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淮安府距離揚州並不遠。
周楠是詩詞雖然不多,可首首得精妙,尤其是寫離人,寫閨怨,當真是纏綿悱惻,沁人心骨,特別適合青樓女子演唱。漸漸地,經她們之口,周楠的文名就傳了過來,又越來越響的架勢。
唐順之本就是文學大家,《明史》說唐順之文章“洸洋紆折,有大家風“。在詩詞上也有很深造詣,不過卻寫得不怎麼樣。他最出名的一首詩是《登喜峰古城》“絕頂孤峰見廢關,短衣落月試跽攀。三秋豹旅方乘障,萬里龍媒正滿山……”也不怎麼樣。
但對詩詞的鑑賞力卻是一流的,出征這一段時間內,他一詠起周楠的《臨江仙》就擊節叫好,嘆曰:“前有楊升庵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雄奇豪邁,後有周子木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一剛一柔,當爲我朝詩詞第一。若楊慎知道有這麼一個小友也有如此文字,不知道又會歡喜成什麼模樣。”
“楊升庵年事已高,周子木正青春年少,未來必領一時之風騷。”
由此可見,唐順之對周楠的評價有多高。
在他看來,周楠就是一個不遜色於當今第一怪才徐謂的文學之士。
胡宗憲有徐謂,我唐順之有周楠,卻是一番佳話。
對於周楠唐順之期望甚高,也知道這人品行好象不怎麼樣。入幕之後,只叫他處理帳目往來,想的就是磨一磨他焦躁的性子,使之能夠變得沉穩。
未來,他必將成爲自己幕中最得用的幹才。
是啊,如這種風流才子,南京那種大舞臺才適合他,纔是他的用武之地。
可聽到周楠不停追問是什麼官位的時候,唐順之如同被一盆冷水澆到頭上。心中引經據典把他訓斥了一通,歸結成一句粗話就是:“這廝就是官迷,真是面目可憎,辜負老夫。”
周楠追問:“敢問撫臺要許小生一個什麼官位?”
唐順之淡淡道:“南直隸各州府一個從七品以下的雜流老夫還是可以做主的。”
他是督撫一方,又統帥千軍萬馬,手上自然掌握着封賞有功將士的權力。否則,你叫大家沙場賣命,光是在口頭將“忠君愛國”的口號喊得山響,不給點實際的好處,誰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幹?
在唐宋兩朝,通軍大將出徵的時候朝廷都會發下一批空白告身,皆是低級官職的任命狀。一旦將士立功,將名字填上去即刻生效。
明朝的官員任命制度已經制度化正規化,也沒有告身一說。不過,在出徵之前,吏部和兵部通常會給領軍之人一些提示,比如什麼什麼地方出缺,可補,若巡撫有合適的人選可推薦上來,算是一種變相的空白告身。
武職還好,武官不值錢,五品以下的軍官隨便選。文官要麻煩些,只能是從七品以下,非進士不得爲官的鐵律可不是那麼好打破的。
這也是石中石雖然是胡宗憲家的門人,轉爲文職有不過是一個區區的鹽道知事。如果依舊是武職,說不好定已經幹到六品了。當然,一個六品武官的油水和鹽道知事的油水比起來,那就是地下和天上。
所謂雜流,就是不經科舉而直接有由秀才或者國子監監生坐監結束之後,得推舉出任的官職。品級有高有有低,從九品的巡檢到正七品的府推官都有。
唐順之:“不過,老夫還是建議你隨我去南京。且不說到了南京自有施展你才幹的機會,你是個讀書人,終究是要科舉入仕的。”雜流不是朝廷命官,也談不上任何前程。周楠過去,如果幹得好最多兩屆六年,說不好三年之後就會回鄉,倒是可惜了。
周楠:“撫臺,我一個吏員,如何能夠科舉?”
按照明朝的科舉制度,你只要做了吏員,就算做官也是雜流,政治履歷上先天不足,不得參加科舉。
可笑無論是史傑人還是唐順都叫自己好好讀書,考取科舉,這不是糊弄人嗎?我如何不知道非進士不得爲官,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就算我想,國家制度也不允許啊!再說了,我又不會八股文,去考什麼科舉,那不是開玩笑嗎?
唐順之一愣:“再說,再說吧,總歸是能想出法子的。”
周楠在心中翻了個白眼,看來老唐頭你也沒主意,又何必忽悠人呢?
他立即斬釘截鐵地說:“撫臺,我願意做官。”
周楠已經想好了,跟唐順之去南京,自己作爲他的幕僚,固然威風,可除了能弄點錢,認識些官員弄點不靠譜的人脈,好象沒有什麼多大意思。幹上一輩子,也就是個師爺。
在這個時代,不當官,你就什麼都不是。
況且,老唐這人看起來挺愛惜羽毛的,在他手下幹也沒多少油水。
退一萬步說,唐順之就算給我想出了能夠參加科舉的辦法,以我的水平,考上幾屆死活考不上,難道要做一輩子窮秀才?我還要養家餬口呢,這個賭下不起。
明朝官吏之間橫亙這一條鴻溝,你一個吏員就算幹得再出色,在制度的條條框框下,一輩子都跨不進官員的行列。
現在既然有這麼個偌大的機遇擺在面前,不把握住了,將來必然後悔。
只要跨出這關鍵一步,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唐順之見周楠如此堅定的自甘墮落,欲要發怒。想了想,此人身負大才,可十年前被人冤枉充軍遼東,革除功名,後來有爲生計入了公門,前程盡毀,以至心性大變。變成一個功利之人,也是可憐。
就不忍心再責備了,道:“好吧,既然你意已決,本撫也不勉強,馬上奏報朝廷爲你請功,推薦於你。”
周楠見唐順之答應,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最後道:“多謝撫臺提攜,小生如果做官最好是淮安府的不入流,比如九品的鹽道知事、稅課大使什麼的。”富貴不歸故里,猶如錦衣夜行。
這個周楠真是墮落,不但要去做雜流,還專門挑這種九品小官,唐順之心中不快,嚴肅地說:“我朝自有制度,官員不得在本鄉任職。官員任免又是公器,豈能討價還價?老夫自有主張,終歸還是在南直隸,不會讓你離家太遠,還不退下!”
周楠沒辦法,只得道:“應德公教訓得是,小生但憑撫臺做主。”也對,吏部手頭缺比較隨機,也不是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而且,按照明朝的人事制度,官員要想做官,你得去五百里以外。
罷了,能夠留在南直隸就行,畢竟這裡是天下最繁華的所在,總比被分派去雲南、甘肅、貴州好吧!
周楠倒是一個想得開的人。
從唐順之那裡出來,周楠心中歡喜,可是當着衆人的面,卻也要顧及形象。他竭力忍着,忍得嘴角得酸了。
一個幕僚見到周楠古怪的沒表情,問:“子木,你怎麼了?”
周楠再也忍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咚,然後放聲大笑:“哈哈,沒事,沒事!走走走,今日小弟做東,咱們喝酒去,叫上所有同僚。”遇到這樣的大喜事,就不允許我笑嗎?俺就是這樣的秉性,俺就是這樣的漢子。
很快,唐順之就啓程去了南京。臨行的之前,周楠的任命下來,淮安府府衙理刑廳知事,正九品。
拿到官告,周楠一則以喜,二則以怒。
喜的時候,自己現在總算擺脫了吏的範疇,一步跨入官員的行列。最妙的是,還在老家做官,當真有風光有面兒。淮安府距離安東也就一百里地,坐船行得快,一日就能打個來回,也可以照顧到家裡。
這個老唐真是夠意思啊!
也對,唐順之現在是南京戶部尚書,這個權力還是有的。
明朝政區劃分爲兩京、南北兩直隸和十三個布政使司。所謂南直隸北直隸,顧名思義,就是兩個地方的財政和人事權直接隸屬於中央。
北直隸還好,也只管轄後世河北一省。至於南直隸就大了,包括江蘇、安徽、上海。地方實在太大,GDP總量佔明朝的七成,朝廷也管不過來。又怕南京的那些官員閒着生出事來,因爲南京六部對南直隸也有一定的管轄權。
周楠怒的是:怎麼纔是個正九品的芝麻綠豆官,以我所立的功勞,怎麼也得給個正七品的推官啊!實在不行,給個正八品的縣主薄你會死嗎?唐順之一定是在報復我不肯隨他去南京做他的師爺狗腿子,可惡,實在太可惡了!
理刑廳的主官是推官,執掌一府的刑獄。
其實,按照周楠最初的想法,唐順之給自己的官職或許不大。可你怎麼也要給個巡檢、鹽道知事這種獨當一面的職位才爽。自己在縣衙做了半年師爺,給人當助手實在當膩了,真的想享受一下掌管一個部門當土皇帝的滋味。
得,現在好了,又去爲人當部下,實在不美。
收拾好行裝,乘了一艘官船由大運河北上,不一日就到了淮安。
周楠歸心似箭,也不去淮安府報到,他要先會安東去見妻子。另外,家中的事情先要安排妥當才能到府衙當職,沒個十來日辦不妥,也不急。
大約是旅途勞頓,在淮安驛站歇了一夜,第二日起得遲。等坐船到安東,天已經黑了,守城的兵丁在在關水門。
周楠大驚,忙跳下船:“且慢,讓我進城。”都到家門口了,他可不想再城外住上一夜。
一跳下船,只感覺腳下一個趔趄,突然也有些氣喘心跳,意欲嘔吐。
倒不是他暈船了,而是醉得厲害。
原來,從淮安到安東縣的路途有些遠,周楠一路實在無聊,就問船家買了一尾剛打上來的鯉魚,讓他燉了,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路上風景。
魚的滋味實在太鮮,船家新釀米酒也不錯,加上馬上就要見着妻小心中高興,竟喝高了。
聽到他喊,守水門兩個兵卒就罵道:“哪裡來的酒鬼,說進城就進城,當城門是你家的?去去去,城門已關,要進城明日再來。”說着,手上就做出上下拋銀子的姿勢。
周楠自然明白他們倆這是要問自己要過路錢,作爲一個老公門,下面的衙役的路數他自然清楚。按照規矩,天黑就要關城門。可守城的兵丁一般都會提前一壺茶的功夫。你如果有急事要進城,可以啊,幾十文茶水總得意思意思吧!
這纔是留心處處有文章,事上無難事只要有心人。
周楠大怒,罵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連本老爺也認不得,怎麼,還想問我要錢,滾開!”
藉着燈籠的光,兩人才認出是他,頓時嚇了一跳。周師爺在縣裡可不是個善人,惹了他大家日子須不好過。急忙上前賠禮:“師爺原諒則個,實在是天色太晚,沒認出你老。師爺醉得厲害,要不我,們扶你回家去。”
說着,二人殷勤地走過來,扶他便走。
周楠笑道:“你二人也算識相,你不尋你們晦氣了。
“多謝知事老爺!”
“你們都知道了?”
一個衙役笑道:“怎麼不知道,老爺你升任府理刑廳知事的公文已經發到衙門裡,這是在縣城裡都傳遍了。這下週老爺可是雙喜臨門,就連詹知縣也給老爺府上送去一份豐厚的程儀。咱們衙門裡的弟兄還合計着什麼時候到府上討一杯酒吃,一來爲老爺送行,二來也沾點喜氣。”
這話搔到周楠癢處,他心中得意,摸了兩枚一錢的碎銀子扔給二人:“爾等倒是口甜,什麼賀喜,不就是想要賞錢,瞞不了本老爺。賞你們的,放心,我知道衙門的規矩……咦,你們說什麼,現在咱們縣的縣尊也姓詹……是哪裡來的?”
一個衙役回答:“還有哪個詹知縣,就是以前那個?”
周楠吃了一驚:“詹通,他回來了?”詹胖子不是和夏儀一起被關在唐順之行轅的牢房裡嗎,就算行轅撤消,兩人重獲自由。詹通身上有案子,也該和夏儀一起去京城侯審纔對,怎麼又回安東來當知縣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