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俠客島上住過十年以上之人,對圖譜沉迷已深,於石壁之毀,無不痛惜。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錄摹寫下來。海船中自撞其頭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來的諸人想到居然能生還故土,卻是欣慰之情遠勝於惋惜了。
眼見俠客島漸漸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浹背,頓足叫道:“糟糕,糟糕!爺爺,今……今天是幾……幾月初……初幾啊?”
白自在一驚,大叫:“啊喲!”根根鬍子不絕顫動,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幾月初……初幾?”
丁不四坐在船艙的另一角中,問道:“什麼幾月初幾?”
石破天問道:“丁四爺爺,你記不記得,咱們到俠客島來,已有幾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兩百天也好,誰記得了?”
石破天大急,幾乎要流出眼淚來,向高三娘子道:“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裡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計算,道:“咱們在島上過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齊聲驚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苦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爺爺,婆婆說過,倘若三月初八不見白爺爺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什麼好笑?阿繡也說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說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麼辦?”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幾天啦,還有什麼法子?她脾氣多硬,說過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媽的你這老畜生,你……你爲什麼不早早回去?你這狗養的老賊!”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錯,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賊。”丁不四又罵道:“你這狗雜種,該死的狗雜種,爲什麼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錯,我當真該死。”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子聲音說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關你什麼事了?憑什麼要你來罵人?”
說話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臉女子。丁不四一聽,這纔不敢再罵下去,但兀自嘮叨不絕。
白自在卻怪起石破天來:“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說?你這小混蛋太也胡塗,我……我扭斷你的脖子。”石破天傷心欲絕,不願置辯,任由他抱怨責罵。
其時南風大作,海船起了三張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瘋瘋顛顛,只是痛罵石破天。丁不四卻不住和他們鬥口,兩人幾次要動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勸開。
到第三天傍晚,遠遠望見海天相接處有條黑線,衆人瞧見了南海之濱的陸地,都歡呼起來。白自在卻雙眼發直,盡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尋找史婆婆和阿繡的屍首。
座船越駛越近,石破天極目望去,依稀見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離開時一般無異,海灘上是一排排棕櫚,右首懸崖凸出海中,崖邊三棵椰樹,便如三個瘦長的人影。他想起四個月前離此之時,史婆婆和阿繡站在海邊相送,今日自己無恙歸來,師父和阿繡卻早已葬身魚腹,屍骨無存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淚水潸潸而下,望出來時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邊駛去,忽然間一聲呼叫,從懸崖上傳了過來,衆人齊向崖上望去,只見兩個人影,一灰一白,從崖上雙雙躍向海中。
石破天遙見躍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繡,這一下驚喜交集,實是非同小可,其時千鉤一發,那裡還顧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隨手提起一塊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處擲將過去,跟着雙膝一彎,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撐出,身子便如箭離弦,激射而出。
他在俠客島上所學到的高深內功,登時在這一撐一躍中使了出來。眼見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處和船板還差着幾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繡的身子便從他身旁急墜。石破天左臂伸出,將她攔腰抱住。兩人的身重再加上這一墜之勢,石破天雙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見史婆婆又在左側跌落,當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託一帶,借力轉力,使出石壁上‘銀鞍照白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
船上衆人齊聲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搶到船頭,眼見史婆婆飛到,兩人同時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讓開!”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異,卟咚一聲,丁不四登時跌入海中。
便在此時,白自在已將史婆婆接住,沒想到這一飛之勢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渾之極的內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聲,雙足將甲板踏破了一個大洞,跟着坐倒,卻仍將史婆婆抱在懷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繡,藉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邊,躍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識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罵。船上水手拋下繩索,將他吊上來。衆人七張八嘴,亂成一團。丁不四全身溼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陰森森的道:“你膽子這樣大,當着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嘆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這一招……這招‘飛來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會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只是膚色極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見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麼騙我說已經死了?”
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兩人生了一個,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戀史小翠,中途將梅文馨遺棄,事隔數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聲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內心有愧,不敢掙扎,苦笑道:“快放手!衆英雄在此,有什麼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還我來!”丁不四道:“快放手!龍島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嶺,咱們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你兩隻耳朵都撕了下來!”
吵鬧聲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婦、白萬劍與雪山派的成自學等一干人都迎了上來,眼見白自在、石破天無恙歸來,史婆婆和阿繡投海得救,都是歡喜不盡。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樑自進三人心下失望,卻也只得強裝笑臉,趨前道賀。
船上衆家英雄都是歸心似箭,雙腳一踏上陸地,便紛紛散去。範一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別過石破天,自回遼東。
白萬劍對父親道:“爹,媽早在說,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見你回來,便要投海自盡。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犯,那知道媽竟突然出手,點了我的穴道。謝天謝地,你若遲得半天回來,那就見不到媽媽了。”白自在奇道:“什麼?你說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萬劍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問一句:“三月初八?”白萬劍點頭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頭,道:“我們臘月初八到俠客島,在島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萬劍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閏二月,有兩個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麼不早說?哈哈,哈哈!這閏二月,當真是閏得好!”石破天問道:“什麼叫閏二月?爲什麼有兩個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兩個二月也好,有三個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沒死,便有一百個二月也不相干!”衆人都放聲大笑。
白自在一轉頭,問道:“咦,丁不四那老賊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幹什麼?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們的女兒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閔柔二人臉色陡變,齊聲問道:“你說是梅芳姑?到什麼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剛纔我在船中聽那姓梅的女子說,他們要到熊耳山枯草嶺,去找他們的私生女兒梅芳姑。”
閔柔顫聲道:“謝天謝地,終於……終於打聽到了這女子的下落,師哥!咱們……咱們趕着便去。”石清點頭道:“是。”二人當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別。
白自在嚷道:“大夥兒熱熱鬧鬧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誰也不許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這個梅芳姑,便是侄兒夫婦的殺子大仇人。我們東打聽,西尋訪,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點音訊,今日既然得知,便須急速趕去,遲得一步,只怕又給她躲了起來。”
白自在拍腿嘆道:“這女子殺死了你們的兒子?豈有此理,不錯,非去將她碎屍萬段不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兒護着那個女賊,梅文馨這老太婆家傳的‘梅花拳’也頗爲厲害,你也得帶些幫手,才能報得此仇。”白自在與史婆婆、阿繡劫後重逢,心情奇佳,此時任何人求他什麼事,他都會一口答允。
石清、閔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撐腰,此仇確是難報,難得白自在仗義相助,當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達,石清夫婦報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啓程。
石破天自是隨着衆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圓數百里,不知枯草嶺上是在何處。衆人找了數日,全無蹤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煩,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雙劍是江南劍術名家,武功雖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輩,怎地會連個兒子也保不住,讓那女賊殺了?那女賊又跟你有什麼仇怨,卻要殺你兒子?”
石清嘆了口氣,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閔柔忽道:“師哥,你……你會不會故意引大夥兒走錯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殺她爲堅兒報仇……我……我……”說到這裡,淚珠兒已點點灑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爲什麼又不想去殺她了?啊喲,不好!石老弟,這個女賊相貌很美,從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臉上一紅,道:“白老伯說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視半晌,道:“一定如此!這女賊吃醋,因此下毒手殺了閔女俠跟你生的兒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腦筋極不清楚,推測別人的事倒是一夾便中。
石清無言可答。閔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師哥跟她有什麼曖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單相思,由妒生恨,遷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兒……”
突然之間,石破天大叫一聲:“咦!”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麼……怎麼在這裡?”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嶺飛奔而上。原來他驀地裡發覺這山嶺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長大之地,只是當年他從山嶺的另一邊下來,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輕功何等了得,轉瞬間便上了山嶺,繞過一片林子,到了幾間草屋之前。只聽得狗吠聲響,一條黃狗從屋中奔將出來,撲向他的肩頭。石破天一把摟住,喜叫:“阿黃,阿黃!你回來了。我媽媽呢?”大叫:“媽媽,媽媽!”
只見草屋中走出三個人來,中間一個女子面容奇醜,正是石破天的,兩旁一個是丁不四,一個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媽!”抱着阿黃,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裡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聽得閔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梅芳姑,你化裝易容,難道便瞞得過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驚,躍身閃開,道:“石夫人,你……你弄錯了,她是我媽媽,不是殺你兒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這女人是你的媽媽?”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媽媽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媽媽不見了,我等了幾天不見她回來,到處去找她,越找越遠,迷了路不能回來。阿黃也不見了。你瞧,這不是阿黃嗎?”他抱着黃狗,十分歡喜。
石清轉向那醜臉女子,說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兒子,當年又何必來殺害我的孩兒?”他語聲雖然平靜,但人人均聽得出,話中實是充滿了苦澀之意。
那醜臉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滿了怨恨,說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你……你又管得着麼?”
石破天道:“媽,石莊主、石夫人的孩子,當真是你殺死的麼?那……那爲什麼?”
梅芳姑冷笑道:“我愛殺誰,便殺了誰,又有什麼道理?”
閔柔緩緩抽出長劍,向石清道:“師哥,我也不用你爲難,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殺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幫。”
石清皺起了眉頭,神情甚是苦惱。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們話說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人倘若要動手助你們的寶貝女兒,石老弟請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來,也不是叫我們來瞧熱鬧的。”
丁不四見對方人多,突然靈機一動,道:“好,一言爲定,咱們大家都不出手。你們這邊是石莊主夫婦,他們這邊是母子二人。雙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見個勝敗便是。”他和石破天動過幾次手,知道這少年武功遠在石清夫婦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決計不會落敗。
閔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你是不許我報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雙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頭,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請你別害我媽媽。”說着連連磕頭,咚咚有聲。
梅芳姑厲聲喝道:“狗雜種,站起來,誰要你爲我向這賤人求情?”
閔柔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爲什麼這樣叫他?他……他是你親生的兒子啊。莫非……莫非……”轉頭向石清道:“師哥,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兒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生的?”她雖身當此境,說話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說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賴了,當然是你跟她生的兒子,否則天下那有一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兒子叫作‘狗雜種’?這位梅心中好恨你啊。”
閔柔彎下腰去,將手中長劍放在地下,道:“你們三人團圓相聚,我……我要去了。”說着轉過身去,緩緩走開。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厲聲道:“師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將這賤人殺了,明我心跡。”閔柔苦笑道:“這孩子不但和玉兒一模一樣,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長劍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過去。那知梅芳姑並不閃避,挺胸就戮。眼見這一劍便要刺入好胸中,石破天伸指彈去,錚的一聲,將石清的長劍震成兩截。
梅芳姑慘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殺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錯!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說一遍,在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閔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第二個女人。你心中若是對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這話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說過,今日仍是這樣幾句話。”他說到這裡,聲轉柔和,說道:“芳姑,你兒子已這般大了。這位小兄弟爲人正直,武功卓絕,數年之內,便當名動江湖,爲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誰?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媽,我爹爹到底是誰?我……我姓什麼?你跟我說,爲什麼你一直叫我‘狗雜種’?”
梅芳姑慘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誰,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轉頭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閔柔一人,當年我自毀容貌,便是爲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毀容貌,卻又何苦?”
梅芳姑道:“當年我的容貌,和閔柔到底誰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躊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內子容貌雖然不惡,卻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聲。
丁不四卻道:“是啊,石清你這小子可太也不識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麗,無人能比,何以你又不愛她?”
石清不答,只是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惱,又再離去。
梅芳姑又問:“當年我的武功和閔柔相比,是誰高強?”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傳的武學,又兼學了許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什麼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爺爺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識,便少見多怪,見到駱駝說是馬背腫!”石清道:“不錯,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長,當時內子未得上清觀劍學的真諦,自是遜你一籌。”梅芳姑又問:“然則一途,又是誰高?”
石清道:“你會做詩填詞,咱夫婦識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來媽媽文才武功什麼都強,怎麼一點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來針線之巧,烹飪之精,我是不及這位閔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搖頭,道:“內子一不會補衣,二不會裁衫,連炒雞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厲聲道:“那麼爲什麼你一見我面,始終冷冰冰的沒半分好顏色,和你那閔師妹在一起,卻是有說有笑?爲什麼……爲什麼……”說到這裡,聲音發顫,甚是激動,臉上卻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動。
石清緩緩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樣樣比我閔師妹強,不但比她強,比我也強。我和你在一起,自慚形穢,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聲,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進。
閔柔將頭靠在石清胸口,柔聲道:“師哥,梅姑娘是個苦命人,她雖殺了我們的孩兒,我……我還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從來就只我一個,咱們走吧,這仇不用報了。”石清道:“這仇不用報了?”閔柔悽然道:“便殺了她,咱們的堅兒也活不轉來啦。”
忽聽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麼尋了短見?我去和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驚。
只見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將出來。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嬌嫩的皮膚,臂上一點猩紅,卻是處子的守宮砂。梅文馨尖聲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處子,這狗雜種自然不是她生的。”
衆人的眼光一齊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滿了疑竇:“梅芳姑是處女之身,自然不會是他母親。那麼他母親是誰?父親是誰?梅芳姑爲什麼要自認是他母親?”
石清和閔柔均想:“難道梅芳姑當年將堅兒擄去,並未殺他?後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屍臉上血肉模糊,雖然穿着堅兒的衣服,其實不是堅兒?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她何以叫他狗雜種?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梅芳姑既然自盡,這許許多多疑問,那是誰也無法回答了。
全書完
後記
由於兩個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種種誤用會,這種古老的傳奇故事,決不能成爲的堅實結構。雖然莎士比亞也曾一再使用孿生兄弟、孿生姊妹的題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戲劇。在‘俠客行’這部小說中,我所想寫的,主要是石清夫婦愛憐兒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並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報月刊’十週年的紀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時’中,我曾引過石清在廟中向佛像禱祝的一段話。此番重校舊稿,眼淚又滴溼了這段文字。
各種牽強附會的註釋,往往會損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嚴重障礙。‘俠客行’寫於十二年前,於此意有所發揮。近來多讀佛經,於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經以及龍樹的中觀之學,都極力破斥煩瑣的名相戲論,認爲各種知識見解,徒然令修學者心中產生虛妄念頭,有礙見道,因此強調‘無着’、‘無住’、‘無作’、‘無願’。邪見固然不可有,正見亦不可有。‘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皆是此義。寫‘俠客行’時,於佛經全無認識之可言,‘金剛經’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間纔開始誦讀全經,對般若學和中觀的修學,更是今年春夏間之事。此中因緣,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