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前番被禮部黃主事告刁狀,一口氣被徐階罰了三年俸祿,心中自然不順。如今逮到這個機會,自然要找回場子,君子報仇不隔夜。
問題是,攪黃了徐階的首輔夢,最後豈不是便宜了高拱?
我周某人和王府的關係也不怎麼樣了,恩恩怨怨不少,那邊又沒給我一文錢好處,憑什麼幫這個忙?
要不,索性把兩邊都給攪肇了?
想到這裡,周楠眼珠子一動:“臣惶恐,只想侍侯駕前聆聽聖人教誨,平生之願足矣。我大明朝制度承自僞元,太祖定鼎南京,設中書省,置左右二丞相,總理國政。後太祖高皇帝裁撤宰相,分權六部,中書省官屬盡革,只留中書舍人。如此,歷朝歷代權相專政之弊盡去,太祖高皇帝英明啊!”
“實際上,我朝初年,天子實際上兼任宰相之職。不過,國家事務繁忙,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乃是一代雄主,自然精力旺盛。但到仁宗皇帝時,因爲天子龍體有恙不能操勞,所有才設內閣大學士協理。”
周楠一邊說一邊小心地看着嘉靖,見皇帝沒有任何表情,這才大着膽子道:“內閣大學士剛設之時,品級不高,也只是爲天子的行政提出建言,本身是沒有決策權的。雖然身居中樞,可位置卻在尚書之下。只不過,仁宗因楊士奇、楊榮等爲東宮舊臣,升楊士奇爲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楊榮爲太常卿兼謹身殿大學士,之後楊士奇、楊榮等人均兼有尚書職位。自此,內閣威權日重,到後來變成實際上的宰相。”
“陛下,如此一來,豈不有違太祖高皇帝當年裁撤左右丞相之初衷?依臣看來,內閣要不要首輔都不要緊,反正就是一個秘書機構。閣老們能幹的活,翰林院的侍講侍讀學士也能幹,怎麼不見那些侍講學士也要分個高低。你是首席侍講,我是次席侍講。”
事關國家機構中樞決策機關的重大變動,不能不小心,周楠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語氣非常輕鬆,裝出閒聊不負責任的樣子,以免把自己給套進去,成爲內閣公敵。
任何一個皇帝都有大權獨欖的理想,尤其是在明朝這種文官勢力空前強大,皇帝被他們制約成受委屈的小媳婦的情況下,能夠幹掉內閣,自己說了算,那可是天大的誘惑。
實際上,在清朝雍正年的時候,雍正就是這麼幹的。你上書房不是事實上的宰相嗎,那我就在尚書房上頭再設一個只聽命於我的軍機處。到那個時候,中國封建中央集權才真正達到了頂峰,皇權再不受制約,然後大清朝亡了。
你徐階、高拱不是要爭內閣首輔之職嗎,一起完蛋吧!
聽到周楠的話,嘉靖神色一動,不說話了。
黃錦心中彷彿如同被一擊大雷打中,忍不住喝道:“周楠,你胡言亂語什麼,祖宗家法不可廢/,裁撤內閣,虧你想得出來,荒唐至極!裁了內閣,難不成讓陛下親自批閱奏章,老爺的龍體經受得住嗎?”
周楠的目的是弄黃徐階和高拱的宰相夢,可沒想過裁掉內閣。如果真這樣幹,天下文官首先就要把他給撕了。再說,皇帝總歸是需要人幹活的。沒有內閣,所有的活兒都壓到皇帝一個人肩膀上。從古到現代社會,有能力事無鉅細處置得妥當的君主也就秦始皇和雍正。這兩人下場都不好,秦始皇因爲積勞成疾在巡視的路上駕崩,雍正直接累得吐血而亡。
以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的性子,讓他每天看摺子看到半夜,沒有任何個人生活,可能嗎?
對此,周楠並不擔心。
嘉靖淡淡一笑:“內閣首輔一職甚是要緊,必須慎重。在沒有選定首魁之前,先讓內閣三相維持着吧!”
看他的意思是擱置爭議,這一擱置也不知道會擱置到什麼時候,達到目的的周楠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嘉靖的心思他實在太明白了,他需要的能幫他幹活,又不用給待遇的勞工。
這他娘就是個血汗工廠的資本家啊!
沒有首輔,皇帝可大權獨攬不說,又可用這個職位吊大家的胃口,讓有資格出任這個官職的人互相競爭,他好從中制衡。
周楠這麼想,嘉靖心中也想:周楠這個主意不錯,朕不設首輔比設首輔的好處多多了。只不過怕就怕大臣們嘮叨,那麼,拖一日算一日吧!
這只是嘉靖和周楠、黃錦一次不經意的閒談。
這顆種子在皇帝心中埋下之後,周楠也不再關注。他自己的事情還多得要命,又是溫習功課,又是去內書堂上課,又是處理道錄司的政務,又要陪嘉靖皇帝說話解悶、搞封建迷信,忙得睡眠嚴重不足。
時間已經到了七月底,距離秋闈只剩十五天。
聽人說,順天府秋闈大主考顧言和副主考,並監臨、謄錄都已經入駐貢院。
整個貢院已經徹底封鎖,有兵丁看守。要等考完試,出了榜,一衆考官才能出來。
周楠一直琢磨着想通顧言的門路,想拿到考題,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機會。這個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面上的青春痘更多,到後來簡直就是月球的表面。
沒有新生活內火旺盛,早晨起牀的時候發現流了一枕頭鼻血。
反觀荀芳語,雖然肚子已經大得像個皮球,可皮膚卻越發的白皙,如羊脂玉般晶潤,當真是豔光四射。
周楠心中苦笑,想當年那個滿面雀斑和豆豆的醜小鴨如今竟然變成了白天蛾,而英俊瀟灑的的周才子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難道她臉的豆豆都叫我承受了。
回頭一想,當初自己讀書的時候,好象沒有生過青春豆。當年他還爲這事得意過,想不到二十八歲了這些豆豆還是如約而來,看來男孩子遲早都要經歷這一遭遇,躲是躲不過去的。
這一日卯時,周大人照例到了道錄司,和往常咋咋呼呼雷厲風行處置政務不同,一個人躲在屋中一邊擠豆一邊思索。到秋闈還有半月,得儘快將手頭的事情辦完,請幾天假搬恩師那裡突擊一下。
那麼,還有什麼事呢?
爲福建籌集軍餉的度牒還有五十張沒有賣出去,得儘快辦妥,實在不行打個九折。內書堂那邊還有兩節課要上,乾脆和相熟的教習換個班,連續上兩天。
另外,天子那裡有一場齋打醮和一場經筵,得弄好了。請假的事情,也得稟告皇帝。
正擠得上勁,史文江就闖了進來“周大人……噝……周大人你怎麼滿面是血。”
周楠大爲羞愧,急忙用手帕捂住臉:“文江,什麼事?”
史文江自知失言,裝着看不到的樣子,道:“啓稟司正,先前黃公公派了一個內侍過來找你,說今日不用去西苑,王總督的事情有些眉目了,需要寫一封陳情書上去,你可以和王元美去詔獄探視,以成全一片孝心。法律不外人情,倫理綱常,立國之本,大於法紀。”
“真的,太好了,我這就去稟告恩師。備轎,快備轎。”周楠驚喜地跳了起來,顧不得自己形象不好,一道風般地衝出房間。
自從自己上次在黃錦那裡求懇之後,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即便天天見面,黃公公還是拖到現在纔給了他一個準信。
這老黃同志做事也實在太老靠了。
作爲司禮監掌印,他既然這麼說,說明王抒的案子終於到了最後審結的時候。
剛纔他叫人帶了的話中透露出兩層意思:第一,王抒沒事了;第二,王總督畢竟吃了敗仗,還是有罪的,需要寫一封認罪書遞上去懇求朝廷諒解和寬恕。到時候,司監可批紅從輕處理。
周楠心急如焚,一路上不住催促轎伕跑快些。
等趕到王世貞府上,恩師還沒起牀,但師孃已經和丫鬟一起準備早飯。
見到周楠,師孃擔憂地問:“子木你這張臉,可是內火太盛,我這就去叫人給你熬一碗雪梨湯來。”
周楠有點不好意思,可當着師孃的面卻不好捂臉:“師孃,恩師呢?”
師孃微笑道:“你恩師昨天晚上寫稿子熬了夜,現在還在牀上。”
周楠:“快快快,快請恩師起來,有緊急要事。”
師孃一臉疑惑:“看你怎麼急成這樣,去哪裡?”
周楠:“去詔獄探視師公,他老人家的事情有眉目了,或許就在這幾日就能得自由之身。”
“啊……我馬上去叫你老師。”師孃眼眶裡突然沁滿了淚水,她知道丈夫這個學生雖然看起來不是個正經人,看起來好象滿口都是黃腔,可辦成沒一件事都是極穩妥的。
他既然說了公公馬上就能出獄,那就是真的。
周楠等了片刻,就看到王世貞光着腳跑出來:“子木,可真,可是天子的意思?”
周楠點了點頭:“大概是。”
“什麼大概是?”
周楠想了想:“是黃錦帶來的消息。”
王世貞的淚水流了下來:“那就是真的,天見可憐,天見可憐!我得儘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大人。”
當下,師生二人顧不得吃飯,此了轎子徑直趕去北鎮撫司。
自從嚴嵩倒臺之後,王世貞也可以來探監了,只不過先前幾次他是託了許多人情,父子見面的時候旁邊還有錦衣衛監視。
這次卻寬鬆了許多,到了地頭,一個錦衣衛指着面前一個院子:“你們自己進去探視吧!”就抱着膀子走了……走……了……
管理如此寬鬆,可見錦衣衛也知道王抒馬上就會被釋放,也不再爲難。
王世貞如何不知道這一點,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他跪在院子門口哽咽道:“不孝子王世貞求見父親大人。”
裡面傳來清朗的聲音:“可是世貞,快進來,快進來……”話沒說完,也開始抽泣。
這個聲音顯示是王抒。
恩師和師公父子相見,自然有貼心話要說,周楠這個外人也不方便聽。
想了想,就走開了,準備等他們說完話情緒平穩了,再過來見禮。
走了幾步,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到了一座小院子前,就看到文千戶從裡面出來。
兩人相見,心中自然歡喜。
文千戶一家人熱得實在受不了,經常跑周楠衙門所在的廣福宮納涼度假。
每次到地頭都是史文江接待。
果然如周楠所預料的那樣,文、史兩個耳報神八卦愛好者一見如故,成日湊在一起交流信息,切磋官場密聞,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文千戶哈哈大笑:“子木,子木,我還說今天一大早枝頭喜鵲怎麼叫個不停,原來是你要來。咦,你怎麼跑天牢裡來了?”
周楠:“好叫文兄知道,今日我家恩師王元美過來探視師公,我這個做晚輩的自然要陪同服侍。”
“哦,王抒大人啊,他的事情我知道。放心,既然和子木你有這層關係,愚兄自當照應。”
正說着話,突然,院子裡有個聲音傳來:“外面可是周楠周子木,可否進來一敘?”
周楠:“正是,不方便吧?”又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文千戶。
文千戶小聲道:“裡面關的是嚴嵩,這老兒……嘿嘿……”
“怎麼說?”周楠也低聲問。
文千戶:“這老兒進來之後倒是守規矩,畢竟是做過首輔的,也不給大家添麻煩。就是喜歡讀書,成天嚷嚷着讓咱們給他帶書進來解悶。開玩笑,他可是欽犯,若是給他帶書,裡面有夾帶走漏了風聲怎麼辦?”
周楠:“確實不能給他帶,出了事誰負責得起?”
文千戶又笑道:“誰說不是呢!這老嚴頭在牢房裡悶得要死,說沒有書看就是要他的老命,那纔是搶天呼地,只差拿頭撞牆了。還是旁邊的王總督見他可憐,將手頭的書籍借給他解讒。”
周楠瞪圓眼睛,這二人不是不死不休的大仇家嗎,師公怎麼那麼好心借書給嚴嵩。嚴嵩也是可憐,堂堂前首輔下到監獄中,搖身一變變成了老嚴頭。
大約是看出他的疑惑,文千戶又笑道:“進得這裡,大家都是犯人,以前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恩怨都不打緊,反正都是可憐人。說來也怪,這兩人竟然很談得來,就好象老朋友一樣。”
說到這裡,裡面又傳來嚴嵩的聲音:“老夫和王抒當初只是公事,於私誼何干?朝堂之爭自然要不死不休,可朝堂下卻是知己。周子木,你在內書堂授課時的文章我讀過,很有啓發,可否進來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