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遠軍使,靈州巡檢董遵誨面帶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又將陳德以箭射上來的軍書讀了一遍,然後將它交給林中。自從逃回靈州城之後,董遵誨日夜都擔心陳德大軍攻城,城內現在可戰之兵不足兩千,而且對陳德漢軍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派往汴梁求救的信使已經有十幾撥,回來的消息卻是趙光義嚴厲的申斥,朝廷禁軍正在全力以赴準備攻打太原,怎麼可能爲了靈州掉轉矛頭向西,契丹人駐紮在燕雲十六州的數萬鐵騎難道是吃素的嗎?
“大人,看來這陳德是真心想要求和的。”林中細細地讀完了陳德的修書,沉聲道。董遵誨兵敗涼州後,部下心腹將領非死即降,這林中恰好一路追隨保護,董遵誨回靈州後,逐漸對他加以倚重。“靈州兵少,陳德大兵壓境,在朝廷旨意下來之前,當與之虛以逶迤,免得激怒於他,玉石俱焚。”林中小心地建議道,私自與敵方媾和乃是大罪,可形勢比人強,陳德雖然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攻城動作,但從城上看,河西軍日夜都在城下打造攻城器械,大小石彈堆積如山,據來回信使稟報,陳德還派出騎兵控制了靈州向東向南數百里的廣大地方,若不是他投鼠忌器,只怕靈州早已不是大宋疆土。
“他是擔心留在嵐州的眷屬安危罷了。”董遵誨嘆道,“棄嵐州而取河西,以小搏大,居然讓他成事。此人若是不除,只怕從此蛟龍入海,再不可制。朝廷是不會輕允和談的。”他轉頭向林中苦笑道,“那領兵圍嵐州的田欽祚是個刻薄之人,如今情勢,嵐州必不可保,田欽祚若是接下來做出什麼過分之事,只怕我靈州數萬軍民,就要爲陳德留在嵐州的眷屬陪葬。罷了,我且修書一封,先將陳德的求和信報知朝廷吧。”董遵誨行伍出身,自然是不通文墨的,原先的負責爲他寫東西的屬吏陷在涼州沒有跑出來,便由林中捉刀,奏摺中苦口婆心地向朝廷陳訴了西北情勢,吐蕃、回鶻、党項各部都已被陳德收拾過一遍,眼下朝廷如果一意與之決裂,則無異於將西北拱手讓人,陝西五道立刻成爲前線,將要遭受陳德所部長年累月的騷擾。
爲了說動朝廷,林中還刻意加上了自己的分析,眼下朝廷將要大舉用兵於太原,進而收復燕雲,實在沒有必要在西北樹下陳德這個宿敵,既然他有臣服之心,不妨姑且優柔,待得東面平太原,敗契丹之後,朝廷禁軍轉而向西,憑藉着靈州的有利地勢和中原朝廷在西北各番部中間的巨大威望,平滅陳德所部漢軍乃是水到渠成之事。
寫完書信後,林中給董遵誨讀了一遍,董遵誨點點頭道:“未想到林校尉倒是個秀才,把話說得這般通透。這軍書便這樣發出吧。”居然一字未改,便取過自己的大印,小心翼翼地將奏摺用過了印,然後和陳德的求和信一起裝入封袋之中,外面用火漆封好後又蓋了一次封印,最後交給信使發出。
遙望着信使快馬加鞭往東而去,陳德所部騎兵也不阻攔,董遵誨嘆道:“這陳德也是個人物,若他真心歸順,倒也是朝廷之福。”
董遵誨使用的最快的驛使,一路不停地換人換馬,靈州與長安距離七百里,長安與開封又有一千餘里,這軍書連同陳德的信函,只用三日便擺到了宋皇趙光義的案頭。
比起一年之前,已經昭告天下改名趙炅的趙光義重將陳德的信函放下。《素問》曰“卒然而痛,得炅則痛立止。”趙光義給自己改了這個名字,私心底下未嘗沒有驅除登基以來無數讓他頭痛的繁瑣政事的原因。不過在臺階下面侍立的趙普、曹彬、王侁眼中,時年38歲的皇帝陛下春秋正盛,處理政事也顯露出過人的精力。
這兩年來,大力取用提拔新科士子,將他們安排到新興帝國的各個重要崗位,逐步更替了老邁的官僚。新上任的士子雖然未必有料理民政的真本事,對將他們一手簡拔出來的皇帝的忠心卻是無可懷疑的,這一點從每天皇帝陛下案頭上各地不斷送上來堆積如山的奏摺可以看出來。
禁軍的選練也在加速進行,太祖去世時,全國禁軍僅有十九萬三千人,這兩年又新募了十萬禁軍士卒在京師加緊操演。同時,許多元勳宿將節度使被罷黜,太祖時代的禁軍重獎陸續被派出京師分鎮四方,而陛下的藩邸舊人則不斷安插到京師軍中,大宋軍方在短短兩年內已然吐故納新,徹底消除了軍隊中的不安定因素,大宋江山穩如泰山。
與大宋如同一輪朝日冉冉升起的興盛景象相比,北方的宿敵太原和契丹人日子越來越不好過,遼皇耶律賢身體衰弱不堪,底下各部貴族爭權奪利,契丹人精兵猛將都齊集在上京互相防備,大宋一直虎視眈眈的燕雲十六州從此空虛下來,根據密報,眼下燕雲十六州的鎮守主力竟然是一些漢軍。假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下去,將來大宋王師北伐,必然勢如破竹。
北漢方面,“焚其寨,遷其民,空其地”的策略已經取得效果,太原朝廷眼下年年都要想遼國伸手借糧。駐守嵐州的漢軍主力吐渾軍更擅自發兵河西,陳德與太原朝廷的矛盾已經公開化,就連宋軍圍困河西,太原方面也無一兵一卒相救。
江南進貢的龍蜒香發出幽幽的香味,趙炅舉起手指輕輕揉揉發燙的太陽穴,別人只道皇帝當得快意,只他自己知道甘苦自知,帝王心術,滿朝文武都要把握在手心,還要仔細計算種種內外相制的安排已然耗費了大量的心力。爲討伐太原和收復燕雲而進行的種種準備更是浩大的工程,原先的驕兵悍將都不堪信任,要練兵選將。要預先將各種糧草輜重囤積在於北漢契丹接壤的各個邊境重鎮上,要安排宿將雄兵保護着這些前進基地,還要防着這些太祖舊將聯絡自己那不安分的侄子,趙德芳,趙德昭。
雖然董遵誨在軍書中將西北形勢描述得十萬火急,卻仍然無法在趙炅的案頭佔據哪怕一個微小的位置。趙炅本人甚至要努力地將自己的思緒從對侄子謀朝的防備和北伐大計中拔出來,纔有餘力考慮其他事情。“衆卿,河西陳德雖然圍了靈州,卻已然向朝廷示弱請降,如何處置,可有計議?”趙炅緩緩沉聲道,腦中卻止不住在想,近來不斷有密報,曹翰府中心腹昨日與趙德昭會過一面,不知商量些什麼事情?那些被貶斥到北方邊鎮的太祖舊將據說不少人就有擁立德昭的心思,這個德昭,很的軍心,需得仔細防備他謀反。
衆大臣見趙炅臉色陰晴不定,眼神頗爲陰鬱,都不知道他的心意,唯有與陳德有仇的曹彬先秉道:“陛下,這陳德乃是梟雄心性,眼下他得了河西千里之地,尚未能收拾乾淨,需得趁早處置,不然便有養虎遺患之憂。”他頓了一頓,見趙炅並沒有表態,又接道:“陳德雖然修書請降,但書函中已然申明願因襲定難李氏,府州折氏成例,分明是想要割據一方,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陛下正欲清掃天下,致太平,興盛世,焉能優容與他,令四方豪傑徒生異心。”
趙炅點點頭,仍舊是不置可否,轉頭看向趙普,趙普揣摩聖意,躬身秉道:“曹將軍所言乃一心爲國。不過嘛,”他看了看身邊的王侁,接道,“事有輕重緩急。朝廷爲平滅太原,北伐燕雲,前後準備不下十年,精兵猛將朝夕枕戈待旦,早已期待。儲藏輜重、整修道路、築壘邊寨,偌大準備功夫已經下去。若是爲了這陳德,朝廷貿然轉向西面用兵,則滿朝上下都會不知所措。此一也。
太原,心腹大患也,輕騎自太原出,次日便飲馬汴梁。河西,疥癬之疾也,那陳德家眷被困在嵐州,朝不保夕,尚且不能自救,對汴梁的威脅微乎其微。謀國之道,當先除心腹大患,後解疥癬之疾,此其二。
契丹,雄國也,地方萬里,控弦數十萬,雖然這十幾年內亂不斷,一經收拾,卻是我朝的大敵。燕雲形勝,地利在彼不在我,我朝雖有禁軍三十萬,卻要鎮守河朔,難以分兵河西。那陳德白身起事,士卒新附,百姓驚疑,就算給他幾年時間生息教養,焉能與中原爭鋒。此其三也。”
趙普看了看臉色已經漸漸陰沉的曹彬,心頭頗爲得意;“莫以爲穿上儒袍便是讀書人了。皇帝矢志北伐的心思,是你一個軍漢動搖得了的嗎?”用難以置疑的口氣道:“以老臣之見,當先安撫住陳德,力保北伐大計。”他在心裡對趙氏兄弟的北伐情節是不以爲然的,趙普有一句流傳後世的名言“攘外必先安內。”以五代之衰,契丹之強,尚且不能滅亡中原,反而是自家改朝換代不斷,可見治國之道,重在安內而非攘外。這個論點他從未隱藏,趙匡胤趙光義兄弟還不是皇帝時,三人一起談論天下大勢,趙普就無數次闡述過自己的這個觀點,對趙氏兄弟影響都頗大。
注1:宋初趙普在給宋太宗的奏摺中有:“中國既安,羣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