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的元氣之海緩緩退去,魂魄重新回到軀殼中,魏十七從黑暗中甦醒,宛如新生,悵然若失。他爬起身,赤條條站在冰涼的石室中,微風拂過肌膚,體內的真元涌動,過往種種,彷彿是一場春夢,妖丹,法體,神通,是握在手中的沙,事過了無痕。
轉念一想,既然從未得到,又何談失去呢?
推開石門,清明笑嘻嘻站在他跟前,指指腳下的一疊衣袍,上下打量着他,讚道:“身材真不錯,難怪餘瑤那麼心高氣傲的人,也甘願跟着你……”他有意無意瞥向他雙腿之間,神情甚是古怪。
魏十七笑笑,將衣袍穿起,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出了青冥閣,回到朗朗白日下。
外面的世界,時日過去無多,冬雪初融,新芽吐綠,峰巒透露出點點生機,昭示着新的一輪盛衰交替再度上演。
魏十七吸着冰涼的空氣,道:“魏雲牙投入煉妖池中,可爭取多少時日?”
清明扁扁嘴,道:“三五十年,又或是三年五載,誰說得清楚。這個世界,已經爛到根子上了……”
“沒有辦法可救了嗎?”
“尚有一線生機,取決於掌門”清明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也取決於你。”
魏十七沒有裝糊塗,他是少數幾個知"qingren"之一,有些話不須說透,他也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那就是沉默不語。
清明踮起腳費力地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長地說道:“別忘了你在虛妄之野修煉的經歷,曾經發生的一切,都可以重演,只要你想。”
魏十七聽懂了他的意思。清明費盡心思送他進虛妄之野,只爲在千萬條歧路中,爲他指明方向。
從那一天起,流石峰上多了一個行者,獨自一人在峰巒澗谷間逡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時仰望天和雲,星和月,有時伏在塵埃中,痛苦地抽搐,汗出如漿,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一步步行走。
日月輪轉,寒來暑往,他的足跡踏遍三洞四谷,一草一木,成爲流石峰一道別樣的風景。
一開始,只有餘瑤陪在他身邊,追隨他的足跡,不辭辛勞爲他遞送水食,跟他說會話,看他狼吞虎嚥,爲他拭去汗水和塵土。半年之後,褚戈站在赤水崖頂,注視着魏十七蹣跚而行的身影,腦海中勾勒出他足跡所履,在流石峰連成人身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他停留駐足的每一步,都對應了一處竅穴。
他走下赤水崖,一眼不發,陪着魏十七走了三天三夜,見微知著,嘆息一聲,飄然而去。
之後按捺不住的是毒劍宗的杜默,他跟着魏十七走了半個月,隱隱察覺到什麼,卻不能十分肯定。
杜默之後是寇玉城,寇玉城之後是柳闕,柳闕之後是石傳燈,石傳燈之後是蔡恪……跟着魏十七走上十天半月,若有所失,若有所得,逐漸成爲一種風尚,崑崙嫡系有頭有臉的二代弟子,誰都不能免俗,但能察知他體內變化的,唯有褚、杜二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從大椎穴起,至大椎穴終,魏十七花了整整三年,兜兜轉轉,繞行一圈,終於回到了原處。
他跪倒在山崖上,一動不動,如泥塑木雕。
晴空暗淡,風雲變色,瓢潑大雨接連下了七天七夜,魏十七張開雙臂,仰天無聲地長嘯,一條巨蛇從他體內衝出,盤桓霄漢,睥睨天下,驚動了鎮妖塔,塔身符籙盡數亮起,水雲法陣全開,妖氣沖天而起。
那一刻,紫陽道人、孫汀走出了鎮妖塔,莫安川、丁原、許雍、司徒空走出了無涯觀,樸天衛、童廬、史平復、秦子介、浦尾生、張重陽、雲笈走出了赤水崖,石鐵鐘、曲泓、西門町、邵康子走出了毒蛛谷,張重華走出了歲寒谷,魯平、陸克崤走出了冷泉洞,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暴雨中的魏十七。
鎮妖塔下,嶽朔和阮青在觀日崖的草廬前,阮青在溫湯谷,魏雲牙和郭奎在接天嶺,黎洄在坐忘峰,鄭尺八在斷崖峰,劉雲霄在赤霞谷,過源在千仞峰,不約而同仰頭望向天際,那一點漆黑如墨的出口。
餘瑤站在無涯觀的棧道上,雙手死死抓住欄杆,指節發白,任憑雨水鞭打着身體,目不轉睛,寸步不離。
丹成天地泣,蛇盤鬼神驚。
巨蛇搖首擺尾,返身一頭扎入他體內,魏十七頹然倒地,昏睡不醒。
暴雨漸歇,彤雲散去,日光照在流石峰上,清明將魏十七抱起,放在重明鳥背上,唿哨一聲,重明鳥扇動一雙肉翅,將他送至無涯觀。
餘瑤渾身溼透,瑟瑟發抖,她將魏十七緊緊抱在懷中,眼中閃動着淚光,低聲道:“多謝。”
重明鳥振翅飛起,投清明而去,心中犯着嘀咕,不知她爲何要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