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如此麼?”明知道不可避免,蕭九還是下意識的問了問身旁的校尉晉咎。晉咎擤了擤鼻子,強忍住噁心道:“若是指揮使大人難以下嚥,屬下們代勞便是。”說完眼角瞥瞥城頭上熱騰騰的三口大鍋,腹中又是一陣反胃。
爲了徹底激怒宋軍,也讓守城士卒在無退路,陳德曾經給蕭九出了一個萬不得已不用的點子。陳德說的乃是土孛與唐軍爭奪連雲堡,爲打擊城下唐軍士氣,土孛軍將被俘的唐軍拉上城牆,當衆開膛破肚,然後分而食之,既增加了敵人的畏懼之心,又斷了守軍內部叛降的念頭。五天五夜的戰鬥打下來,常州原有的萬餘士卒傷亡近半,昨天夜裡還出現了防守城牆的軍卒縋出城去投降宋軍的事件,蕭九不得不採用這個法子。不過蕭九本人也覺得如此太過獸性血腥,建議蕭九可以改用戰死在城牆上的宋軍屍體代替,然後讓全軍士卒當着城外敵軍的面分食之,這樣宋吳聯軍必然恨守軍入骨,城內諸軍自然也就絕了獻城投降的念頭。
城下列陣的宋吳聯軍本待攻城,忽然見城頭上的唐軍擺開三口大鍋,燒開了熱湯,便在萬人矚目下行此殘忍之事,無不義憤填膺,紛紛指着城牆戟指大罵。特意看明白那幾具將士屍體乃是宋軍服飾之後,先鋒使丁德裕更大聲叫道此戰決不留降俘。
吳越王錢俶臉色凝重的看着城頭上演這一幕,身邊左右幾個軍卒有的臉現憤憤之色,更多的卻露出了懼色。與關外異族的戰爭中,雙方生啖活剝降俘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但在江南地方的戰鬥中,都還沒有把事情做絕到這一步的。無論這戰結果如何,這個守城的主將算是聲名盡毀,只要他不去投奔塞外蠻人,可以說天下之大幾無此人容身之處。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不過是想表明,也是脅迫守城軍卒與己方決一死戰罷了。然而城中守軍若是真的抱定拼到最後一卒之心,困獸猶鬥,不但十日之內拿不拿得下來常州城是個問題,就算將來能夠打下這座城池,自己的士卒傷亡恐怕也不在少數。想到這裡錢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守城的主將會行此下策。
蕭九面無表情的接過親兵遞上來的一大碗肉湯,大大的喝了一口,用力嚥了下去,然後凜然看着每一個唐軍都頭以上軍官都喝了一口,然後纔回到城樓內休息。離開衆人視線後,蕭九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嘔吐起來,還下意識的用手到喉嚨裡面去摳,簡直恨不得把整個腔膛都翻過來洗一遍。
“大人,”晉咎從背後給他遞過來一塊髒乎乎的布帕,蕭九接過擦擦嘴,又開始嘔吐,如此三番之後方纔止住,慨然嘆道:“從今以後,蕭九在天下人眼中端的與野獸無異。”
“若是**這幾個士卒的屍體便能阻止北軍屠戮江南,屬下以爲蕭大人行的乃是大仁大義之舉,真正的英雄好漢。”晉咎大聲道,皺着眉頭忍住翻胃,又道:“不瞞大人,屬下以前曾經做過水賊,一次官軍圍剿,屬下被困在一個小島上達數月之久,身旁負傷的好兄弟先後死去,到得後來,屬下就是靠吃他們的遺骸撐到獲救的。”這事原本是晉咎準備帶到墳墓中的秘辛,原本一直壓抑在心裡及其忌諱,偏偏今日守城全軍將士都啖了肉湯,反倒使他的心理壓力大大得到了緩解,居然給蕭九講了出來。
見蕭九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晉咎忽然覺得這也沒什麼了,反而舔了舔嘴脣,陰沉沉的說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留了有用之身。獲救以後,幾個好兄弟的家眷我都全部安置好了,欠那他們的情分,某死後下地獄去還,大不了他們也將某分食便是。陳大人說過,大丈夫不懼千夫所指,但求無愧於心。”
蕭九早知道這深得軍卒敬重的晉咎不是普通人,卻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不堪回首的經歷,眼下大家都一樣,不由得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眼睛看着城樓下面密密麻麻的宋吳聯軍,沉聲道:“我們吃過的苦頭,都要仇人加倍的還來。”他旋即強制壓抑下厭惡之情,吐了口氣,望着北方道:“還有兩日。”
正當蕭九站立常州城頭北望金陵期待援軍的時候,陳德在金陵城頭遙望宋軍牛首山大營。
“此乃天助我也!”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而純淨的空氣,興奮的說道。金陵開始飄飄揚揚下起鵝毛大雪,潔白的雪覆蓋了地面上的一切醜惡,使荒無人煙的金陵郊野變得宛如童話世界般潔白。寒冷的天氣使勞師遠征的宋軍大部分時間都縮在營壘之內等待吳越軍過來會合。寒冷和冰雪使攻城變成一件異常艱苦的工作,陳德認爲給了將金陵城中的主力唐軍短時間抽調出來的絕好機會。集中力量先打擊西線宋軍的計劃在這樣的天氣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他回頭對身邊的神武都虞侯,天德軍指揮使胡則道:“昨日收到咼彥消息,黑雲都已經到達潥水,吾率軍出城與黑雲都合兵,爭取在五日內擊敗西面敵軍折返金陵,這段期間金陵防務便交與胡兄了。”
胡則笑道:“不能參加如此大戰,真乃人生憾事,老弟放心,天德軍縱使只剩百人,宋軍也休想踏過金陵城頭。”一邊說一邊將衣袖在雪亮的橫刀上擦抹,這是陳德用五斤鑌鐵特意打造來送給他的,胡則對這把寶刀愛不釋手,若不是他娘子已搬進金陵城來同住,晚上都恨不得抱着這把刀睡覺。
這夜星月無光,胡則首先率領三千天德軍在宋軍營壘之外點火鼓譟,只弄得聲勢喧天。此時天寒地凍,地面溼滑不堪,宋軍將領皆不願率軍出戰。曹彬料定是唐軍的疲敵之計,只命令輪着值夜的雄威、效節諸軍各指揮加強戒備,防止唐軍趁機襲營。
城外宋軍繞自爲唐軍的騷擾苦惱不堪的時候,陳德率領軍隊悄悄潛出城外,全軍不打火把,由目力較好的錦帆軍老兵在前頭開路,後面的士卒一個接着一個的拉着前面的衣襟向南行軍,隨軍的騾馬一律用布條將嘴勒得緊緊地,也一匹連着一匹的拴做一路抹黑趕道。除了人喘馬息,以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之外,三萬大軍行進別無聲息。
陳德也跟着牙兵們一起在前面開路,冷風伴着大雪乎乎的往嘴裡灌,但所有軍卒都悶頭行走,沒有人說一句話,陳德忽然感覺到軍隊好像成爲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的一個活物,就在這漆黑的夜裡,沒有他多餘的命令和督促,士卒們走的堅定而沉穩,整支隊伍就這麼靜靜地,猶如一條黑色的蛇靜靜的向目標潛游。
連夜行軍五十里,天色方明,陳德下令大軍不得休息,繼續行軍,一直到離金陵城百里之外方纔准許士卒休息,但不得生火造反,全軍上下連同陳德本人都只得以冰雪就着乾糧吃完早餐,稍事休息後,又以急行軍的速度向南挺進,每走二十里休息一次。就這麼一直行軍,士卒都疲憊不堪,全靠着陳德的牙兵營和神衛軍的各級軍官努力督促才能勉強行進。直到後來,陳德懷疑只要在半路上遭遇一支兩千人的宋軍,自己這支軍隊說不定都頂不住時候,終於看到了黑雲都的大營。
與從金陵一路強行軍而來的神衛、天德軍步卒相比,黑雲都的情況要好得多。雖然騎兵們在趕路的時候也不騎馬,而且接近一半的馬都累病了,但馬可以幫助騎兵馱很多東西。而且黑雲都雖然是湖口大營的主力,但湖口大營的防禦中堅本身還是重新編練的錦帆步軍,所以黑雲都不着急趕回去協防,行軍的時間也就相對寬裕,還早到會合的營地兩天。經過兩日充分的修整的騎兵們眼中,一見到大營就忙不迭的搶熱粥喝,喝完粥就一頭倒在營帳裡睡覺的這些步軍簡直就是叫花子。
不過有一支步軍贏得了所有騎兵的敬重,他們到達大營之後還保持着嚴整的隊形,在別的軍隊搶着分粥的時候他們在四周警戒,最後才整齊地排隊領取自己的一份食糧,留有必要的崗哨後,步卒們按照小隊爲單位十個人圍成一圈用餐,刀槍弓弩都放在身邊,隨時可以起來戰鬥。全軍用餐之後,崗哨們才帶着驕傲的表情和神衛都虞侯,同時也親自兼任牙軍營第一都百夫長的陳德一起吃飯。
現代人比古代人更加不耐飢俄,陳德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但還是很願意和自己軍隊中最精銳的士兵共同享受最後就餐的榮譽。他蓄意的在軍中培養一種榮譽感,最晚就餐是一種資格和榮譽,這和鼓勵士兵們爭取每個方陣的第一排位置的榮譽一樣。當他手下的軍卒們養成這樣一種獨特的感念之後,死亡、飢餓、疲憊這些東西也就不算什麼了,他們堅信自己能夠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