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營壘的外圍漸漸陷入了混戰,身披重甲的虎翼軍軍士大都脫離了團練兵長矛手的保護,前後左右都是奔馳往來的騎兵,因爲前幾日吃了虎翼軍的虧,不少騎兵手中提着狼牙棒,鐵骨朵之類的沉重的兵刃,“殺契丹狗啊!”百夫長吳元慶高聲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背靠着背!”“背靠着背!”
周圍呼嘯的風聲,戰馬嘶鳴聲,密集的慘叫聲,兵刃相擊聲,戰場最讓人恐怖的地方就是此處,似乎感覺自己前後左右都是敵人,聽到吳元慶的呼喝聲,安重孝、石昌、曹懷德先後聚集在他左右,四個人背靠着背,竭力地揮動兵刃,砍殺任何接近自己的騎兵。
忽然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映得戰場上的契丹騎兵和漢軍步卒臉上都是煞白,緊跟閃電一霎間,安重孝看見一道黑影朝着吳元慶的方向馳去,一名手持着短柄狼牙棒的契丹騎兵,趁着雷電中漢兵有些混亂的時機衝上前來,他將戰馬速度催到極致,右臂掄起一個弧形,照準車陣外圍一名最爲彪悍勇猛的重甲軍官砸去,契丹人的嘴角已經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那戰馬脖子被旁側伸出來的鐵矛透穿而過,前蹄一軟便向旁邊歪倒。吳元慶聽得腦後生風,下意識地將頭一低,一根短柄狼牙棒帶着迅猛地風聲從腦後掃過,那契丹騎兵,恰好摔在他的面前,吳元慶一矮身,雙臂運力,一斧便剁下了他的首級。見那契丹人坐騎脖子尚且汩汩地冒着鮮血,回頭對安重孝感激地點了點頭,忽然,他的臉色一變。
手持鐵矛的安重孝正向吳元慶報以微笑,一騎契丹兵突然從風雨沙塵中衝了出來,鐵骨朵沉重地砸在安重孝的鐵兜鏊上,瞬時,他的脖子便短了一截,笑容永遠凝固在臉上。吳元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安重孝雙腿一軟倒在地上,吳元慶手提着戰斧正欲爲他報仇,卻見契丹騎兵一撥馬頭,戰馬四蹄奮力,連蹬帶踏,重新鑽入風雨之中。石昌、曹懷德見安重孝戰死,各自後退兩步,與吳元慶三人背靠着背,全力應付各自面前的倏忽來去的契丹騎兵。
閃電一過,緊跟着驚天動地的雷聲終於響起來,嘩啦啦地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在這初春時候罕見驟雨面前,久旱的地皮存不住水分,一炷香功夫不到,地上四處的涓涓細流匯成無數道溝渠縱橫,冰冷的雨水凌空澆下來,車營中的兩萬餘靈州百姓卻顧不得躲避,一邊瑟瑟發抖立在雨中,一邊朝外不住引頸張望,外面的喊殺聲一陣比一陣激烈,所有百姓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一邊擔心突然涌進來大隊大隊的契丹騎兵,一邊祈求在車陣外面捨生搏殺的自家親人要平安。
數百名北院精騎簇擁着樞密使耶律斜軫督戰,驟雨下來之後,視野反而比剛纔飛沙走石之際更好些。打破車陣後,錢財婦女任由手下分取的承諾早已許下去,只要一見有契丹騎兵後退,耶律斜軫便命親兵騎將上去斥責,“不許後退!”“契丹人裡面沒有怕死的懦夫!”“繼續攻打漢人車陣!”只是這靈州團練抵抗地委實太過激烈,耶律斜軫也不禁有些暗暗後悔在蕭後面前誇下海口,漢人民氣如此之烈,難怪當年威震漠北的耶律德光皇帝也被迫退出中原。
“殺!”踏燕軍指揮使李冉馬槊挑飛一名契丹騎兵,北院軍遭到夏軍大隊騎兵的突襲,倉促的反抗着,突如其來的豪雨使他們更加混亂不堪。風雨中踏燕軍同樣很難保持嚴整的隊列,但他們有備而來,又知道前面有本方步卒的堅固營寨,便不似契丹騎兵那樣慌亂不堪。各個十人隊、百人隊齊心合力往北衝殺,也是一股不可遏止的洪流,忽然,前面出現了隱隱綽綽的車陣,踏燕軍軍士立刻放聲大喊道:“大夏騎軍數萬來援!契丹狗子一個不留!”既有漢語,也有契丹語,靈州團練聞聲無不士氣大振,契丹騎兵則軍心大潰,一些騎兵根本不顧軍官約束,慌亂間只顧奪路而逃。
聽到夏軍騎兵的呼號和車陣中傳來的歡呼,北院樞密使耶斜軫臉色慘白,雨水順着他的頭盔涔涔而下,周圍的親將面面相覷,人人都失了主意,騎軍相戰,非勝即敗,沒有第三種可能,己方如此情勢之下,顯然是敗了。
“大人,夏國大隊騎兵殺過來了,讓末將去死戰一陣!”先鋒官胡裡室大聲吼道。他剛剛率領着五千精銳衝擊漢人的車陣,差點就要成功了,卻被夏國騎兵攔腰突襲,部屬死的死逃的逃,簇擁在他身邊的還只有數百騎。
耶律斜軫臉色鐵青,想起西征前提議拘押南院官員,韓德讓憤恨的眼神,此戰涉及北院契丹將領與南院漢人將門之爭,大遼國輸得,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卻輸不得,他抽出胡刀,大喝道:“我遼國有殺敵的將軍,沒有逃跑的將軍!”麾下衆將莫敢仰視,耶律斜軫便命左右收攏潰兵反擊,親自帶了北院精銳,朝着南面漢人騎軍攻來的方向逆衝了過去。
此時靈州百姓車營四周的契丹人紛紛潰散,虎翼軍指揮使李朗也糾合起軍士,千餘騎剛剛上馬,便見一兩千騎契丹騎軍逆着潰逃的敗兵,正欲力挽狂瀾。
“來得正好。”李朗深吸一口氣,將馬槊指着那旗號底下的契丹大將,對周圍軍士道:“便以敵酋首級,祭奠吾軍死難同袍。”一提繮繩,在營中憋了數日的河中良駒奮力朝着契丹騎軍奔去,千餘重騎如同一股鋼鐵洪流,沿途碰到的契丹潰兵無不躲避。眼看就要追上那契丹騎兵,忽然一隊騎兵從身旁超越過去,尚忠信騎在馬上大聲叫道:“李將軍恕罪!敵酋首級還是留給吾靈州驃騎吧!”四五十個驃騎軍咧着嘴緊緊跟在校尉身後,不停地猛夾馬腹,扎入契丹騎軍陣中。
他被契丹騎兵圍在車營中攻打了好幾日,早已憋出火來,眼下得了報復的機會,便不放過,一杆長槊連挑帶刺,幾十騎居然生生攪亂了契丹騎兵原本還整齊的陣勢,被李朗率領的虎翼軍揀了便宜,順着尚忠信開出來的口子一下將敵軍隊列截爲兩段。
西北的驟雨來得快去得更快,除了滿地泥濘,視線已經完全清楚,久在漠北作戰的驃騎軍紛紛聚集在軍官旁邊,列成一個個小鋒矢陣追擊抵抗的敵軍,
“好一員勇將!”緊跟在辛古身後的行軍書記楚先嘆道,不知是說在耶律斜軫、尚忠信還是李朗。辛古面無表情,他身旁簇擁着不曾散去攻打敵軍的兩營千餘驃騎,待北院軍來到前面三百步外時,方纔暴喝一聲:“駕!”一夾馬腹,戰馬猛衝了出去。
耶律斜軫也正是朝着這最大的一股夏國騎軍衝來的,按照他的算計,擒賊先擒王,己方雖然兵敗如山倒,但夏軍四散,若是主將有失,軍心動搖,戰局尚有翻盤之機。見那羣夏國騎兵只駐馬不動,他還以爲這夏國將領和有的南朝統兵將一樣,不願親身上陣搏殺,正暗喜之際,敵騎忽然啓動,而且奔馳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估計,這攻守之際的節奏一下子便亂了。
短短三百步的距離,容不得半點三心二意,唯有驅馳戰馬,加速,加速,再加速!在不遠處的楚先看來,兩邊戰馬呼嘯着相錯而過,就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數百名騎兵掉落泥漿裡。
戰馬喘着粗氣,騎兵扯着繮繩,強行坐騎在最短的距離內轉過身來,戰馬口鼻吃痛,馬蹄暴躁地揚起泥漿四濺,辛古一甩馬槊上的血,見對面遼騎尚未整隊,正待抓住機會再衝一陣,忽然前面的敵騎卻發出幾陣悲呼和喧譁,然後便倉皇地四散逃走了!
行軍書記楚先卻最先省過來,大聲喊道:“遼人主將戰死了!”他面帶着狂喜的神色,旋即又用契丹語高喊道:“耶律斜軫死了!”一時間戰場上到處響起“耶律斜軫死了!”的喊聲,遼兵軍心終於完全崩潰,紛紛朝北方潰退下去,而夏軍驃騎則不依不饒地在後面緊緊追逐。
不久之後,“遼人敗了!”“我們得救了!”“陛下萬歲!”的歡呼聲在車陣中的百姓中響起,不少人不顧地上滿是泥水,跪倒向來援的軍士謝過救命之恩,許多婦人抱着小孩,踉踉蹌蹌地朝着車陣外面走去,想要在第一時間確認自己的男人是不是還活着。
除了少數團練兵在軍士帶領下救治傷患,並且給遺棄在戰場上的敵軍傷兵補刀之外,爲了防止契丹騎兵去而復回,大部分團練兵都被約束在車陣外圍保持着禦敵的隊形。劉迪靠在車轅上大口的喘着粗氣,他不知道自己殺了人沒有,但是這幾天被他用長矛刺過的人和馬加在一起,比這輩子殺過的雞還多,他渾身濺滿了泥水和血水,直欲作嘔。
“夫君!夫君!”回頭望去,只見劉王氏抱着孩子,站在車陣裡面,正淚汪汪地看着自己,劉迪不禁站起身來。“菩薩保佑!”劉王氏已經泣不成聲。正在這時,不遠處的校尉接到軍令,契丹騎兵已經徹底潰敗,“解散休息!”隨着軍士的一聲令下,劉迪飛快地奔到妻兒面前,一家緊緊相擁在一起。就在這滿地泥漿,萬餘邊地民戶有的喜極而泣,有的痛哭失聲,唯一共同的感覺,就是筋疲力盡,和劫難過去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