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什麼聲音,這麼吵!”陳德的手無意識的揮動了一下。掙扎着想要睜開眼睛,但大團的分泌物將上下眼瞼牢牢的粘在了一起,沒辦法,用手摳開了雞蛋大小的眼屎。
陳德幾乎半個身子都埋在厚厚的落葉裡,目瞪口呆的看着四周的森林,未經污染的天空和斑斕綠色充斥着整個視野,彷彿曾經都只是一場夢......
翻過一道險惡的山樑,層層疊疊的梯田突然出現在眼前,陳德張開的嘴巴好久都沒有合攏,呈現在眼前的地貌明顯是一個羣山環繞的小盆地,一條蜿蜒的小河將周圍的羣山的西邊和北邊切出兩個豁口。陳德所站的這道山樑在盆地東面,極爲陡峭,佈滿荊條、醋柳、胡枝子之類的灌木,而盆地西面的山勢則較爲平緩,一排排窯洞式的房院錯落有致的分佈在山樑東面,小河的兩邊是田野和草地,麥浪在夕陽的照耀下好像金黃的錦緞起伏,麥田旁邊是叢叢桑樹,桑葉已經泛黃,可以看見一些村婦在田間勞作,垂髫童子趴在樹上玩耍,樹蔭隨着山勢蜿蜒向上,掩映着村落。
桑樹上玩耍的小孩幾乎沒有多久就發現了陳德,伴隨着小孩的報警,田間勞作的人不但沒有迎接陳德的意思,反而像受驚的鹿一樣飛快的跑回村莊。
一路上陳德注意到田野裡種植的不僅有麥子,還有小米和亞麻,田邊上散落着驚慌逃走的人落下的麥刀,村莊邊上甚至還有兩三隻四處找食的母雞。但是,當陳德看清正朝他走過來的村民的衣着時,才感到真正的意外。
無論是誰,看到三個頭梳髮髻的古代人正警惕盯着自己看,都不免有一陣眩暈的感覺。陳德同志雖然上知天文下識地理,也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情況。在覈戰之前的三十世紀,穿越小說早已不流行了。
領頭的老者見陳德不說話,便深施一禮,說道:“老朽李九言,敢問貴人尊姓大名,從何出來?”
因他說的是官話,所以陳德勉強聽得懂,也學着老者施禮道:“在下姓陳名德,在山中迷路,不知從哪裡來。”
老人見陳德不肯說出來歷,也不勉強,笑道:“貴人遠來是客,既然是迷路,不妨在本村休息旬日,擇日返鄉吧。”說着嚮往旁邊一讓,伸手請陳德進村做客。
陳德看眼前這三個人都做農夫打扮,領頭老者雖然矍鑠,但顯然已是極老,其餘兩個則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久經勞作,三人都曬的黝黑,皮膚粗糙,手掌更是凍瘡疊凍瘡,再想起剛纔田間勞動的大多是婦女,顯見村中少有壯年男子。
老人的宅院在村莊的最高處,,院子裡雜草叢生,雖然寬大的房門和厚厚的牆壁表明屋主曾經有過一段富庶的日子,但牆上的白灰早已剝落的不成樣子,幾根木棍用草繩綁在一起充作窗板。一個梳着雙髻的小姑娘捧上來一盤洗乾淨的桑椹,然後便依偎在老者的身旁,好奇地看着這個穿着怪異的陌生人。
“聽口音,貴人莫不是幽州人氏?”老人示意陳德坐在窗前的矮牀上。
“正是,老丈曾去過幽州麼?”
“小老兒年輕時也曾拉得幾石弓,隨劉知遠大人在河朔打過仗,也和幽州健兒也有戰場上的交情。”老人邊說邊捲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碗大的箭創。
“契丹,您是說遼國麼,請問老丈,現在的中原是何人稱帝?”陳德眼光一閃,急迫的問道。
“是啊。”老者面帶疑惑的看着面前的這位,“現下中原是趙官家當朝,讀書人都說他好,只是年年都要來派兵打我們。”
“趙家?可是宋朝。”陳德追問道。
“是啊。小哥莫不又是要投汴梁的麼?”老人絮絮叨叨的接着說道,“莫怪老兒多嘴,汴梁那邊對幽燕漢兒可不大待見哪。小老兒在汴梁從軍時,有位姓韓的壯士,據說是遼國那邊的官家子弟,一條拉得硬弓的好漢,偷偷從盧龍跑回來汴梁,卻入不得漢營,只得和那些蕃兵混雜在一起,當官的成日裡蕃子蕃子的呼來喝去,有一日不知如何得罪了幾個兵痞,被人斬斷雙手,丟在汴河裡活活淹死了,軍官也只當死了個蕃子,隨便上報了事。”說完才接過小女孩遞過來的黑陶破碗,嗞呀一聲喝了口水,神色沉痛。
“老丈,您誤會了,我不是遼國人,是真真正正的中國人。”陳德急忙解釋道。
“誤會,”老丈把碗一放,臉上勃然變色,“小老兒年紀大了,耳朵不聾,眼睛不花。你身着胡服,斷髮刮鬚,幽州口音,哪裡象是中國人了。你既不願與窮鄉僻壤的老兒交底,也罷了。”
眼看和善的農民老大爺突然翻臉,陳德連忙賠小心,最後只得承認自己是來自幽州的漢人將門子弟,不願在契丹治下才投奔中原的。
看着老人滿意的喝下遞上來的黍米稀粥,陳德不禁感慨,一碗粥喝下去,感覺肚裡沒什麼東西,聽老人說這個時代一天只吃兩頓飯,這可怎麼活。
“剛纔聽老丈說現下是趙官家當朝,不知是那位官家?”氣氛剛剛緩和,陳德便繼續探聽起消息。
“還能有誰,還不就是從孤兒寡母手裡搶了江山的趙大郎。”老漢恨恨的說,彷彿親眼看見似的。
“趙匡胤?”陳德驚喜的問道,“我在幽州時倒是聽說,趙匡胤是條好漢,一條鐵棍等身長,打得四十六軍州都姓趙。還說他仁德寬厚,是個能救天下百姓出水火的英主。”
“趙官家是好是歹,老漢不知,可自從趙官家坐了天下,我們石州就沒斷過兵災。”老丈吐了口濃痰,憤憤的看了陳德一眼,“這滿村的孤兒寡婦,多半都是拜這位官家所賜。”
老人談不多時,陳德就知道此處是五代十國的漢國石州離石縣治下,也就是現今呂梁山區的中南部,當朝國主叫做劉繼元,今年是癸酉年,也就是北漢廣運元年。宋國趙匡胤自黃袍加身已經做了十三年皇帝,八年前滅了蜀國,當下正是國富軍強,把江山治理的如鐵桶一般穩固。只是這位趙官家上兩次打不下太原,便敕令宋軍不時越境侵掠,以耗盡北漢的人口和錢糧,可憐石州地連宋境,村中青壯大半被抓丁,剩下的婦孺老幼,不堪其擾。
正說話間,忽然有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推門而入,大約是沒料到李老漢正和一個陌生人在屋內敘話,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才倚立門旁道:“奴家不知老丈有貴客在,打擾了,不知老丈可有我家郎君的消息?”這女子白嫩膚色,雖然大着肚子,卻仍然掩不住從前身段婀娜,身着儒裙,別有一番風韻。
李九言看她神色可憐,便安慰道:“前天有人來找老漢,說在吳堡寨看見延守兄弟,他一切安好,只是夏州党項不住侵擾縣境,不能回來照顧你。帶話叫你不要想他,照顧好肚子裡的孩子。”
待那年輕婦人千恩萬謝的走了,李九言才神色黯然的說:“前月党項人夜襲吳堡寨,殺了張家小娘子的男人,只是這當口誰也不敢告訴她,一不小心就是一屍兩命。”
老人話多,絮絮叨叨中告訴陳德,他兒子叫做李呈祥,在北漢軍中是個不大不小的都頭,常年在太原戍守,至今尚未娶妻,老丈跟前那名喚娟兒的小姑娘是兒子同袍的遺孤,認了老人做爺爺。李呈祥本想讓這老丈和小姑娘都去太原城中居住,又擔心宋軍攻打太原時照顧不及,便將這一老一小留在老家。這年頭兵荒馬亂,因這李老丈和他兒子都算是見得世面的人物,在村裡便有些威望,所以但凡外人來訪,便常由李老丈出面斡旋一二,村中人要了解外界的消息也常來李老丈處打聽。
第二天清早,李老丈起來劈柴時看見陳德正在晨練,不由手癢,於是這一老一小兩代軍人便伸手過招,拳腳功夫李老丈三兩下就敗在陳德的捕俘拳下。於是又比兵刃,便出現了陳德剛纔看到的一幕。陳德的現代拼刺刀技術和李九言所習的軍中刀法鬥了個旗鼓相當,最終還是李九言年老力竭,後退中一個踉蹌,被陳德點中肩頭,跌坐在地。
此刻李九言雖然被打倒在地,臉上卻看不出一點憤懣,倒是有些欣喜之色道:“陳公子這使短槍之法頗似軍中武藝,不知是否傳聞中銀槍效節都的功夫?”
陳德臉色詫異,回答:“確是軍中功夫不假,可我不知道銀槍效節都。”
這是觀戰的少年已紛紛圍攏了過來,有的給李老丈擦汗遞水,有的則用敬仰的打量着陳德,有的則期待的等着李老丈講故事。
李老丈喝了一口水,坐在院中的一塊石釜上,才慢悠悠的說:“銀槍效節都原本是河朔魏博鎮的牙兵,這些人原本是河朔邊郡子弟,世代從軍,個個武藝嫺熟,尤其善使鑌鐵短矛,因爲太過厲害,屢次譁變換帥,以致被鎮帥勾結外敵開封兵謀害,幾乎全部被殺,剩下一些便被編爲銀槍效節都,再後被李存勖大人收爲帳前銀槍都,這隻勁旅當年可是所向披靡,威風的禁。”說到這裡,又喝了一口水,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
“李老頭兒,別賣關子了,後來呢?”一名叫孫定的少年不滿的追問,作勢要扯李九言。
“好了好了。”李九言忙接道:“後來這銀槍都又冒犯了一任節帥,結果被騙到黃河邊上,三千軍戶全部被處死,據說連河水都染黃了。”
“你騙人。”孫定正當憧憬英雄的年紀,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如果銀槍都真的那麼厲害,爲甚麼節帥還要害死他們?這不是自斬手腳麼?”
李九言的神色卻鄭重起來,“雖然眼下你們還小,這件事卻得早些知道,在軍中,不管你多麼厲害,萬萬不可冒犯節帥,將帥們威風大心眼小,若是惹得他們不痛快,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據說那位勾結外敵害死魏博牙兵的鎮帥,後來因爲本鎮常常被欺負,卻再無一支強軍禦敵,十分後悔,曾經說過‘聚四州三十六縣鐵,難鑄一個錯’的話。”陳德忽然想起以前曾經讀到過這麼一個掌故。
“哼,人都殺了,後悔有屁用。”那叫做孫定的少年憤憤的說,一邊舉起手中木刀虛砍,彷彿若是那昧良心的鎮帥就在眼前,定要一刀劈成兩半。其餘的少年紛紛附和,顯見孫定是這一干少年的頭兒。
李老漢趁講故事的當口歇了口氣,便自帶着娟兒去整治早餐,陳德無所事事,擦過臉便出門散步。
溜達一圈,憑着前晚跟李老漢學的半生不熟的本地話,陳德已將村中的情況和附近的地勢打聽清楚。這是原是個足有五百餘口的大村,久經戰亂,現下村中已不足百口。麥子將熟,老幼婦孺都在緊張的準備搶收,希望趕在宋軍侵掠之前存些糧食,不然就只有靠進山挖野菜過活了。這村裡民風彪悍,家家未必都有成年男丁,院中卻都有石鎖等打熬氣力之物,孫定等十餘個少年更是一大早就在村口的樹下練習拉弓射箭,大約三五十米距離的箭靶,這些半大小子就能十中七八。這個村四面環山,只有山谷中的那條名叫離石水的河谷通向外方。離石水一直向西注入黃河,河對面便是党項人的綏州,順黃河而下便進入宋境。因此這離石縣實際上是北漢與宋國,党項三方交界之處,是以從唐末以來便是兵禍連接。爲了在亂世中有自保之力,村中男丁往往還未成年便習練弓箭刀槍,每日清晨傍晚更要舉石鎖站馬步打熬氣力,尚武之風頗濃。
用過早餐,陳德與李老張一起作些收麥子的準備,他將他心中記得的一種能夠快速搶收麥子的器具講給李九言聽。李九言目瞪口呆聽陳德指手畫腳的說了半天,才明白這個看似從來沒有下過地的世家子是要自己幫助他幫試製一個怎樣的東西出來。他雖然居住在村中,實際上並不靠種地爲生,在太原從軍的兒子每年都會給他帶回不少錢鈔,足夠養活他和孫女。
陳德讓李九言先找來這時已有的收麥工具,包括裝麥的蔑筐,割麥刀,和簸箕。先將割麥刀用繩子綁在簸箕一邊,這樣當揮刀割麥子時麥子就會自然落到簸箕裡面,然後再製作一個安裝四個小木輪的架子,可以用繩子系在腰間拖着走,最後將蔑筐安放在木架上,這樣就能隨手將簸箕裡的麥穗倒在身後的蔑筐裡,等蔑筐裝滿了再拉到打麥場上。據說,這個東西比單用鐮刀割麥子要快上十倍。
那名叫娟兒的小姑娘自小父母雙亡,也很少見到外人,一見到陳德便歡喜的緊,竟一直黏在陳德身邊。陳德也分外喜歡這個讓人憐愛的小女孩,二人也是投緣,入夜十分也賴在陳德身邊不去。
“陳大哥,你教我爺爺做的那個東西真的會比鐮刀收麥子還要快十倍嗎?”
“是啊,陳大哥很厲害哦,還會好多好多東西,可以讓大夥兒的生活越來越好過。”
“那你能不走麼?”小姑娘忽閃忽閃的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亮,“爺爺說你要去開封,求求你不要走。開封人很壞,我爸爸媽媽都是他們殺死的。”
“娟兒乖,大哥不去開封。”陳德撫摸着娟兒柔軟的頭髮,這個小姑娘好像有些少數民族的血統,眼眶很深,微微帶着一點綠色,頭髮軟軟的有些泛黃,摸上去就像波斯貓的絨毛一樣,很舒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