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壑裡狂風呼嘯,寒意更盛。
月光照在李思思的身上,白衣勝雪,俏臉上籠罩着淡淡的瑩光,若不是楚易知道她心如蛇蠍,真要當她是個聖潔端莊的仙子了。
只聽她低聲說道:“我在附近山寨擄掠了幾十名童子,引起軒然大波,當地人都說怒炎山出了吃人的妖怪。許多南荒的修真聞訊紛紛趕來。”
“那時我雖然吸了伏羲老祖不少真氣,但尚未融會貫通,七哥又重傷初愈,我們生怕被法力高強的修真發現,搶走神劍和星盤,於是依舊藏在冰火崖下,陰陽雙修,加強練功……”
“冰火崖下氣候異常,伏羲老祖的屍身始終沒有腐化。七哥對他恨之入骨,於是又剝了他的鱗皮,將他的元神氣丹從玄竅裡挖出,自行吞下,然後將他碎屍萬段,熬成肉羹,吃了三天三夜。”
“也不知是否因爲吞了老妖元丹的緣故,七哥的性情一天比一天暴戾,吃完了老妖,他覺得不解氣,竟又將那幾十個少年的屍體依法炮製,逼我和他一起吃個精光……”
楚易打了個寒噤,心道:“聽她說來,李玄這廝從前倒也不算惡人,只是因爲貪婪、仇恨,心結難解,纔在魔道上越行越遠。一念之間,善惡殊途,道魔兩界,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他身上的巨石越來越沉,難受已極。
李思思卻渾然不覺,癡癡地坐在他身旁,衣袂鼓舞起伏,柔聲低語,自顧回憶着從前的往事。
“我們在崖底藏了三個多月,潛心苦煉,修爲又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七哥天資聰穎好學,博古通今,很快便將星盤上刻寫的太古文字猜出了個大概,不但學會了”北辰紫微大法“,還知道了軒轅六寶的秘密。”
“那時我們已經沉迷於修真之道,得知只要找齊軒轅六寶,就能修煉《軒轅仙經》,登入仙界,真可謂驚喜若狂。可惜紫微星盤只能顯出一半的”軒轅星圖“,而且又極爲玄奧難解,要想得到軒轅六寶的確切方位,必須還要得到”天羅戒“……”
“我們思前想後,最穩妥快捷的法子,還是回到京城,利用皇室的身份,蒐羅這些法寶的下落。”
“但千里迢迢,人多眼雜。玉衡劍靈力通天,我們那時又沒”乾坤袋“之類的法寶收納,爲了不引起道魔修真的注意,我們只好將神劍分爲兩柄,各帶一支,繞道趕回長安。”
“我一路順利,很快便回到了京城。聽說我回來,朝野震動。父皇極爲歡喜,問起我這一年多去了哪裡,我只說那日被巨蛇擄走,後來被獵戶所救,歷盡艱難險阻,才得以安全返回,卻不知七哥下落。”
“過了二十多天,七哥終於也回到了長安,只是他身負重傷,那半柄玉衡劍也不見了……”
李思思秀眉一蹙,冷冷道:“原來他在苗疆遇見靈寶派的張宿,老牛鼻子感應到神劍靈力,起了歹意,竟恬不知恥地打着降妖除魔的旗號,將七哥打傷,奪走了神劍!”
楚易“啊”地一聲,終於明白李玄爲什麼對靈寶派有如此深仇大恨了,甚至不惜栽贓陷害,也要假借道、佛、魔各派之手,將華山上下殺得精光。
李思思哼了一聲,森然道:“幸虧七哥機警,早已喬化面貌,沒有泄露身份,又故意裝死,逃過了一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老牛鼻子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將玉衡劍藏在了沉魚淵下,卻不知從那一日開始,他早已給華山埋下了滅門禍根!”
楚易冷笑道:“原來你早知道玉衡劍藏在落雁峰了!既是如此,又爲什麼要費盡心機,幫助蘇白石兄妹救出張真人?”
“楚公子,這可都是因爲你啦!若不是你攪亂了計劃,殺了我七哥,搶走軒轅六寶,又妄想爲這些牛鼻子平反……我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李思思站起身,格格笑道:“實話告訴你罷,其實這巨靈石上的”鎖魄蝕骨膠“原是爲蕭太真那老妖女準備的。我原打算等那妖女收齊了軒轅五寶後,將她騙到這裡抽取玉衡劍,再慢慢地結果她的性命……”
頓了頓,微笑道:“這些年七哥待我越來越暴躁,卻和那蕭妖女如膠似漆。雖然知道他不過是覬覦軒轅六寶,和她也不過是笑裡藏刀,勾心鬥角,但我心裡還是說不出的嫉妒難過。”
“我早算好啦,只要除掉蕭妖女,楚狂歌還有這些討厭的靈寶道士,再借着仙佛大會,挑動道佛魔各門斗個魚死網破,便可坐收漁翁之利。七哥得了軒轅六寶,就能和我一齊飛昇仙界,長相廝守……唉,沒想到卻差點被你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壞了好事。”
楚易大凜,只見她笑吟吟地凝視着自己,秋波中帶着怨毒悲恨之色,柔聲道:“楚公子,你殺了七哥,又喬化成他的模樣,到處搗亂。一開始我猜不出你是誰,只知道你修爲深不可測,單憑我的力量,絕對不能爲七哥報仇。不得已之下,我便只好借刀殺人啦……”
楚易心頭一震,頓時恍然,失聲道:“是你!是你將李玄逼奸伍娘娘之事透露給李木甫的!”
李思思格格笑道:“不錯。我知道李木甫那老賊一向將七哥視爲眼中釘,既然這樣,那我便送他一次機會好啦。我故意激化伍貴妃體內的淫蠱,然後又設計讓杜如晉通報給李老賊,讓他演一場捉姦捉雙的好戲。”
嘆了口氣,道:“原以爲有道佛各派高手在場,必定可以將你銼骨揚灰。但是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是讓你這古靈精怪的小滑頭金蟬脫殼,化險爲夷。”
楚易怒道:“那麼太子和伍娘娘果然也是你殺死的了?你想要殺我,只管衝着我來,又何必濫殺無辜,栽贓嫁禍?”
李思思格格嬌笑道:“楚公子,原以爲你吞併了楚狂歌的元神,會變得和他一般憤激狂放,怎麼還會如此迂腐傻氣?只要能達成目的,何必拘泥手段?別人性命又幹我何事?”
“再說,張宿那老牛鼻子和七哥仇深似海,哪能這般便宜他?我早就設計讓蘇白石兄妹闖入慈恩寺,然後殺了太子,推到他們頭上,讓他們靈寶派百口莫辯,再也不能翻身……”
她繞着楚易,負手踱步,柔聲道:“我在慈恩寺內,瞧見楚公子居然帶着伍娘娘躲到大雁塔上,真是又驚駭又好笑。也是在那時,我猜出了你的身份,知道你必定就是那所謂的”秦皇轉世“。既然你自己撞上門來,那我便索性順應天意,將這齣戲演得更加精彩。”
楚易冷冷道:“所以你臨時改變了主意,故意幫蘇白石救出了張真人,然後又殺了太子,讓鹿力大仙姦殺伍娘娘,一股腦兒轉嫁到我頭上?嘿嘿,李木甫沒害死我,反而丟了性命,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李思思嫣然笑道:“楚公子,你這話就說錯啦。我知道你是”秦皇轉世“,懷揣着軒轅六寶,哪捨得你死在別人的手中?李老賊雖然老奸巨滑,但你狡計多端,又舌綻蓮花,顛倒黑白,我早算準了他決不是你的對手……”
楚易哈哈一笑:“敢情你是借我之手,除掉他這隻老狐狸嘍?嘿嘿,多謝你慧眼識真,對我這麼信任。”惱恨之餘卻忍不住有些得意。
忽然想起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揚眉道:“這麼說來,慈恩寺中的那個神秘人也是你的同黨了?他既有那等神通,爲何不趁着偷襲得手,繼續置我於死地?”
李思思柳眉一蹙,奇道:“什麼神秘人?”
楚易一怔,見她滿臉狐疑愕然,不似作僞,心中凜然:“難道那人當真不是與她一路的?那他又會是誰?究竟是敵是友?罷了,她既然不知此事,還是先莫提起,以免打草驚蛇……”
當下收斂心神,轉變話題,冷笑道:“是了,那夜朱雀七宿想必也是你招來的了?你既有這等本事,何苦費盡心機,繞這麼一個大圈子?直接召集七獸,將我殺死便是。”
李思思吃吃笑道:“楚公子,你也太高擡我啦。請神容易送神難,我手中只有半柄玉衡劍,要招來七獸自然容易,但要想駕御它們,那就有些吃緊了。思前想後,還是先贏得你的信任,然後再找良機不遲。”
頓了頓,悠然道:“我騙那蘇丫頭,說只有用”金剛道體重鑄大法“才能救回張宿性命,原是想誘你上當,乘着你爲救牛鼻子大傷真元之時,偷襲暗算,奪得軒轅六寶。豈料你就是不中計,沒奈何,我只好讓鹿力大仙扮作七哥,劫走唐仙子,把你一步步引到這裡來啦。”
聽到這裡,楚易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想到自己被她虛情假意迷惑,上了惡當不說,竟然還爲她牽腸掛肚,生怕她有什麼閃失……心中不由得既羞且愧,怒火熊熊。
當下冷冷道:“那麼丁六娘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所以才和你合演了今晚的這一出好戲?”
“不錯。”李思思嫣然一笑,柔聲道,“楚公子,怪就怪你對這些妖女太過溫柔,惹了她們的疑心。六娘對七哥忠心耿耿,哪有不聽我號令,爲他報仇的道理?”
頓了頓,嘆息道:“你融合了道魔二仙的元神,狡計百出,修爲蓋世,原本是個極難應付的對手,只可惜太過多情,憐香惜玉,註定要吃盡女人的苦頭。這一點你可要和我七哥好好學學……”
說到最後一句,眼圈忽然一紅,秋波流轉,凝視着手中的紫微星盤,微笑道:“不過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七哥待我越來越不好,我一直害怕他終有一日要舍我而去。但現在不必擔心了。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離開我啦。”
那輕柔低婉的聲音,帶着陰暗而淒厲的喜悅,聽來竟讓人雞皮泛起,不寒而慄。
楚易冷冷道:“妖女,冤有頭債有主,李玄是被我殺死的,與別人無關。唐仙子、蘇小妹都是單純質樸的姑娘,你放了她們,要殺要剮,拿我開刀便是……”
李思思一怔,格格脆笑道:“楚公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這風流多情的性子,倒還真是至死不變呢。唉,既然你這麼喜歡唐仙子,不如我將她送與你陪葬,如何?不過那蘇丫頭,孤家還有用處,就不給你作人情啦。”
說着,忽然沖天掠起,穿入峰頂洞穴之中。
過不片刻,果真提着唐夢杳躍下淵底,將她拋在楚易身邊,相隔數尺,四目相對。
唐夢杳動彈不得,瞟了楚易一眼,眉頭輕蹙。鄙薄慍惱之中,又參雜了幾分詫異之色,顯是仍將他當作李玄。但即便是這薄嗔輕怒的神態,也極爲動人。
楚易心中嘭嘭大跳,低聲道:“唐仙子,你沒事吧?她沒對你怎樣吧?”
唐夢杳“啊”地一聲,又驚又奇又羞又喜,訝然道:“楚公子!怎麼……怎麼是你?”
秋波一轉,驀地滿臉暈紅,垂下長睫,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楚易忽然想到自己雙手雙腳粘在巨靈石上,被壓陷入地下,只露出一個腦袋,姿勢滑稽,活象個大烏龜,不由得耳根燒燙,大感狼狽,剩下一肚子關切的話登時說不出口。
“有緣千里一線牽,管他人世或冥間。楚公子,我這月老大功告成,就不打擾你們啦。”
李思思吃吃一笑,柔聲道:“等過上十天半月,孤家自會再來取軒轅五寶,順便請來茅山虞老夫人之流的貴賓,讓她們看看上清掌門是如何與楚狂歌狼狽爲奸,殉情而死的。”
說着,她左手一彈,赤光流舞,一條暗紅色的龍筋急速飛旋,將唐夢杳緊緊捆縛,釘入地底。
楚易怒極大罵:“妖女,你要殺就殺我,唐仙子和你無怨無仇,這般玷辱她的清譽,算得什麼!”
唐夢杳臉上紅霞飛舞,又羞又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李思思笑吟吟地道:“楚公子,誰讓你喜歡這位唐仙子呢?你殺了我最心愛的人,投桃報李,我自然也得將你最心愛的人一個個地殺光纔是。”
妙目微眯,殺機凌厲,一字字地柔聲道“你放心,除了這位唐仙子,你的蕭姐姐、晏妹妹很快就會來陪你啦,我會爲你燒些符,請閻王爺在冥王府裡爲你們操辦冥婚大宴。唉,只是三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要立誰大誰小,倒真讓人爲難呢。”
楚易心底一沉,冷汗遍體。忖想如果鹿力大仙假冒成自己,二女必無防備。驚怒交集,厲喝道:“你若敢傷她們半根寒毛,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李思思格格大笑道:“楚公子,你被這”鎖魄蝕骨膠“黏上,註定魂飛魄散,又如何做得了鬼?唐仙子身上的這條北海血龍筋遇水收縮,越勒越緊,等到沒入骨髓,也同樣萬劫不復。時日無多,兩位還是趕緊珍惜眼下的甜蜜時光吧。”
說到最後一句時,翩然沖天而起,嬌叱道:“煮江沸海,移山填淵,疾!”長袖飄飄,玉衡劍光芒大作,當空彷彿盪開巨大的紫色漣漪。
“轟隆!”
羣山悶響,四周的冰峰雪塊紛紛崩塌,白浪奔騰,朝着這萬丈深淵傾泄而下。
楚易眼前一花,呼吸窒堵,李思思那銀鈴似的笑聲再也聽不見了。冰冷的波濤劈頭蓋臉地吞溺拍卷,四周碧藍,泡沫滾滾升騰。
剎那間,方纔還光禿禿的深壑又變成了寒冷無比的沉魚淵。
被那巨浪一衝,唐夢杳猛地朝後翻起,又被龍筋拖回,水草似的跌宕搖擺,俏臉白如霜雪。
“唐仙子!”
楚易心中大凜,她不會水中呼吸之術,又被封住了經脈,真氣滯堵,難以支持太久。只怕不等這北海龍筋勒入血脈骨髓,就已被寒潭冰水活生生凍溺而死了!
情急之下,楚易大喝一聲,奮力想要將巨靈石推飛開去,但雙掌卻生了根似的釘在巨石上。
石頭微一晃動,反而壓着他陡然下沉了寸許,直震得他周身酥痹,難受之極。
潭水森冷,兩人面面向對,動彈不得。相距咫尺,卻象是隔了萬水千山。
龍筋陡然一緊,紅光閃耀。唐夢杳臉色越來越白,蹙眉咬脣,似是強忍着極大的痛楚,不發一聲。
楚易心焦如焚,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本事、滿袋神鬼妒羨的法寶,此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束手無策,徒呼奈何。
過了片刻,冰水越來越冷。
唐夢杳身子不由自主地簌簌輕顫,只覺得寒意徹骨,四面八方地衝擊着自己,胸肺悶得直欲迸炸開來;身上的龍筋亦越來越緊,勒得她更加透不過氣。
恍惚中,瞧見楚易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自己,滿是擔憂關切的神色,唐夢杳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陣暖意,驚惶恐懼之意登時消退了大半。
忽然想起十幾日前,也是在這華山之顛,也是與他這般咫尺相對,直面生死……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難道這當真是上天的旨意麼?命中註定了我要和楚公子同葬華山?”
心中一顫,又想:“師父常說”世間因果,皆由緣定“。我和楚公子原本素昧平生,爲何短短十幾日間,竟三番五次共歷生死?我和他……我和他之間,究竟又有什麼因緣呢?”
心底突突大跳,冰冷的耳根、臉頰……登時燒燙起來。
楚易見她滿臉桃紅,怔怔地凝視着自己,若有所思,神色說不出的古怪而嬌媚,不由微覺詫異,但此時一心想着如何脫困,解救晏小仙二女,無暇多慮。
思忖間,碧波搖盪,寒意一點點地滲入兩人肌骨。
唐夢杳呼吸窒悶,忍不住張開口,吐出一串氣泡。氣泡汩汩亂涌,碰到楚易的臉頰、嘴脣,登時破裂開來。
楚易心底一震,靈光霍閃:“是了!只要我能將空氣送入唐仙子體內,便可救她性命!”
當下再不遲疑,驀地運轉天地洪爐,反旋丹田真氣,張口喝道:“唐仙子,得罪了。翻江倒海,移星換斗,疾!”
四周碧浪頓時形成滾滾渦流,直衝喉腔。
被那急速逆轉的氣旋陡然一吸,唐夢杳身不由己朝前衝去,電光石火,雙脣恰好撞貼在楚易的嘴上。
還未回過神來,只覺得脣瓣已被一個柔軟而又強韌之物強行撬開,一股清新空氣隨之衝涌而入,胸肺窒悶之感登時煙消雲散。
四目相對,眉睫交抵。
唐夢杳驚愕而迷惘地凝視着他,腦海裡一片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象是過了一瞬間,又象是過了數百年,忽地一震,醒過神來:“是了!這是楚公子的舌尖!他……他在親我!”
耳中轟隆一響,如被驚雷當頭擊中,剎那間天旋地轉,心跳頓止,只覺得一股烈焰從頭頂劈入全身,燒得她如火如荼,幾欲暈厥。
楚易見她方甫順暢的氣息突然又變得岔亂窒堵,心中大凜,不敢怠慢,舌尖緊緊地抵住她的脣舌,將自己吸入的新鮮空氣綿綿不絕地傳入她的心肺。
四周大浪衝涌,龍筋繃得筆直,一點一點地勒緊,唐夢杳飄搖跌宕,若不是被楚易脣舌緊緊吸住,早已衝離開來。
但此刻她恍惚不覺,什麼也瞧不見,聽不着了,耳畔猶如驚雷滾滾,反反覆覆地響徹着自己的聲音:“他在親我……他在親我……”
聲音一下比一下來得更響,震得她滿臉潮紅,遍體燒燙,身上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寒意與疼痛竟都察覺不到了。
唐夢杳原是冰清玉潔的處子,從小到大專心修煉,就連手指尖也未曾被異性碰過,何嘗經歷過情愛之事?
但畢竟正值豆蔻年華,少女懷春,對俊秀少年難免會有些好感。
自從遇見楚易之後,被他看光了玉體不說,還幾次三番共患難,同生死……不知不覺中,對這善良俊朗的書生,她的心底裡早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此時被他這般莫名其妙地奪去初吻,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知是驚是怒是羞是喜,心中震撼實是難以言喻。
唐夢杳心緒淆亂,全身虛軟無力,象是漂浮在夢裡雲端,迷迷糊糊地想道:“楚公子分明是個知書達禮的正人君子,怎會變得如此輕薄?莫非又是楚天帝的元神作怪麼?又或者,真如那妖女所說,楚公子心底歡喜我,今日將死,所以才這麼不顧一切地表白麼?”
正自心猿意馬,腦海中忽然閃過虞老夫人慈祥而又威嚴的臉顏,她陡然一驚,心想:“不,不成!我是出家修真,必須清心寡慾,獨善其身,才能修成正果,登入仙界,怎能胡思亂想,和世俗男子這般親暱狎褻?”
當下奮力搖頭,想要抗拒,卻偏偏一絲力氣也沒有。驚駭、絕望、害怕、羞愧、委屈……一齊涌上心頭,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驀地閉上眼睛,又羞又急,暗想:“師父,非我所願,徒兒實在是身不由己……”
忽然想起虞老夫人平時所說的“順天應道,心平如鏡”修真八字箴言,心道:“是了!老天讓楚公子在此時遇見我,自有它的用意,生也罷,死也罷,他親我也好,不親我也好,我又何必庸人自擾?只需聽天由命便是……”
一念及此,惶亂緊繃的心情方稍稍鬆弛了些。於是凝神聚意,極力摒絕雜念。
但兩人脣舌相纏,氣息互度,每一次呼吸,都給她心湖帶來莫名的悸動,想要心如止水,談何容易?
脣齒被楚易舌尖輕輕地掃過,酥麻如電,唐夢杳不由得簌簌顫慄起來,忍不住又想:“”三千世界,一線因緣“,難道我和他之間真有一段塵緣麼?我和他是不是因爲這個才一同到的華山呢?能和他一起死在這裡,究竟是不是上蒼註定?”
芳心突突如鹿撞,忽然覺得一陣酸楚的甜蜜,又想:“《南華真經》上說過”相濡以沫,不如兩忘於江湖“,倘若我和楚公子能活着離開這裡,我能不能忘了他?他又會不會記得我呢?”
唐夢杳臉頰越來越燒燙,周身忽冷忽熱,意亂情迷,想着古怪的心事。
這些念頭從前她也曾有過,但一閃即逝,始終不敢多想。
但此時生死一線,脣齒相依,諸多情感紛至沓來,就象這冰冷的大浪一重重沖垮了她的心湖堤壩,將她卷溺其間,浮沉跌宕,再也不能自拔。
楚易一邊凝神渡氣,一邊苦苦想着脫身之計,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少女瞬息萬變的心情。
眼見那龍筋越收越緊,已在她雪藕似的臂膀上箍出道道紫痕,楚易心底暗暗焦急,他雖能讓唐夢杳不至於窒息,然而龍筋一旦勒入其骨,亦是魂飛魄散,救無可救。
北海血龍筋出自太古妖獸“赤鱗龍蟒”,是天下至爲強韌之物。
昔年蚩尤在北海與水妖大軍激戰了幾晝夜,雖以苗刀斬殺了赤鱗龍蟒,但其龍筋卻始終無法砍斷。蚩尤尚且不能,何況自己?
楚易腦中飛閃過無數念頭,卻無一能夠奏效。
正自彷徨無計,忽然想道:“是了!熱脹冷縮,萬物皆然。既然這血龍筋遇冷水收縮,遇到熱火必定鬆弛,只要能衝開唐仙子的經脈,再設法用三昧真火烘烤龍筋,便可讓她脫身了!”
想明此節,精神大振,當下凝神聚意,將真氣滔滔不絕地經由口舌,輸入唐夢杳體內。他雖被壓於巨靈石下,手足又緊緊黏附石上,不能動彈,但經脈暢通無阻。
唐夢杳只覺咽喉一熱,一股強沛無比的暖流洶洶涌入,衝卷全身,麻痹僵冷的感覺登時大爲緩解。
過了小半時辰,她右手小指、左手中指齊齊一跳,手太陽小腸經、手厥陰心包經兩大火屬經脈率先被楚易真氣衝開。
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相生相激,不消片刻,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等土屬經脈又被相繼衝開。
接着,奇經八脈、十二經絡盡皆紛紛暢通。
唐夢杳“嚶嚀”一聲,又驚又喜,但那龍筋扎糉子般將她捆得嚴嚴實實,雖然經脈已解,卻依舊難以舒展動彈。剛欲掙脫,卻覺得一陣箍痛,反被勒得更緊了。
楚易一凜,忙以念力傳音道:“唐仙子,龍筋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反衝力極爲驚人。你切莫掙扎,只管放鬆身子,我便有法子讓它鬆開。”
話音未落,唐夢杳只聽“嗤嗤”輕響,經脈陣陣燒灼,火辣辣地又是刺痛又是舒服。心中忐忑,想要睜眼看個究竟,卻又怕撞見楚易的目光,當下暗自施展“內視”之術。
凝神一看,登時大吃一驚,自己雪白的肌膚上竟竄起一重三寸來高的幽藍火焰,遍體搖曳!
察覺到她嬌軀的輕微顫動,楚易微微一笑,傳音道:“仙子放心,這三昧離火是我真氣透過你經脈而發,由裡及表,不會傷你分毫。或許有些痛楚,但還得請你忍上片刻,一旦龍筋受熱鬆弛,你就能安全脫身了。”
一邊說,一邊繼續默唸法訣,將真氣源源不斷地運行於她火屬經脈之間。
唐夢杳臉上一燙,想到他不顧自己生死,一心一意相救,又是羞澀又是感激,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
過了半晌,眼見離火吞吐跳躍,在水中越燒越旺,而那龍筋卻始終沒有半點鬆弛的跡象,楚易暗感焦急,心中也不知將赤鱗龍蟒咒罵了多少萬遍。
身上巨石越來越沉,漸漸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來。再不盡快將龍筋解開,別說救出唐夢杳,只怕他自己也要被碾成肉醬了。
當是時,上方水波震盪,忽然隱隱傳來一聲驢鳴。
楚易循聲凝望,陡然大震。
但見碧浪分涌,一隻黑毛驢急衝而下,一邊在水裡笨拙而快速地划動四蹄,一邊瞪着銅鈴大眼四處掃看,赫然正是自己的“黑麒麟”!
“啊--籲!”黑驢瞧見他,歡鳴一聲,噴出一長串氣泡,搖頭擺尾地急速游來。
楚易驚喜交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明白它必定是循着青蚨香,一路追蹤到這裡。
但是,以它的懶怠脾性和微末本事,怎能爬上這天下至險的華山?又怎能在這天下至寒的沉魚淵裡遊得如此逍遙自在?
正自驚訝不解,又聽“僕僕”連聲不絕,四周氣泡滾滾,彷彿無數條白龍迤儷奔騰,朝兩人圍聚而來。
楚易定睛望去,心下大凜,險些叫出聲來!
白沫鼓舞,周圍突然出現了許多龜背怪人,個個頭頂如圓盤,手腳長蹼,皮膚上附着着溜滑的透明黏液,閃閃發光。放眼望去,竟有近千之衆。
“河童!”
楚易突然想起從前看過的志怪典籍中提到一種水怪,兇暴乖戾,力大無窮,形貌特徵與他們渾然一致。
只是這些水妖據說生活在東海扶桑,爲何突然出現在這中土華山?到底是敵是友?
思忖間,衆河童木無表情,遊速快如閃電,剎那間便超過了黑驢,無聲無息地游到巨靈石邊。
“咻咻咻咻!”
河童齊齊張口,吐出無數白絲,縱橫亂舞,如蜘蛛網似的將楚易二人一齊兜住。
還不等楚易回過神來,身下猛然一震,竟被他們連着巨靈石拔地拽起,朝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