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地鑄局,萬物爲棋,局中人並不知曉命運業已經改變,兀自蠅營狗苟,於紅塵中糾纏不清。
荒山野地之中,華山派掌門厲軾掐動法決,伏於郭傳鱗心竅間的本命骷髏頭暴起發難,張口將他魂魄吸去,化作一道元陰之氣,從鼻中鑽出。郭傳鱗渾身冰涼,意識淪喪,四肢一軟跌倒在地,腳被石塊絆了一下,沿着斜坡骨碌碌滾下山崖。
厲軾“咦”了一聲,命杜微去將郭傳鱗的屍身找回來。常人肉身多半孱弱不堪,縱然下苦功打熬筋骨,內外兼修,被元陰之氣一逼,便崩散瓦解,根本煉不成屍鬼。此子不知吃過什麼靈藥,筋骨強健,力大無窮,是煉製“元陰屍鬼”的好材料,雖不及杜微這等仙城煉體士,終非尋常江湖人可比。
杜微身手矯健,雙眸夜可視物,數個起落躍下斜坡,只見郭傳鱗的屍身被一棵黑松攔腰掛住,當下一手抓住樹幹,一手提起屍身甩到肩上,正待翻上山崖,一雙有力的大手扣住他的腦袋,猛一發力,將脖頸扭斷,骨節破裂的聲響分外清脆。
厲軾心中一驚,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山崖旁,探首望去,只見杜微單臂一甩,將肩頭的屍身甩了出去,郭傳鱗十指如鉤,緊緊扣住他上半身,趴在杜微背上,張口咬在頸側。那廝命大,竟然還沒有死透!厲軾暗暗冷笑,屍鬼的要害本不在胸腹頭顱,杜微又是煉體士,這一口咬上去,不崩掉幾顆牙纔怪——不對,他哪來的力氣,將屍鬼頭顱扭成這幅模樣?
厲軾目聚寒芒,窺得真切,只見杜微的身軀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乾癟下去,似乎被厲鬼一氣吸盡渾身精元,連“陰元珠”都救不了他,無移時工夫只剩一具瘦小的乾屍。杜微再也握不住樹幹,手一鬆,連同郭傳鱗一起跌下山崖,噼裡啪啦壓斷無數草木,過了許久才聽到沉悶的落水聲。
山崖之下是一條湍急的大河。
厲軾呆立良久,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元陰屍鬼被郭傳鱗一口吸乾,那廝究
竟是人是鬼?他定了定神,祭起本命骷髏,駕陰風去往山崖下搜尋,亂石林立,水流如箭,郭傳鱗與杜微不知被捲到了哪裡,了無蹤影。
月光如水,清輝泠泠,厲軾驀地記起嵩山派掌門丁雙鶴的孫女丁茜,上好的元陰鼎爐,體內卻種下一道仙符,冷不防傷了他一招,這郭傳鱗莫非大有來歷,也有仙符護身?不對,明明魂飛魄散,怎地還會屍變?是中了什麼惡毒的詛咒嗎?他百思不得其解。
東方漸白,本命骷髏紛紛迴轉,一一投入厲軾袖中,無功而返。他長嘆一聲,心中頗爲抑鬱,好不容易煉成一具元陰屍鬼,折在了郭傳鱗手中,好不容易收了個了不得的徒孫,卻被自己生生弄沒了,厲軾有些懊悔,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待到天色大亮,厲軾由斜坡攀下山崖,沿着大河一路往下游尋去,尋出百里之遙,見亂石縫中卡着杜微的乾屍,狀若嬰兒,皮包骨頭,臉上滿是皺紋,頸側有一道深深齒痕,觸目驚心。厲軾小心翼翼將乾屍收入匣中,負於背上,又搜尋了數日,仍然不見郭傳鱗的蹤影。
恰在這時,河朔羊氏慘遭滅門的消息傳遍中原,胡人的鐵蹄踏破河北三鎮,兵鋒直指天京城,一時間朝廷震驚,天下大亂。天子樑元昊素來體弱,這一驚非同不小,急火攻心,以至於半身不遂,口舌歪斜,竟一病不起。中書令魏國祥力排衆議,護送天子前往揚州,留樞密使聞達輔佐儲君樑治平鎮守京師,樑治平暗暗叫苦,坐立不安,急召明裡暗裡各路力量入京勤王,華山派亦在徵召之列。
厲軾驟聞此變,沉吟良久,不再糾纏於郭傳鱗一事,匆匆返回華山主持大局。
從魂魄消散的一刻起,郭傳鱗業已亡故,在他身體裡醒來的,是魏十七留下的一縷神念。對這具凡人的身體而言,上境之人一縷神念也太過強大,原本承受不起,幸好郭傳鱗心竅中伏了一點深淵血氣,吞噬妖物血肉精元,反哺肉身,將一具渡世寶笩錘鍊的頗爲堅實,“元陰屍鬼”杜微又近在咫尺,被他一口吸去全身精元,才勉強扛
過了奪舍的第一關,不至於當即崩散。
饒是如此,這具肉身亦跟死了差不多,臟腑筋骨俱被神念重創,隨水流載沉載浮,一瀉千里,被亂石劃得遍體鱗傷,魏十七隻希望不至撞破了腦袋,腦漿迸流,沒個修補處。
雖然只得一縷神念,寄居於凡人的身體中,全無修爲可言,但魏十七覺得心性活潑了很多,不像在天庭爲帝時那般死氣沉沉,他有一種錯覺,彷彿又回到了老鴉嶺枯藤溝,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一切又重頭來過,這感覺很好!
磕磕碰碰,順水漂流許久,衣衫忽被一塊凸起的尖石掛住,魏十七略微鬆了口氣,凝神內察,肉身傷勢糜爛,慘不忍睹,沒有一絲力氣,連手指都挪動不了分毫,此刻若冒出一條鼉龍之類的兇獸,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它吃掉。
他沉吟片刻,正待喚動心竅中那一點深淵血氣,先擺脫這不上不下的窘境再說,忽聽得上游腳步凌亂,不時響起刀劍相交聲,一人邊招架邊逃,漸漸退至水邊,聲嘶力竭叫道:“你們……究竟要幹什麼?”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魏十七略加思索,頓記起一人,落雁峰,合川穀,周軻的記名弟子羊護。
又聽得一漢子獰笑道:“要幹什麼?老子告訴你,乖乖跪下求饒,有什麼細軟財物,趁早拿出來,省得千刀萬剮吃足苦頭!”
羊護牙齒打顫,斷斷續續道:“我是……華山派的弟子,你們……你們不能殺我!”
那漢子啐道:“呸,老子早就打聽清楚,記名弟子,還敢說自己是華山派的!告訴你,河朔羊氏勾結東海派妖女,引胡人南下,滿門覆滅,你就是一條喪家野狗,死了也沒人收屍!”
羊護幾近於絕望,掄起長劍亂砍亂刺,沒過幾招,便被對方刺中要害,腳下一滑跌進水中,被急流卷往下游。臟腑破裂,脅下血如泉涌,他嗆了幾口水,昏頭昏腦,揮動手臂亂抓,說巧不巧,一把拽住魏十七的胳膊,將他重又扯落水中,打着旋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