怨恨,卻突然有一天一個人自稱是他爹的義兄,塞給他這樣一個距離仇人真面目很近的東西,一時之間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畢秋寒的眼睛卻亮了,如果這信是真的,那麼距離揭開那位神秘笑姬的真面目就不會多遠了,四門的血案也就有眉目,也就可以阻止李陵宴盲目的屠殺了!
“碧碧很討厭拿刀弄劍,我想他不會高興你爲他報仇的。”藍霖龍說,拿起他的五環大砍刀轉過了身子,“他一貫只喜歡美人。”
“等-等,藍伯伯。”南歌拿着那封信,“我爹生前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藍霖龍沒有回頭,淡淡地拿刀走了,“一個好人。”
他居然就這樣走了。
南歌望着他走的方向呆了半響,“他怕我要報仇,特地送信給我,真是個奇怪的人。”
“他奇怪是他家的事情。”牀前陡然一陣風,他手裡一涼,聖香已經截走了他手裡的信,“讓我來看看這情書寫的是什麼,奇貨可居……”他當真三下兩下撕開了信封,攤開那封信看了起來。
“信中說些什麼?可有說笑姬是何方人士?她曾和哪些人交往密切?”畢秋寒忍不住問。
聖香給他一個鬼臉,“又不是相親報生辰八字,誰在情書裡寫這些?我念給你聽。”他清清嗓子,大聲地念起來,“字付碧弟親啓,姐離弟日久,思念益切……”
畢秋寒聽了-句便臉上泛紅,“好了好了,前輩的隱私你怎可這樣大聲嚷嚷……”
“下面還有更肉麻的你要不要聽?什麼弟愛姐之情姐深感愧疚,但弟乃有家室之人……”聖香故意大聲念。
“聖香!”畢秋寒皺眉。
聖香得意地笑,突然撕破那封信一口咬在嘴巴里。
畢秋寒大駭,“你幹什麼?快——”
“快什麼?”聖香笑眯眯地咬着那封信問他,“快吐出採?行啊。”他把被他撕破、一口塞在嘴裡的信吐出來放在手心裡,“如果這樣都是口水牙印、破破爛爛的信你也要,我就還給你。”他果真很“大方”地把那團東西遞給畢秋寒。
“你幹嗎撕破它?如果真要找殺死四位前輩的真兇,這信是重要線索!”畢秋寒大駭之後繼而大怒,“再說這也是南兄的東西,你怎可隨便撕破前輩遺物?”
聖香笑吟吟地看着他,“可是我已經撕破了。”他還皺皺鼻子,“我本來想把它吃下去的,但是這東西實在不是人吃的,只好咬一咬了事。”
“你……”畢秋寒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發火。
“反正這個東西很重要啊。”聖香搖了搖手裡那團噁心的“遺物”,“你,還有你,都很想知道內容對不對?”他指了指畢秋寒,又指了指南-,“現在世上只有本少爺我知道它到底說了些什麼。”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畢秋寒一股怒氣冒了上來,“你在要挾我?”
聖香笑嘻嘻地歪着頭看着他,“對啊,能同時要挾小畢和阿南是多麼奇貨可居的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
“聖香!”畢秋寒怒氣迸發,“砰”的一聲一掌拍案,幸好他重傷在身沒打破桌子,只把木桌打得晃了一晃。
“不許生氣。”聖香笑眯眯地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第一,你有把柄在我手上;第二,你生氣我就不告訴你信的內容;第三,你在這裡吃我的用我的,所以至少不可以對我發火和我生氣。”
他居然還振振有詞,彷彿好像生氣全是畢秋寒個人的錯。畢秋寒又是怒極又是苦笑,只得雙目一閉,不理這位一派胡鬧的大少爺。
“聖香,你是故意的嗎?”南歌並沒有生氣,只是懨懨地問。
聖香轉過身對着他吐舌頭,“我當然是故意的。”
南歌目不轉睛地看着聖香的眼睛,那雙漂亮得完美無缺的眼睛……“你爲什麼總是這樣笑?”他喃喃地道,突然仰身躺了下去,繼續昏睡。
他這麼一躺嚇了聖香和畢秋寒一跳,過去試了試溫度。南歌的熱度已經漸漸退了,只要好好睡上幾天,很快就會好的。
“藍兄進去這許久了,怎地沒有消息?”外邊的清和道長几人等得不耐,進去的藍霖龍卻始終沒有消息,竟似一腳蹈入後院廂房就憑空消失了一般。銅頭陀煩躁不安,不停地喃喃自語罵罵咧咧,也不知低聲在罵些什麼,終於清和道長忍耐不住,“我們進去看看藍兄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時一位店夥計提着打翻的茶壺神色驚慌地走出內院,傅觀與清和道長對視一眼,銅頭陀卻沒他們好耐心,一捉他的六十斤月牙鏟向那店夥計走去。
“殺人了——”
不料那店夥計一見銅頭陀凶神惡煞一般向他走去,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一聲,“噹啷”丟下茶壺就往外逃。跨過門檻時一跤絆倒,摔了個鼻青臉腫。
店內人聽他大叫一聲“殺人了”都亂了起來,膽小的往外就走,膽大的聚在一起往裡張望,看着熱鬧,議論紛紛。
銅頭陀見他如此驚慌,一下確信無疑,那房內的女人肯定不是好東西,藍霖龍必然出事了!他大叫:“老道,我饒不了祭血會的人,他媽的姓李的莫名其妙要報仇見人就殺,他當他爹是給滿江湖合謀害死的?徒勞傷了這許多無辜之人,頭陀要殺他幾個姓李的手下降降火氣,老道你走遠些,省得傷了你那好生之德!讓開了!”他一提月牙鏟,大步往內院走去。
清和道長與傅觀也心中確信藍霖龍定在裡頭出了意外,銅頭陀這麼一吼,雖說均覺如此莽撞不妥,卻也沒打定主意要阻止他。一怔之下,銅頭陀大步走向內院,正巧一個客人要出來,見他威風凜凜怒髮衝冠,嚇得連滾帶爬又衝了回去。
房內南歌繼續沉睡,畢秋寒仍在調息,聖香閒着沒事拿塊雞腿引誘他那隻兔子。那大胖兔子眼睛盯着雞腿睜得滾圓,全神貫注地看着那雞腿。聖香拿着鳴腿指到東,胖兔子就看到東;指到西,兔子就看到西。突然胖兔子站起來給聖昏拜了兩下,表示它實在太愛吃那隻雞腿了,懇求聖香大發慈悲把那隻雞腿賜給它。聖香正玩得高興,突然門外一陣喧譁,有人大吼:“那個什麼小姐的房間是哪一間?”
銅頭陀提鏟闖入內院,內院許多房門原本開着,霎時紛紛關上,“乒乓”關門之聲不絕,他又喝了一聲:“那個什麼小姐的房間是哪一間?”
被他嚇得關在房內的人心中不免暗駕,莽人!看見你這副模樣,人家小姐還會開門出來說“師父請進”嗎?又不是傻瓜。
但只聽“咿呀”一聲,真有一間廂房的門開了,一個黃衣女子笑吟吟地探出頭來招了招手,“這裡。”
銅頭陀一呆,還未想清楚他已大步走進那門。陡然只聽“啪”的一聲,腦門上捱了一扇子。那黃衣女子“香兒”手持摺扇懷抱兔子,模樣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卻說:“來者是客,老師父請喝茶。”說着她摺扇指了指旁邊桌上。
銅頭陀武功不弱,腦子卻不大炅活,本能地往那邊桌上一看,只見桌上只剩殘杯冷茶,這副模樣叫他怎麼喝得下去?
“啊——我忘了剛纔把茶都喝掉了。”黃衣女子敲敲自己的頭,突然提高聲音叫:“阿宛——阿宛啊——你在幹什麼?” щщщ⊙ тt kΛn⊙ ¢ ○
隔壁房間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我在換衣服。”
“啊?不好玩不好玩,不許換!我這裡來了客人,你快點來泡茶!”黃衣女子-聽,突然丟下那隻兔子衝出門去,老大不高興地嚷嚷,“你穿女人的衣服很漂亮啊,我不騙你的,本少爺從不騙人……”
隔壁的年輕男子含笑,“這一句就是在騙人。”
銅頭陀當場傻眼,這是什麼和什麼?他殺氣騰騰地衝入門來要殺人,結果門內的人突然間丟下他不管,徑直衝去和隔壁的男子吵架?他提着月牙鏟,只覺得一股殺氣被挫敗無遺,站在房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哭笑不得。
他打量了一下這房內,牀上躺着一人,旁邊錦榻上還坐了一人。他不認得畢秋寒,自然更加不認得南歌,心下大爲奇怪,怎麼小姐的房間之內藏了兩個大男人,而且這兩人臉色都不佳,看似重傷在身?
畢秋寒自然知道銅頭陀此人,此人性格莽撞武功甚高,算得上玄門之中的一流好手、因爲魯莽傷人甚多,名聲好壞參差,但心底卻不甚壞。只苦於收功在即,不能開口,惟一能解釋的聖香卻又跑出門去了,人在坐息,卻也是哭笑不得。
“妖女房內藏的男人顯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銅頭陀張望了一陣之後喃喃自語,提起月牙鏟大步向畢秋寒走來,“這人快要收功,我當先殺此人,以免羅嗦。”
畢秋寒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陡覺頭頂一陣冷風,心中苦笑,此生若當真如此休矣,見了閻羅不知該如何解釋?
“叮”的一聲金鐵交鳴,一樣東西架住了銅頭陀一鏟,接着一個男子皺眉道:“銅頭陀,我看還是把這些人生擒,問問清楚再殺。至少讓白大俠看上一眼略作判斷,你一剷下去若是誤傷了好人,豈非又要面壁五年?”
銅頭陀顯然也沒多大殺性,被香兒攪了他一股銳氣,只覺現在殺人也沒多大意思,消不了他的火氣,尤其這些人來歷不明古古怪怪。他歪頭問向站在窗外的清和道長:“老道的意思——”
清和道長微微一笑,“我的意思和傅施主一樣。”
這時門外“咿呀”一聲,那黃衣女子拖着一位白衣少年回房,陡然見房內多了這許多人,“哎呀”一聲,“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傅觀微微一笑,手中架開銅頭陀月牙鏟的劍撂在畢秋寒肩上,“姑娘,在下三人是附近聞名的劫匪,專門劫來路不明的外地人,姑娘隨我們走一道吧。”
黃衣女子眼珠子一轉,大喜,“好啊好啊,快走快走,我和你們去看山大王長什麼樣子。”
被她拖着的白衣少年也不害怕着急,莞爾一笑,只說:“既然人在你們手裡,一切事情悉聽尊便了。”
這些人好像很高興被劫持?傅觀和清和道長面面相覷,都是大覺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