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被老師斥責,訥訥不敢言。樑左丘衣袖將棋秤一撫,擾亂了局勢,笑道:“小兒輩擾人心境,這一盤便算鍾隱兄贏,來日再戰。”李煜不覺莞爾,樑左丘做學問固然厲害,棋力比李煜卻大大不如,眼看一條大龍就要被絞殺,自然不欲再下。樑左丘一邊將黑白子分揀入棋盒內,一邊嘆道:“陳德每興一政,都是利弊參半,不似這棋子黑白分明。”李煜聞絃歌而知雅意,問道:“左丘兄可是爲準許各教門開設學校一事慨嘆。”樑左丘點點頭,面色沉重。
陳德派出去求取西方經典的商隊帶回來一個名叫楊德亮的漢人,他敬獻了一本名叫《精誠兄弟會論文集》的經書並譯成漢文,這本經書共51篇,包括數學、物理、形而上學和教義學四個部分。陳德讀過之後大爲讚歎,親自召見楊德亮,此人又獻上十冊《曼蘇爾醫書》,並自稱自己與寫作該經書的西方大賢拉齊合作多年,以中國醫學與之相互參照辯駁,對兩種經書的精華都已掌握,請陳德恩准其開設學校,讓這些西來之學在中土傳播,陳德當即答應,並拜楊德亮爲宗教裁判所長老。
這楊德亮卻是個信奉伊斯蘭教的,他的學校雖然不強迫弟子信教,卻有許多青年子弟受了他的影響。後來宗教裁判所繼從和尚等見到開設學校對於傳播各自的教義大有裨益,紛紛向陳德請求遵循此例,各個被宗教裁判所認可的正教教士當然可以設立私學,而陳德只要他們保證不強迫信教,便一一準許。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河西隴右之地宗教學校遍地開花,竟然隱隱與原有的私學,軍校鼎足而三之勢。尤其是佛教長老,爲了與西來的伊斯蘭教爭奪信衆,不惜將大量的禪堂寺院改爲學校,由佛法精深的和尚以佛經爲字本教習識字,只要貧寒人家願意去讀書的,甚至可以管一頓齋飯。宗教學校的興起使樑左丘這樣的儒士大爲警惕,原先是莊戶人家求着先生要識字,現在倒是要說動家長送孩童到講授國學正道的私塾裡唸書。各教門都以開設學校爲大功德,這短短數月之間,平民念學識字的比例居然比陳德推行缺筆字之初還要提升得快。
“最可恨的是,這楊德亮背棄祖宗之學倒還罷了,偏偏還來吾沙州書院大放厥詞,指儒學只是宗教的一種而已,還責難吾等拜孔孟先師乃是偶像崇拜的鄙俗之舉,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樑左丘說着說着不覺動了真氣。李煜在旁邊也點點頭,那兩種經書被陳德廣爲印發,他也細細翻閱過,其中義理明晰,特別是十冊醫書,與中土原有的醫學當真是各擅勝場。只是這楊德亮簡直就像鬥雞一般,不光到書院來挑釁,就連繼從和尚這等在天竺經歷過諸多辯論的高僧,也被他一口一個偶像崇拜氣得差點犯了嗔戒。不過若說他居心叵測倒也不像,據熟悉伊斯蘭教的回鶻人說,這楊德亮所信奉的教派在大食之地也快要式微了,那邊的統治者叫做哈里發,也排斥他們,底下有不少貴族暗暗派人加害這一教派的信徒,這楊德亮必定是在那邊呆不下去,又動了故園之思,方纔攜帶經書萬里迢迢跟隨陳德的商隊回到河西。
“那廝找上門來辯駁那天,鍾隱兄你不在,若不是書院門口這塊碑,哼。”樑左丘憤然,心道吾便要效法春秋時先師誅殺少正卯之舉了。他捲起袖子,提筆在白紙上筆走龍蛇,李煜知道他又在寫反駁那些指斥儒學只是一種宗教的論點的小文章了。軍府輜重司發明了一種活字印刷術,無需從頭雕板,只將燒製的陶活字排列整齊就可以印刷。從前每印一種書的雕板,用過之後只能保存起來,若沒有接續的刊印數量,價值不菲的雕板便只好全部作廢。書商爲了賺回雕板的成本,非得印刷很大量的文集才能刊印出售。現在有了這活字印刷術,像樑左丘寫的一些小文章,沙州書院議論的文集和冊子,印量不大,卻都可以刊印出來,同樣,那楊德亮和繼從和尚等人,也藉助這項革新,大量的刊刻些內容通俗易懂,語句曉暢明白的小冊子,爭奪人心。
軍府的輜重司向來重利,比一般商賈還要精明,原本像活字印刷術這等開天闢地的工藝必定是要收取學徒錢的,陳德卻親自下令,開放印刷作坊准許各地印商前來免費觀摩。只是中原印書的文人大都是家境優裕,對書籍紙張文字都務求精美,嫌這活字印刷的字體不如雕版的整齊清晰美觀,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文戰的小冊子要印出來,所以雖然陳德不禁止外來商人觀摩,這活字印刷術只在河西隴右之地大行其道。
活字印刷術與東西方思潮的薈萃,使河西隴右一帶已成爲各種思想和觀點激盪之地,這場風潮將各方的支持者和民間的信徒都捲入了進去,使敦煌左近一時間達到了洛陽紙貴的程度,而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陳德創立的宗教裁判所。這個原本四處鎖拿巫婆神漢的機構突然間有了許多新鮮活潑的思想可以去挑毛病,現在繼從和尚最大的快樂莫過於發現楊德亮的小冊子裡有一些違反神旨的意思含糊的偏激之語,他對於研究異端思想,從中挑出違背神旨的字句的興趣,幾乎都快要超過唸誦大藏經了。同樣是宗教裁判所長老的楊德亮也是如此。每個月敦煌都有書籍被宗教裁判所查封,卻有更多的書籍被印出來,流入民間,蠱惑着人心。
現在唯一沒有被挑出過毛病的文戰主將大概就是樑左丘了,一則因爲他的高才,二則儒學正教在番漢民間皆是根基深厚,任誰也不敢輕易指責樑左丘這樣的一代儒宗是異端。這也正是楊德亮對將儒學指斥爲宗教的一種,其它宗教裁判所長老樂見其成的原因。
李煜看了看正奮筆疾書的樑左丘,嘆了口氣。樑左丘的文章向來都會請他指正,李煜發現,他已經不自覺的用了許多那西域奇書中的《辯證法》與《形名邏輯》的學問,與這些怪力亂神的教派論戰,對與樑左丘而言,也是利弊參半啊。
汴梁,王侁從德昭府邸告辭出來,在一家教中弟子開設的店鋪後面換回本來面目服飾,從側門走出。他面上沉靜如水,內裡卻是激動。
朝廷逼反陳德,曹翰出掌方面大軍,局勢正朝着有利於趙德昭的方面發展。潘美、曹翰乃是深受周世宗、宋太祖厚恩的將領,趙炅弒兄奪位,對毫無軍中資歷卻用文官壓制武將的官家,除了曹彬和潘美乃是親信國戚之外,軍中宿將腹誹的極多,曹翰似乎也有些不滿,自作泄憤詩《退將》雲“曾因國難披金甲,恥爲家貧賣寶刀”。
王侁多年來爲趙炅所倚重,知道收復幽燕地帶在趙炅心目中的地位,眼下韓德讓權位鞏固,將幽雲十六州治理得越來越興旺,漢民對他也很歸心,韓德讓派遣手下在漢民中宣傳,假若當真被南朝佔了幽雲,南朝律法繁冗苛刻,且鹽巴茶葉等都要課以重稅,更讓一些漢民對宋朝的統治有了一些懷疑。耶律休哥、耶律斜軫等悍將爲耶律賢蕭綽重用,若沒有一定的時機,北伐再次大敗不可避免。對於河西自立爲夏王的陳德,朝廷並未下達統一的討伐的計劃,先期將五萬禁軍派駐西北捍邊也是未雨綢繆之舉。但若是禁軍主力受到重創,原先在西北駐泊的數萬禁軍向背就顯得極其重要。
王侁心裡暗暗揣摩,該如何聯絡曹翰,讓他將這五萬禁軍牢牢抓在手中,最好推動他與陳德在銀夏諸州達成默契,不可虛耗了實力,武功郡王當如何收曹翰之心,又不爲趙炅察覺,如今的禁軍中兵將不知的情形也開始出現,可使石守信等宿將的心腹故舊往曹翰部下那五萬禁軍中滲透,防止關鍵時刻曹翰反側。
正思量間,忽然被人阻住,有僕役來報道:“吾家主人請王大人登車一敘。”王侁擡頭一看,一輛寬大的馬車停在路邊,似是汴梁富商所用,不禁搖了搖頭,自從前朝定都汴梁這商賈雲集之地,國法廢弛,商人乘坐這等馬車,若在前唐定然違制的,哪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行走於都闕。那傳話的僕役神色恭敬,但衣裳錦繡,足踏絲履,神色清朗,不似尋常販夫走卒,能役使這樣的僕人,主人想必也不是尋常之輩。
王侁點了點頭,舉步登上馬車,卻是一愣。
車廂裡一人獨坐,身前一張書案,案上一壺茶兩個杯子,旁邊擱着本《論語》。馬車緩緩駛出,王侁拱手道:“丞相大人自稱‘半部論語治天下’,果然是須臾不離。”
趙普卻道:“夫子‘每日三省’。經世致用的,多是雜學旁技。這本書放在身邊,時時提醒自己勿要偏離儒家正道而已。”頓了一頓,又道,“那陳德在河西設置稅吏府,長史李斯,拔擢人才只看是否精於理財,又以軍士管理民戶,卻是捨本逐末了。”王侁端起茶杯,道:“所謂日暮途窮,不得不倒行逆施,便是如此。不過他這樣一來見效神速,朝廷欲經略西北,卻困難重重。”
趙普眼中厲芒一閃,旋即被包裹在厚厚的眼袋裡面,手指敲着桌案,沉吟片刻,方道:“陳德自立爲夏王卻不稱帝,屢次派使者來吾府上求肯朝廷諒解,並言道稱王乃是不得已而爲之,只要朝廷敕封夏王,重開邊境,他便願稱臣朝貢。秘權與他有些交情,以爲此人如何?”
王侁思忖片刻,道:“初相識時,如一泓清水見底,漸漸覺得深不可測。”他見趙普低頭思量,心念微動,便道:“官家已決意討伐河西,丞相大人以爲事情尚有可爲?”
趙普正考慮着他的話,聞言搖頭,嘆道:“河西地方數千裡,帶甲十萬,戰馬成羣,吐蕃回鶻党項諸部,得一足爲中原之患,陳德皆收爲己用,羽翼豐滿,夏國勃興之勢已不可遏制,若是官家一意與之爲敵,只怕海內虛耗,終無所得。”王侁眼神一亮,問道:“丞相大人以爲事情尚有可爲否?”趙普擡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秘權適才從武功郡王府上出來,自然希望是事情尚有可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