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魁鬥順着月牙兒所指望去,只見火光中屋宇鱗次櫛比,一對男女並肩立於屋頂,靜靜注視着大軍廝殺,血肉橫飛,置身於紅塵濁世外,無懼亦無憂。
這是胡魁鬥第一次見到糜氏夫婦。雖然從月牙兒口中得知二人種種異處,他也只一笑了之,並未太過放在心上。他本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修道種子,心高氣傲,只可惜是羅剎皇族與夏人的混血,出身不正,爭不得國主之位,又不肯居於人下,到頭來丹田被廢,神通所剩無幾,留下一條命苟延殘喘,放逐到平川城,由郝羅監管,老老實實當個富貴閒人,消磨掉這一世。
從雲端跌落淤泥,胡魁鬥萬念俱灰,他得罪的人太多,就算沒了捲土重來的資本,仍有人放不過自己。從大都到平川城,他一路吃了睡睡了吃,將自己養成一座肉山,看似自暴自棄,實則暗中修煉一宗偏門神通。平川城外最後一場大戰,對頭鐵了心要斬草除根,若非誤中副車,埋在城南別院下的將不是月朧兒,而是自己。
他沒有修持血氣大法,死便死了,不會再出來作祟爲禍!
胡魁鬥收回目光,命月眉兒和月梢兒出手,將來敵逐出平川城,又低頭關照月牙兒幾句,並沒有刻意避人。郝羅聽在耳中,微露訝異之色,胡魁鬥竟不看好他,命月牙兒向糜氏夫婦求援,許以厚禮,非但將城南別院相贈,而且答應今後收到的藥材,任憑他們先挑選。
平川城中最大的幾間藥鋪,都是胡魁斗的產業,他看不懂月牙兒奉上的方子,但猜到跟修持有關,故投其所好,自以爲開出一個令糜氏夫婦無法拒絕的條件。
聽了月牙兒的傳話,碧霞子不覺啞然失笑,胡魁鬥病急亂投醫,欲以區區凡間之物,說動他們插手,是誰給了他這麼強的自信。近在咫尺,月牙兒感同身受,那一剎那,彷彿有一道光驟然亮起,眼前人的容顏如流星劃過天際,令她瞠目結舌,自慚形穢。
她鬼使神差道:“無論什麼,無論什麼代價,我們都
可以答應……”
申元邛垂下眼簾,微笑道:“你可以做主嗎?”
月牙兒唯一猶豫,火海之中局勢驟變,月眉兒和月梢兒似兩柄利劍插入敵陣,掀起一陣血雨腥風,與此同時夜叉國供奉的修士亦悍然出手,一黃冠羽客掐動法訣,捲起一道旋風,將二女死死縛住。月眉兒與月梢兒只是羅剎皇族培育的“鼎爐”,供胡魁鬥修持所用,自幼洗煉筋骨,習得些許神通,對付夜叉驍將不在話下,終究與正經的修士相去甚遠,旋風壓制之下,如利刃纏身,衣衫盡裂,雪白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那黃冠羽客性情暴虐,裂開嘴“嘎嘎”一笑,有意操縱旋風,將二女剝得一絲不掛,在衆目睽睽之下凌遲處決。胡魁鬥悶哼一聲,伸手重重一拍,欄杆“嘩啦”一聲四分五裂,緊接着一道黑氣從頸後竄出,肉山一般身軀急劇萎縮,鬆弛的皮膚層層垂下,如浪濤一般將他堆沒。
黑氣化作一條本命大蛇,騰空飛起,盤旋數圈,猛一甩尾,重重抽向那黃冠羽客。郝羅精神爲之一振,胡魁鬥終於使出了壓箱底的手段,這等邪門的功夫,說不定能剋制道法,誰勝誰負殊難預料,夜還長,大戰纔剛開始。
胡魁鬥丹田被廢,從此斷了道途,但他畢竟百年難得一見的天縱之才,以體內殘留的一點法力爲火種,另闢蹊徑,將精氣神煉於一處,化作一條本命大蛇,每一回出手,都是賭上性命與對方死磕。當年逃命之時,郝羅曾站在城頭,袖手旁觀,冷冷看他在月朧兒、月牙兒、月眉兒、月梢兒護衛下,拼死殺出一條血路,跌跌撞撞踏入平川城,印象深刻。
傷口從未癒合,仇恨刻骨銘心,王都之中仍有人對他虎視眈眈,不肯放手,尋找機會置他於死地。國主金口玉言,將他放逐到平川城,平川城在,他安然無恙,還能當個富貴閒人,平川城破,他就是喪家之犬,天下雖大,再無容身之地。郝羅拿捏住這一點,逼他出手,胡魁鬥亦心知肚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袖手旁
觀。
四女一路追隨他,不離不棄,月朧兒以命換命,屍骸埋在城南別院,胡魁鬥對剩下三女另眼相看,見月眉兒月梢兒雙雙陷入險境,毫不猶豫召出本命大蛇,拼死一搏。那黃冠羽客收斂起笑容,食指彈出一點精血,旋風倏忽化作一條青蛟,張牙舞爪,與大蛇戰作一團。
當胡魁鬥鼎盛之時,自然不懼那黃冠羽客,然而眼下他只是個廢人,縱然以命搏命,亦奈何不了對方分毫。不過短短十餘息,大蛇便被青蛟撕扯得遍體鱗傷,那黃冠羽客見對方手段僅限於此,暗暗使個神通,青蛟驀地炸開,十餘道風刃蜂擁而去,大蛇躲閃不及,被斬作七八節,化作一團團黑氣,鑽回胡魁鬥體內。
乾癟的身軀如同皮橐,有氣無力只鼓起四五分,胡魁鬥元氣大傷,七竅淌出紫黑的淤血,下垂的皮膚掛滿全身,狼狽不堪。腰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撲倒在地連連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血涕交流。郝羅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當年胡魁鬥在王都何等風光,野心勃勃,有意爭奪國主之位,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看來他無須擔心,胡魁鬥還能從淤泥中崛起,開出不一樣的花來。
既然胡魁鬥靠不住,那也只能他親自出手了。郝羅扭頭看了清淨子一眼,試探道:“道長可願出手?”
清淨子目光掃過半空中三五成羣的修士,猶豫一下,緩緩搖了搖頭。他雖受平川城供奉,卻早已向城主言明,力所能及則相助一二,除此之外,不願與同道相爭。郝羅暗暗嘆息,這些外人終究是靠不住的,羅剎國只能靠本族的修士,胡魁鬥若非鬼迷心竅,得罪了太多權貴,又何至於淪爲廢人,被放逐到平川城?縱然如此,國主仍留了他一命,並未趕盡殺絕……
那黃冠羽客將目光投向月眉兒與月梢兒,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正待從容炮製二女,忽聽屋頂之上月牙兒顫聲道:“求上師救一救奴婢的姐妹,奴婢……願爲奴爲婢,聽憑驅使,粉身碎骨而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