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朗吃驚的樣子,善於察言觀色的埃布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得意地道:“李使者身上玉佩的來歷,恰好在哈里發的皇家檔案館有一樁卷宗興許與此有關,此處太過嘈雜,還請借一步說話。”
李朗隨他來到宴席外面的遊廊之中,涼風習習,可以望見月桂、橄欖和棕櫚的枝葉在月光下交相掩映,那花園中聽故事的佳人身影卻已杳然不見蹤影。
“根據典籍,偉大的哈里發歐麥爾的時代,正是李使者的先祖,貴國的唐太宗時期。偉大的第二代哈里發歐麥爾是一位極爲勇武的統治者,他親自遠征巴勒斯坦,佔領了耶路撒冷、出兵奪取了羅馬帝國支配下的埃及,還佔領了呼羅珊。在那個時代,貴國的英主唐太宗也討伐高昌國,降服了河中一帶的突厥人。當時哈里發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他遇到一隊來自中國的商人,便聲稱‘去告訴你們的君王,我的腳一定會踏上他們的土地,還要在他子孫身上蓋上我的印璽。’”
說到這裡,埃布頓了一頓,李朗的臉色沉了下來,這哈里發歐麥爾也太過狂妄了一些,他話的意思乃是要佔領中國的土地,將中國皇帝的子孫都變作哈里發的奴隸。埃布忙解釋道:“李使者休要怪罪,那哈里發歐麥爾一生東征西討,但並不是一個好的外交家,哈里發本人後來也因爲肆意挑釁東方的大國而懊悔不已。”李朗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且聽他接續道:“誰知那唐太宗乃是真正的王者,接到商人帶來口信後,他哈哈大笑,命商人將一袋中國的土壤帶給歐麥爾,將土壤灑在地上由讓他踐踏,並歡迎他到長安做客,唐太宗又派了三位王子做使者前去拜訪歐麥爾。哈里發歐麥爾被唐太宗的風度所折服,他熱烈的款待了東方的三位王子,在他們的衣飾上蓋下宮廷的紋章,送了許多珍貴的禮物,請他們帶回給東方賢明的君王。”
埃布將深藏着大食國皇家檔案裡的這段故事娓娓道來,李朗卻有些目瞪口呆,當年中原板蕩,李唐皇室多有將後人留在江南開枝散葉的,先主李昪本是孤兒,爲楊行密部將徐溫收養,遂改名爲徐知誥,並在稱帝后恢復本姓爲李,重建大唐國號。時人多有以爲李昪是冒用大唐宗室之名,誰知李煜交給他這世代相傳的玉佩紋飾,卻是一個鐵證。李昪即便是製造僞證,也絕無可能在玉佩的背面捏造出一個不見於史籍的第二代哈里發歐麥爾的宮廷紋章。
“原來吾江南李氏,當真是大唐宗室後人,”李朗喃喃道,大唐和後來五代那走馬燈一樣的朝廷,以及十國裂土稱王的諸侯,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原來如此,多謝大官費心了。”他拱手道,侍者埃布連忙回禮,口稱不敢。
歡宴結束後數日,阿杜德·道萊反覆思考與東方使者結盟之事,感覺利益大於弊端,這時管家上來稟報說,公主桑魯卓一病不起,似乎有什麼心事,阿杜德·道萊向來都把這個女兒視若明珠,不然也不會希望她的兒子成爲下一任哈里發,聞言便立刻起身來到女兒的病榻前面,見她頭髮枯槁,容色憔悴,與幾天之前形貌大不一樣,不由得極爲擔心,便叫來侍女多亞德詢問情況。
“陛下,公主殿下是傾心於那位在宴會上爲她歌唱的東方使者啊。”多亞德說。
阿杜德·道萊大驚失色,連忙拿着這話又去追問女兒,勸解道:“女兒,你難道不知嫁給哈里發,你的兒子成爲下一任哈里發,這是多麼偉大的榮耀麼?你是一時頭腦發了昏,趕快把東方的年輕人忘掉吧。”
桑魯卓雖在病中,卻固執地答道:“父親啊,你看着我憔悴,躺在牀上,卻不知道我的病根,我是那樣地愛着他,愛得熾烈,愛得悵惘,你奇怪我怎麼會病,我若是健康那才叫人吃驚?縱然往往會情隨事遷,真正的愛情卻是初戀,有多少房屋雖都熟悉,永遠懷戀的卻是故居。”
“女兒啊,難道你要嫁給一個不信神的異教徒麼?”
“父親,當你把哈里發限制在金門宮裡的時候,你可是真正相信他是安拉在大地上的代理人麼?”
“女兒啊,你不知道東方的人不講衛生,也不刷牙麼?”
“父親,你和那東方使團的人商談,可曾聞到他們口中有惡臭味,身上有骯髒的味道麼?他們衣服潔淨,舉止彬彬有禮,是我們一樣的文明人啊。”
“女兒啊,你可知道,在中國,強者一旦制服弱者,便侵佔領地,搗毀一切,連平民百姓也都殺盡吃光。據說這種事情,是中國風俗所允許的,而且市集上就公開賣着人肉。”
“父親,不說遠方,發生在巴格達附近的戰爭中,比這殘忍的暴行難道還少了麼?只要君主賢明,百姓知書達理,這些暴虐的行徑就會漸漸消失,若是君王殘暴,朝臣爾虞我詐,百姓生不如死,那麼就會加倍的發生暴行,這不是您教導我的麼?”
“女兒啊,中國人吃死牲畜,還有其他類似拜火教的習慣。你是不會習慣的。”
“父親,若是他愛惜我,如何宰殺牲畜這等小事自然會尊重我們的習慣,若是他不愛惜我,還有比這難堪一百倍的磨難呢。”
“女兒啊,難道你就忍心拋下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嫁到那遙遠的東方去麼?”
“父親,您不是正在和東方的君王洽談盟約麼?假如兩國當真距離遙遠,又何必結盟,若是心裡牽掛,哪怕相隔萬里,女兒定會回來看望您和母親的。”
“唉!”阿杜德·道萊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樣,只得放棄了勸說的努力,他知道李朗乃是唐朝皇帝的後人,據埃布透露,血脈可以追溯到偉大的四大哈里發時期,他年紀輕輕能夠在東方使團中擔任着副使,才華想必都是不錯的,只需不使這聯姻辱沒了自己的門楣。於是阿杜德·道萊便派侍者埃布去向張仲曜打聽李朗的家世。
那閹人埃布與李朗素有交情,接到這樁任務後,先略略向張仲曜透露了些許風聲,然後纔開始詢問。張仲曜沒想到李朗這趟出使,居然仿似戲文裡面唐將薛丁山與番邦女樊梨花一樣,迷上番邦公主,仔細考慮之下,若是事成,則兩家的結盟便成了聯姻,陳德經略河中多了一重保證,而李朗娶了番邦公主,陳德再寬宏大度,愛才惜才,爲着國家大計,也要對他加要着意提防。那樁出使東羅馬國的重任,叫精明幹練的安思道代行便可。
“侍者大人,這李朗的父親是吾國陛下的昔日恩主,他乃是昔日大唐的王子,亦是吾國陛下唯一的學生,未來前程遠大,不可限量啊。“張仲曜微笑着說道,又巧妙地將大唐和夏國的關係解說了一番,舌燦蓮花,後來埃布稟報給阿杜德·道萊,變成了傳承久遠,血脈高貴的唐帝國被邪惡的敵國所滅,忠義無雙的將軍英勇奮戰建立夏國,還撫養了舊日帝王的遺孤,也就是爲桑魯卓公主所鍾愛的大唐王子。
“公主殿下,”多亞德飛一樣地跑入了桑魯卓的寢室,歡快得像一隻清晨的小鳥,“感謝安拉,奇蹟出現了,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啊!”
諸王之王要把他的掌上明珠嫁給東方來的王子的消息像生翅膀一樣傳遍,正當李朗爲連續幾天都沒有桑魯卓的消息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幸福簡直就要將他擊暈了。連忙按照那埃布的指點請媒人去提親。爲了不失聯姻中的大國面子,張仲曜自作主張,將沿途諸國送給陳德的禮物撥出來一大半作爲聘禮。又經過了寫婚書,擇吉日成婚等程序,婚禮便在巴格達北郊的永恆宮裡舉行。
大婚過後,阿杜德·道萊心疼女兒,留他夫婦二人在巴格達寓居一月,張仲曜也不催促,心下暗道這李朗到真是一員福將,這番出使促成了聯姻和同盟,不亞於在戰陣上斬將奪旗的功勳。
“夫君,那首好聽的歌,當真是你的師傅,夏國國王陛下教授的麼?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是的,”李朗沉吟着答道,“陛下每逢戰陣,都會置身在將士中間,如果敵人勢大需要撤退,他會放開自己的戰馬,和重甲士卒一起步行。”
“那他一定是嚴厲的君王,會不會斥責你不經過他的同意就娶妻呢?我聽說中國的長輩總是格外嚴厲一些。”
李朗含笑搖搖頭,“絕不會的,每當戰爭結束,他會確保每一個受傷的軍士得到恰當的照料,從不忘記向無辜的百姓展示仁愛,他常常囑咐有司賑濟窮人和老人。”
他撫摸着桑魯卓的柔順的黑髮,感嘆道:“他待人寬和,屬下將士百姓視他如父母依靠,他卻毫不自矜,總是教旁人指出不妥之處,他最喜歡稀奇的故事和物品,我從前給你講的那辛巴達的故事,全都是小時候師傅講給我聽的,他從若是見到你,肯定會十分滿意。”
“他是個慈祥的長者麼?”
“慈祥?”李朗不免啞然失笑,沉聲道:“陛下他白手起家,打下來數千裡江山,數百萬子民誠心爲他祈禱,數萬將士衷心擁戴他,但他的年紀不過三十出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