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侁陪着趙德昭大大嘉勉了有獻城之功的董遵誨與林中二人,而劉延讓則統領大軍入城清掃趙光義逆黨。大隊的河北駐屯禁軍從東門涌入汴梁,不多時,就將皇城圍得水泄不通,南、西、北城守將見大勢已去,再加上王侁早已和他們有所聯絡,紛紛倒戈歸順了趙德昭。
“殿下,適才那曉武都虞侯林中,乃是一員驍將,當初在靈州城下,曾經單手擲矛斬斷夏王陳德的帥旗。更難得是,他出身寒門,與禁軍中的親貴將門素無瓜葛,與逆賊趙光義的心腹,御龍直指揮使高瓊還有極深的仇怨。殿下若是收爲宿衛,使其歸心,到可能是國朝棟樑。”王侁低聲道,若非林中與陳德有過好幾次交道,他還真很難注意這個頗爲低調老實的禁軍搶棒第一高手。
望着帶兵前去圍攻皇城的林中,趙德昭頗爲欣賞地點了點頭,父皇一手組建的禁軍,如今終於成了自己的手中的劍。
汴梁城中,到處是兵馬喧鬧之聲,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唯恐亂軍洗城。好在王侁事先許諾衆軍,大事若成,將打開封椿庫,盡出財帛勞軍。禁軍大都在汴梁左近駐屯過,都知道封椿庫中財帛堆積如山。當年趙德昭不顧嫌疑,肯爲太原犒賞請命,如今自己做了天子,出手肯定不會太吝嗇,所以都還保持着軍紀,沒有四處劫掠。
武勝軍節度使高懷德府內,老將軍一身戎裝站在廳堂中,怒視着同樣頂盔貫甲的兒子,御龍直指揮使高瓊手提着鐵鐗,眼望着緊鎖的大門和庭院內全副武裝的親兵,大聲道:“叛黨正欲圍攻皇城,孩兒腆爲班直統領,正當盡忠王事,請父親放我出去,護衛官家,驅逐亂賊。”
“糊塗!”高懷德臉色鐵青,指着高瓊罵道,“事已至此,大軍入城,你帶着幾百軍兵出去,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徒死何益?”看着兒子震驚而憤憤不平地眼神,高懷德嘆了口氣,道:“我們父子,對趙氏官家也算是忠心耿耿,如今汴梁城中,形勢未定。你若是出去了,不但無力迴天,還會被定個謀反附逆的罪名,連累你兄弟姐妹,連累高家滿門!你若是不出去,趙氏料理完家務事,多將你投置閒散數年,若是要穩定朝綱,就不可能對吾等勳貴重臣下手。”言罷,高懷德便讓家將做好防禦亂兵衝進府邸的防備,大事底定前,不準高瓊擅自出府。
樞密使曹彬尚在府中小憩,忽然聽聞外面亂兵四起,他來不及披掛盔甲,便立刻帶着三百多名親兵策馬出府,往皇城旁御前班直大營趕去,他心下計較,叛軍未必皆是死心塌地造反,若是能夠掌握着近兩萬班直精銳,依託着皇城抵抗,尚有扭轉乾坤的機會。街面上迎面卻遇到一隊鐵騎軍,見這部分軍兵並不相識,便毫不客氣地殺了過來,曹彬府上親兵皆未着重甲,頓時吃了大虧。
“保護樞密使大人!”親兵們拼命擋在他身前,兩撥騎兵便在狹窄的街道上廝殺。
“前面是逆賊樞密使曹彬,取了他的首級,賞錢千貫,官升兩級!”對面統軍將領認出曹彬的形貌,高聲喝道。
“汝等纔是叛賊!”曹彬怒喝道,揮動兵刃,他雖然許久未曾親自上陣,此刻以寡敵衆,殺發了性子,彷彿回到當年從禁軍中踩着敵人和同袍的屍體往上爬的歲月。對面兵馬覷出曹彬這夥人厲害,一邊以騎兵纏鬥,一邊派弓箭手從兩側房舍內朝他們攢射,前面是殺之不盡的敵騎,四周是亂飛的箭羽,曹彬身旁親兵越來越少,他背上也中了一箭,身形一晃,大喝一聲,奮力將當前的一柄長矛砍爲兩截,催馬又向前行了兩步,卻被旁側刺來的馬槊插中肩膀,鮮血如泉涌一般。
消息立刻被騎將稟報到劉延讓那裡,劉延讓臉色一沉,暗罵道:“螳臂當車之徒,真是殺也殺不絕。”一邊不置可否,一邊將這消息報知趙德朝,對曹彬是殺是留,由他決斷。
然而,當趙德昭的使者趕到混戰之處,曹彬已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周圍橫七豎八皆是分辨不出敵我的禁軍屍體,據在場軍卒稟報,曹彬臨死前長嘆:“陛下以國士待我,今日以國士報之。”趙德昭聞言唏噓良久,令厚斂曹彬,葬之以節度使之制。
樞密使曹彬於亂軍中身死,其它汴梁城內的名臣宿將皆閉門不出,御前班直兩萬餘人雖然是數十萬禁軍中選拔的精銳,但羣龍無首,衆軍兵見亂兵勢大,逃散歸家者多,剩下的各自爲戰,被人多勢衆的叛軍摧枯拉朽一般的擊潰。
王侁親自都督着衆軍攻克了皇城,又帶着曉武都虞侯林中來到趙炅所在的垂拱殿,只見他頹然倒在龍椅上,空蕩蕩的大殿,愈發顯得他孤家寡人。外面閃動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讓每一道皺紋都格外清晰。
看見王侁帶着十數個氣勢洶洶的禁軍走進來,趙炅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冷冷笑道:“趙德昭這賊子不敢親自來見朕,派你這叛臣來麼?”
王侁先讓帶來的禁軍到殿外去四下把守,揮手讓林中將一杯御酒恭恭敬敬地進獻道趙炅面前,輕聲道:“天命已歸於新皇,陛下若飲了此杯,吾皇亦念着親情,會善待元佐、德昌等諸皇子公主。”
趙炅瞳孔一縮,盯着王侁,罵道:“汝這小人,朕恨未能早日將汝斬殺!”王侁臉色如常,反脣相譏道:“人心如鏡,君子眼中,普天之下多爲君子,在小人眼中,普天之下皆爲小人。從汝弒兄奪位之日開始,便與天下之君子陌路矣。”
“楊業一生保境安民,若非你卻聽信讒言,借潘美之手除去,折楊家焉能死心塌地助新皇奪位。”
“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之後,張永德、劉延讓等宿將原本已打算安享富貴,若非你對宿將一再猜忌,竟強逼大軍隆冬出戰,劉延讓焉能捨得一身榮華,爲擁立新皇殊死一搏。”
“曹彬忠心耿耿,若非你一直削他的威信,又忌憚他獨掌汴梁重兵,不肯授予他班直兵權,汴梁城防怎會如此不堪一擊,堂堂樞密使,竟只能率數百家將戰死街頭。”
最後,王侁嘆了口氣,沉聲道:“說到底,這天下,還是陛下親手送到新皇手上的,吾等臣子,不過是因勢利導,做個從龍之臣罷了。”
說完以後,見趙炅仍然不肯老實喝下牽機毒酒,王侁擔心夜長夢多,便朝身旁的曉武都虞侯林中使了個眼色。
林中卻有些被趙炅的皇權氣勢所懾,未敢當即邁步上前灌酒,王侁低聲道:“林將軍,功莫大於擁立,此乃百年難遇之機,官家讓吾帶你來辦此事的用心,你可要好生體會!”
林中悚然一驚,隨即明白過來,感激地朝王侁拱了拱手,橫下一條心,大步朝御座走去,趙炅聽到他的腳步聲,擡起頭來,喝道:“大膽!”他這一喝卻未能阻止林中逼上前來。
趙炅臉色灰白,對王侁道:“望德昭顧念同爲趙氏血脈,善待諸皇子公主。”端起那杯毒酒一飲而盡,未多時,臉露痛楚神色,七竅流血而死。王侁躬身拱手道:“恭送陛下。”
趙炅身死,趙德昭擇日登基,起復趙普爲丞相,任王侁爲參知政事,曹翰爲西京留守,令其速率五萬大軍西征奪回函谷關,張永德爲太原留守,出鎮河東,劉延讓加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出爲河北諸路排陣使,張美爲殿前都指揮使,楊延昭爲鐵騎四廂都指揮使,林中爲御龍直指揮使,其餘從龍功臣俱有封賞。
在趙炅身故後歸順的大臣,如丞相李昉、定州駐泊兵馬都部署田重進、河東三交口都部署潘美等,新皇帝皆未怪罪,仍官居原職。趙炅得位不正,以庶人之制下葬。他的後代,如楚王趙元佐、韓王趙德昌等,爵位削爲郡王,其它的皆不再稱皇子皇女,諸大臣都盛讚新皇顧念親情,寬厚仁愛。
崇政殿中,新皇趙德昭高踞龍座,王侁面色恭敬地侍立在身邊,絲毫不以輔佐擁立的首功之臣自居。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進來,使平常有些幽深的大殿難得的亮堂起來,而伏地聽旨的趙炅的成年子女們,神色卻是陰雲密佈,趙元佐眼含忿忿,趙德昌臉色蒼白,其它子女大都戰戰兢兢,唯恐堂兄趙德昭狠下心來斬草除根。
“天家尚有親情,”趙德昭冷冷道,“汝等之父雖有謀逆之罪,朕只罪其一人。汝等好生在家中安居讀書明理,便是大好事。”經歷了近十年惶恐不安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仁慈,說一句,“汝等若沒有不明白的,這便回去吧。”
衆人如蒙大赦,正欲謝恩告退,卻有一女子跪伏秉道:“父親雖然犯了謀逆之罪,以庶人下葬,但請陛下准許罪臣子女,每逢時節到墳上拜祭。”她語意甚哀,趙德昭俯首一看,卻是趙光義最小的女兒。趙德昭皺起眉頭,轉頭看向王侁,見他微微點頭,便沉聲道:“本朝以孝悌治天下,便準汝所請。”
待趙光義的子女都退下後,趙德昭方纔吐了一口氣,心懷大暢,直至此時,他還有些不敢相信,這九五至尊的大位,居然如夢中一般,爲自己所有。
侍立在旁的王侁也鬆了口氣,大宋的皇位之爭在旬月間便告結束,禁軍主力終於從內亂中騰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