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國天下

大夏開國十年七月,皇帝陳德首倡弭兵之會,遼國大丞相,兼南北院樞密使韓德讓,宋國丞相王侁同赴河曲。

河曲以黃河蜿蜒曲折,東、西、南三面環繞而得名,乃河東邊鎮,地處宋嵐州與遼朔州之間。遼軍常渡河打草谷,宋軍不能救,嵐州父老輾轉哀告於夏王。大夏開國元年,陳德趁遼宋交兵,折家移鎮之際,令白羽軍渡河,收河曲城,安撫百姓,編制團練,修築堡壘,使之成爲夏國在河東唯一的據點。河曲自歸夏後,遼兵不至。

對宋遼而言,河曲乃彈丸之地。夏國奪了關中,又助宋退遼,遼國興兵伐夏大敗,正擔心夏國大舉報復。遼宋都沒有對夏國佔據河曲及時做出反應。安東軍司亦不斷結好地境相連的遼宋官員。十年下來,河曲爲夏地,竟成了遼宋雙方默認的事實。更因河曲位於遼宋夏之間,被陳德選爲三國弭兵之會的所在。

此刻的河曲城外,千萬頂帳幕猶如夏季草原雨後的蘑菇一般,爲了彼此威懾,遼國五千宮分軍隨扈韓德讓前來,在朔州還有三萬鐵騎枕戈待旦,宋國則是新任太原留守楊延昭率五千鐵騎軍護送丞相王侁前來,河東各鎮都嚴陣以待,戒備遼兵趁機南下入寇。反而是首倡餌兵之會的夏國皇帝陳德,除了河曲原先駐守的五營細柳軍之外,只帶了五百龍牙軍赴會,如今本是夏地的河曲城中,反而是駐紮在城外的遼宋雙方兵力超過駐紮在城內的夏國軍隊。

不過河曲的百姓到不擔心,統率宋軍來會盟的的楊延昭祖籍便是河曲,深知河曲父老久爲兵災所苦,不但刻意約束部屬不得擾民,還隱隱監視着遼兵。

根據和約內容,宋遼夏約爲兄弟之國,宋爲兄,遼爲次,夏最末。若有妄興兵革者,另兩國舉兵共擊之。此次會盟,奠定了宋、遼、夏之間長達數十年的和平,邊地百姓無不歡欣鼓舞。

和約儀式結束後,便是歡宴,陳德以夏國皇帝之尊居中而坐,左邊是宋國丞相王侁,右邊是遼國丞相韓德讓。

正式開宴前,侍者先端上來冰鎮的河曲酸粥,這地方的美味,以夏國御廚改良調製後,居然極爲解暑開胃,韓德讓、王侁兩人都號稱食前方丈猶無處下箸的人物,居然也滿飲了一碗。

陳德笑道:“河曲美食酸粥、酸撈飯、酸稀粥,號稱三酸,倒還有個掌故。”

王侁看他一眼,心道此人已作了十年皇帝,愛賣弄的習慣還未改掉,真不知那些妙手偶得的詩詞是從哪裡抄襲得來的,如若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君瞎了眼。

他做了十年丞相,這十年間,夙夜憂勞,大刀闊斧地力行變法革新,使大宋國中百業俱興,府庫充實,推行保馬法,精選操練禁軍過四十萬,宋國已經隱隱從十年前被遼夏交相攻伐的窘境頹勢中恢復元氣,而皇帝趙德昭和王侁年不滿五十,居然都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髮。

饒是如此,與陳德這舊友相見,王侁心頭還是涌起一陣難得的輕鬆,甚至比面對宋皇趙德昭還要輕鬆一些,雖然腹誹,仍然湊趣道:“不知有何掌故?”

陳德微微一笑,道:“河曲地處四戰之地,每每大兵渡河打草谷,百姓連鍋竈也來不及收拾,便匆匆出逃躲避,幾天後還家,鍋中泡的糜米已經變酸,百姓不捨得丟棄,權且煮粥充飢,可出乎預料的是,這變酸了的飯做好後居然異香襲人,於是便有了這道美食。”

韓德讓、王侁聽了,臉上都有些尷尬神色,打草谷的是遼兵,不能護佑百姓的是宋朝,坐在王侁下首的楊延昭則早已瞭然這酸飯的來歷,看向陳德的眼神,多了一絲理解。

宴罷,按周禮,“以飲食之禮親宗族兄弟,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以饗燕之禮親四方之賓客。”夏宋遼三方在校場行燕射之禮。

王侁笑道:“吾皇聽聞夏國、遼國尚武,特意送來幾十張好弓給兩國的勇士。”揮手讓侍衛將早已準備好的兩張強弓送上來,分別對陳德和韓德讓道,“此乃殿前司禁軍弓弩手喜用的兵器,貴國勇士可以在席間試着開弓,看看是否合用。”

韓德讓麾下勇將郭太保奉命試弓,運起全身之力,面紅耳赤,也只拉得半開,陳德此番宿衛龍牙軍皆是驃騎,並不以膂力見長,戍守河曲的各營中也沒有專開硬弓的神箭手,便笑道:“吾國拉得動這般硬弓的勇士不在此處,姑且拿回去再試。”

王侁卻笑道:“既然如此,吾便命麾下勇士先爲陛下試此強弓吧。”他此番帶了殿前司膂力特強的弓弩手二十人,一一上前試弓,每個都能將那硬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

韓德讓與陳德相互看了一眼,知道這是宋國有心炫耀武力,宋國的人口比遼夏兩國加起來還要多,從中選拔出膂力超強的弓弩手,確實大佔優勢。

百五十步外的靶子擺好,陳德親自彎弓搭箭,一箭命中靶心作爲開場,宋、遼、夏三方善射的勇士依次下場,箭箭中靶。

見宋人和夏人俱都善射,韓德讓皺着眉頭,忽然遠處數行大雁飛過,他微微一笑,揮手叫過宮分統領蕭敵烈道:“射死靶何用,將天下大雁射下幾隻來獻給皇帝陛下和王丞相。”衆宮分軍聞令,紛紛彎硬弓,搭鐵箭相射,只聽嗖嗖的數十聲,飛箭如電,數頭大雁從天上掉落下來。

王侁見狀,也命殿前司弓弩手射雁,然而,一則宋軍弓弩手以射死靶爲主,不似遼人那般習於射獵活物,二則天上雁羣見勢頭不對,紛紛振翅遠逃,尚有一頭大雁,興許是因爲伴侶被人類射死,尚在高空中哀聲鳴叫,盤旋不去,只是強弓之末不能穿魯縞,箭矢還未觸及雁身便已掉下。見韓德讓對自己拱拱手,王侁只能視而不見。

陳德見狀道:“取我弩來。”片刻後便有一架特製的神臂弩呈了上來,夏國神臂弩經歷十年改進,威力更遠勝初從拓跋氏那裡得來之時,爲了平衡擊發時的力道,弩身後還肩託,陳德舉起上好弦,有些沉重的弩箭,趁那頭大雁飛得稍低些的時候,扣動扳機,箭如流星一般射入大雁肚腹,那大雁哀鳴一聲掉落下來,天空中再無別的獵物。陳德將神臂弩交給旁邊的侍衛,對韓德讓道:“此雁既失愛侶,勢不能獨生。雁亦如此,人何以堪。”韓德讓一愣,神色複雜地望向別處。

宴射完畢之後,楊延昭護衛着丞相王侁先行離去,韓德讓交代左右在外守護後,帶着一名侍衛邁步進入陳德帳中。

陳德身旁站着一個十三四歲年紀,黑色儒服腰繫孝帶的削瘦少年,兩道劍眉和他的年齡顯得頗不協調,他面無表情,見到韓德讓既不上前請安,亦不退避。

“昌兒,”韓德讓出乎意料地先開口道,見少年仍然倔強地盯着自己,一言不發,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一聲,對陳德道:“這孩子,見笑了。”陳德搖了搖頭,對他們父子的家事,不置一評,溫言對韓昌道:“昌兒,雖然你母親有心願,但男兒的命運當由自己選擇,吾再問你一句,是否願意回去遼國?”韓昌母子寓居敦煌之時,陳德待他如子侄一般,此子既聰慧又勤勉,陳德亦頗爲嘉許。

韓昌眼神微微閃動,垂頭不語,良久,方纔重新擡起頭來,對陳德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下去,壓抑住胸中起伏的情緒,開口道:“小子韓昌,並代亡母,謝過叔父......皇帝陛下十四年照料之恩。”他畢竟還是個少年,說到此處,語聲已有些哽咽。

陳德見狀,也不再相強。韓德讓便命侍衛將他先帶回宮分軍營中。

陳德緩緩道:“得知兄長欲接母子回遼之後,嫂夫人不欲爲君之累,以此簪自盡,遺言曰昌兒長成,韓氏有後,此去無憾矣。”言罷,從懷中拿出一根玉簪交予韓德讓。

韓德讓身爲大丞相,兼南北樞密使於一身,爲免外人物議,蕭綽多次催促他將避居夏國這對母子接回遼國,誰想最終卻是如此了局。這十年來,他威權日重,吞併高麗,降服室韋、女真,使北地英雄盡皆俯首,又在國中提攜漢人,獎勵農耕,倡導儒學,做了好大一番事業,對遠在夏國的這對母子,卻始終只有虧欠。

他長嘆一聲,收起那物事,揖道:“多謝賢弟。”片刻後方道:“聽聞賢弟長女年方二八,聰穎賢惠,端麗無儔,承天太后爲兩國盟好計,特命爲兄私下詢問,兩國可否聯姻?遼國皇后世爲蕭氏,若賢弟不欲委屈侄女爲皇妃,則可以在隆緒的兄弟當中人任擇一人。”遼皇耶律隆緒事韓德讓如義父,韓德讓直呼他的姓名也頗爲習慣。

陳德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吾女焉能配犬子,卻只微微一笑,道:“她母親不捨得女兒遠行。”韓德讓早知是這個結果,只是替蕭後傳話,聊盡人事而已,聞言也不再多說。聯姻的另一種形式是遼國公主遠嫁夏國,但陳德隻字不提。

數時辰後,五千宮分騎軍亦簇擁着韓德讓離去,韓昌獨騎跟在韓德讓的身後,回首看滿天紅霞映照下的河曲城池,道路兩旁麥草隨微風浮動,斜照的陽光讓他削瘦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單。

陳德站在城頭上遠眺,離人漸行漸遠,緩緩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之中。

作者:可能還會有章尾聲。江南寶藏之類,犯漢必誅,呵呵,嫋嫋未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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