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的情況還算穩定,但得知我們已經離開東流島前往中洲了之後,市民之中產生了一定混亂。”曉瓊秋垂下眼簾,以完全避開視線的角度,用盡可能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樓五塵做着報告,“城務所現在正通過當初贈予程城主的通訊器與藍戶城取得聯繫,待確認了周高城如今的狀況後會草擬一版方案,儘可能讓想回去或是想把家人接來的市民都得到妥善安置——那麼城主,城務府還有很多事有待處理,我就先下去了。
“……好的。”樓五塵吸了一口氣,同樣以儘可能公事公辦的語氣回覆道,“辛苦了。”
曉瓊秋無聲地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她慢下腳步彳亍了起來,似乎在等待一句曾經熟悉的話——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聽到。
望着曉瓊秋默默離開的背影,雲行西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轉過頭對樓五塵說道:“師兄,這樣真的好嗎?”
“不好。”樓五塵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歸根到底,雖然有化身果的原因在裡面,終究還是我當初沒有認真拒絕的錯。最合適的時機已經錯過了,保持距離是眼下最好的選擇——對大家都是。”
“我只是覺——”雲行西好像觸動了某些回憶,眼睛有些發紅,“如果是我當初師兄你拒絕了,然後又這樣被疏遠的話,一定……很難過的……”
樓五塵胸口一窒,還沒想好說什麼,卻忽然感到一陣奇妙的波動拂過了自己,然後徹底壓制住了他的靈氣波動!
“?!怎麼了?!”習以爲常的力量根基忽然被顛覆,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雲行西有些驚慌起來,“師兄,發生什麼了?我調用不了靈氣了!”
“別怕。”有過類似經驗的樓五塵握住雲行西的手柔聲道,“放開對靈氣的控制,慢慢地,慢慢地……習慣了嗎?這就是神道法網。”
——我們,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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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紅蓮道主建立的根據地嗎?”樓五塵感受着天地間散佈的法網,緩緩走出了要塞巨人,“僅僅三年多就能把法網建立到這種程度……還是說遠在三年之前,道主她就已經開始在這邊佈局了?”
出現在樓五塵眼前的是一片廣袤的濱海平原。平原與海洋交界處恣意地生長着一圈茂密的紅樹林,幾百年未經打擾才能長成的姿態靜靜宣告着自然對這片土地的主權,但就在稍稍遠離海邊一些的位置,同樣在此棲息了不知多少年的樹叢卻被整齊劃一、乾淨利落地鏟走刨開,彷彿玉皇駕犁天帝揮鋤般劃開巨大的溝壑,露出了被海浪岸流多年堆積出的肥沃土地!
曾在夢中見過的耕作場景浮上心頭,微微勾起了樓五塵心中的一絲懷念和歸屬的情緒。視野的盡頭有一羣似乎正推着幾輛耬車般農具說着些什麼的隱約人影,更是讓樓五塵產生了幾分親切。
“師兄師兄。”舉着望遠鏡的雲行西也正巧在看這個方位,“那邊幾個是什麼人呀?”
“勞動者吧。”樓五塵解釋道,“在神道里,像耕種這些勞作都是通過法網集衆之力共同完成的,大家一起共同——”
“這個我聽有雪姐姐說過,可是師兄,他們爲什麼戴着腳鐐呢?”
“?!”
樓五塵下意識想控制面前的空氣與水形成臨時的透鏡,卻發現自己的法術已經被法網徹底壓制了。他楞了一下,從雲行西手中接過望遠鏡看清了遠處的人影:正如雲行西所言,那不是什麼共同勞作的同志,而是一個臉無表情的監工和一羣手銬腳鐐面露戚容的苦工——絕不是在神道土地上該見到的景象!
“——我去看看情況。”
樓五塵順着要塞巨人身上曾是人行道欄杆的扶手,靈巧迅速地滑了下去——幸好剛纔的施法失敗給他提了個醒,否則說不定就直接縱身飛出去了——落到地上後沿着新墾的田坎向人羣一路疾跑,眼見戴着手銬腳鐐的一干人等越來越近,樓五塵心中的疑惑也越來越重:爲什麼,爲什麼會——
“你們怎麼能、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然而在樓五塵之前,卻已經有人更快地衝到了目的地發出了詰問。巨大的天宮似緩實疾地駛來,帶着黑雲壓城般的壓迫感在衆人頭頂降下,從越來越近的南天門中跳下了被雲衡光攙扶着的啓光院老人錢雪林。只見錢雪林代表性的白鬚黑髮因爲極度的氣憤而抖個不停,從愕然的衆人中扶起了一個白髮無須的老者,又是痛心又是憤怒地衝着監工大喊:“爲什麼?爲什麼!你們怎麼敢這麼對他?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他是當世雷系法術研究的第一人!你們竟如此折辱他,簡直是、簡直是——”
錢雪林激動得竟一時找不到想說的詞,而被他怒斥的監工卻泰然自若,即使面對天宮壓頂這樣的驚變依舊神色不動:“我不知道他之前是什麼身份,我只知道他現在是侵略我們的仙門戰犯,由組織宣判在此勞動改造。我接到了通知說諸位是東流島來的客人,但還請不要干涉我們的內部事務——力集!”
“你!”
錢雪林氣得鬚髮倒豎,提起瘦弱的老拳就要上前,卻被他扶起的老者攔下了:“錢兄,罷了,罷了!我等奉命來此,技不如人戰敗被擒,任憑發落也是應當——這些日子我也常常自省,過去自己視凡人如草芥,一記雷法下去數百頭人命竟是渾不當回事,回想起來,唉……”
“韋兄!”錢雪林聽得痛心不已,“你怎麼都被折磨成了這樣?些許凡人,與韋兄你相比甚麼?”
旁邊原本面無表情的監工聽得此話目光一寒,正要有所動作,卻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同志稍等,借一步說話。”
“同志?”監工之人眉頭一皺,看向這個剛剛從遠處衝來的陌生面孔,“你是什麼人?”
“……東流島,樓五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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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你是有雪元君的……罷了。”監工之人聽完樓五塵的話嘆了口氣,“這件事我會向組織報告的,但究竟怎麼樣,還是要看組織的決定——你既是道主親選的人,這個道理自然應該明白。”
“明白,麻煩了——同志。”
“那就好,只是……”監工之人猶豫了一下,“……記得你的立場——同志。”
樓五塵默然無語。他常常吸了一口氣之後,才轉過身走回到雲衡光身邊說道:“師尊,我和那邊溝通過了,念這位韋真人年邁可以去掉他的腳鐐,但能不能將勞改內容改爲鑽研法術提供資料將功補過,他也需要上面的指示才行——先把錢老勸走吧。”
“辛苦你了。也罷,他也確實不是說得上話的人,稍後見了道主再和她說明吧——錢老,我們……”
樓五塵想提醒這件事找紅蓮道主大概也沒那麼好說,但想了想發現一時半會兒很難向雲衡光解釋清楚這中間的觀念差異,只得先一同去勸住錢雪林回返天宮。可不想錢雪林硬是倔脾氣上頭,無論如何都不放手,一定要拉着那名仙門真人同走,高聲喊着‘他說了不算就讓紅蓮來!紅蓮不就在上面嗎?’,其他仙門俘虜見狀也紛紛訴苦吵嚷,場面一時有些混亂起來,惹得那名監工冷笑連連,手中與法網的連接已悄然激活,寒光閃爍隨時準備出手鎮壓。樓五塵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正頭疼間,已經幾乎要垂到地上了的南天門裡忽然又跳出了一個人影:
“吵什麼吵!讓盟友看我們上門的笑話嗎!”水上瑤光鳳眉挑起,橫視梗着脖子的錢雪林,“別人抓的俘虜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與我們何干?”
“——可是掌門!”水上瑤光的威望讓錢雪林冷靜了一些,可臉上卻還滿是兔死狐悲的悲憤,“這可是……一個真一境真人啊!一個在法術研究上登峰造極的標杆啊,就這麼、這麼……”
與此同時,在天宮的高處,紅蓮道主在風中遠遠地望着這一切,點起一支菸對有雪說道:“明白了嗎?”
“終究只是一時的盟友。”紅蓮道主深吸一口之後,緩緩吐出在風中被迅速吹散的餘煙,“而非真正的同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