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漢人希望所繫在玉門孤城,而玉門關守軍希望所繫在嵐州援軍。嵐州援軍正艱難地在沙漠中跋涉。
頭頂着散發熾熱的烈日,低頭是耀眼的流沙,陳德感到一陣暈厥,身子一軟就要倒地時,於伏仁軌在旁邊扶了他一把,關切地問道:“大人,您還是先喝一點水吧。”說完從自己的馬鞍上摘下一囊食水,遞到陳德跟前。
陳德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堅定地將水囊推開,沙啞着聲音道:“全軍將士食水各有份額,除了傷病號外不得例外,這是規矩。”他回頭望了望被烈日曬得脫皮的軍士們,鼓起氣力,大聲道:“還有五十里就是居延海,驃騎營兄弟早已準備了奶酒和茶葉,大家堅持住,不得掉隊。”
若是平日,這鼓勵之語必然贏得軍士們齊聲迴應,但現在卻只有有氣無力地應和之聲,“指揮使說得好!”,“大家加把勁!”,“沙漠行軍沒什麼可怕地。”稀稀拉拉地讚歎倒像是違心附和領袖一般,反而凸顯了大多數軍士能少說話就少說話,能節約一點體力就節約一點的心態。不過,令陳德倍感欣慰的是,所有人雖然都被長途跋涉和烈日烘烤弄得無精打采疲憊不堪,但所有人都在努力着往前挪動腳步。
此次嵐州千里奔襲還算是順利,一路都在驃騎營分隊的掩護和警戒下面。所有軍士都有長途行軍的經驗,每天天色微明便拔營出發,白天每行進20裡休息一次,一直走到太陽落山紮營休憩,帳幕裡的軍士還在百夫長的督導下練習一陣武藝後方才睡下,百夫長和十夫長每天向牙軍營稟報行軍物資的用度情況。
進入巴丹吉林沙漠後,行軍路線的規劃和攜帶食水出了一點問題。往日嵐州商隊常用的幾個取水點的水量太少,只能滿足近萬嵐州人馬一半所需。大規模軍隊在沙漠中行軍簡直是一場災難,沿途所有的水源都被取到乾涸爲止,大軍經過的綠洲,沙蔥、莎草這些可以食用的植物全都被採摘一空,隨軍攜帶的牲畜將草地和灌木叢幾乎啃成一片光禿禿地白地。
後世西北荒漠化如此嚴重,是否和歷史上記載的好幾次大的戰亂有關。戰爭對綠洲生態的災難性破壞幾乎是不可逆裝的,特別是西域的綠洲農業,原來的自然生態已經被人爲的農業生態所取代,一旦這個生態系統中人類社會這個關鍵要素被毀滅,由人類開挖渠道引水,種植糧食果樹所維持着農業生態平衡就被打破,綠洲也就日漸荒蕪成爲沙漠。
陳德強迫自己想着這些遙遠的事情,努力忍住乾渴的感覺,現代人的忍耐力,還比不上這時代裡一個每天都掙扎着在生死邊緣的普通百姓啊。
忽然,有軍士高呼道:“水,我看到水了!”衆軍士都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頭也懶得擡一下,更有人笑道:“你龜兒子熱昏頭了吧,離居延海還有五十里地,這裡到處只有流沙,哪裡...”忽然,那人的喉嚨像被捂住了一半,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天際。
陳德注意到軍隊行進的速度忽然緩慢下來,臉色一沉,擡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湛藍的湖泊彷彿綠色的寶石一樣鑲嵌在黃色的沙漠之中,湖水波光盪漾,湖畔灌木叢生,微風吹動蘆葦和芨芨草,驚起片片飛鳥,彷彿仙境。
“這是蜃樓。”於伏仁軌道,“我也是聽族中老人說起過,沒想到今日得見。”
但普通軍士卻沒有他這般見識,有人以爲是遇到了傳說中的仙山,激動地拜伏在地,還有人以爲進入了魔境,臉色蒼白,不住地喃喃禱告信奉的神靈,更有人幾乎要忍不住奔過去取水。若不是嵐州軍紀嚴明到了苛刻的程度,此時行軍的隊列幾乎要大亂了。
陳德心知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道理,這海市蜃樓的原理一時和軍士們解說不清,只微笑着欣賞着難得一見的美景,居然連口渴也忘了,越看越覺得那湖水和沙丘彷彿在哪兒見過一樣。
微風輕輕拂動,遠處蜃樓的景緻恍如被風兒吹動的水面皺起了波紋,輕輕波動,又宛如一塊巨大的天幕掛在前方,變換着不同的風景。
忽然,海市蜃樓中映現出不少人影,都是漢人打扮,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有的牽着騾馬,有的推着中原常見的雞公車,男人帶着媳婦,婆娘帶着小孩,一看便是逃難的人羣。這些人都熙熙攘攘地推擠在一座宏偉的城關之前,依稀可見一些老者還不住地向城頭戍守的官兵懇求着什麼,卻沒有迴應。城外的百姓不住的向着逃來的方向張望,彷彿實在恐懼着什麼東西。忽然,原本規矩的人羣騷動起來,推推搡搡桑地向城門涌去,不少壯年漢子破口大罵,甚至有人取出了身上的弓箭,作勢要朝城上射去。
正當局面不可開交之時,城頭上突然射下來一排弩箭,將那城門附近的百姓射死一地,頓時將前涌的人羣驚散,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從百姓們驚慌失措着往後退,往後跑,互相踩踏的行動來看,城門下面此刻想必是哭爹喊娘之聲四起。百姓們逃離了城門附近,卻捨不得就此離開城關,都彷徨無助地在那城頭弓弩射程之外徘徊。
見百姓們如此悽苦,陳德心道這些人裝束都是漢家打扮,想必是遇到了什麼轉亂,要投靠的城池卻不讓入內。他轉頭探詢地望向於伏仁軌,見他也全神貫注地看着遠方的蜃樓。
突然,蜃樓中的景緻又有變化,一彪回鶻騎兵鋪天蓋地地從遠處而來,一見到那大羣大羣聚集在城關外面的漢人百姓,紛紛加快了馬速,張開一張騎兵大網,彷彿草原上驅趕牛羊一般,將城外百姓驅趕得越來越集中,偶爾有漢民拿出弓箭反抗,要麼被縱橫馳騁騎兵一刀看到在地,要麼被數箭射到。即使不反抗的漢民,跑得稍微慢了一點,也被馬匹帶着巨大的衝力撞倒在地,葬身黃沙。最後,所有逃難的百姓被攏做一堆,被回鶻騎兵逼迫着,一步一回頭地往來路而去。
衆軍士正沉浸在這情景當中,一陣大風吹過,蜃樓頓時消散。好些人氣憤地摩拳擦掌,嘴裡罵罵咧咧,陳德心中忽然想起,轉頭看向於伏仁軌,於伏仁軌見他探詢的目光,沉聲確認道:“那城就是敦煌。”他多次率軍護送商隊來往敦煌和嵐州之間,雖然城頭旗幟看不清楚,卻從城池的形制認得清清楚楚。雖然於伏仁軌乃是吐渾人的血統,但久居中原多年,世代與漢人聯姻,心中早把自己和漢人不分彼此,見到這些河西百姓如此被回鶻人欺辱,也是氣悶異常。
從於伏仁軌確認了自己的猜測,陳德臉色鐵青,眼望着西方天際,沉聲道:“曹氏不亡,是無天理。”底下軍士們也大都是到過敦煌的,眼見這番悲慘的場面,不需軍官催促,自覺整隊出發,適才的飢渴疲勞全都不顧,只想早日趕到回鶻陣前,廝殺一番,一瀉胸中憤怒。
而適才那蜃樓景緻裡的敦煌城樓上,目送漢民被回鶻軍隊押送離去,兩員將領正在激烈的爭執。
“索大人,這些百姓視我歸義軍如父母,不惜破家來投,爲何不開城門納之!”鎮將羅佑通手按橫刀大喝道。
敦煌城關守將索元勳被他當面直斥,面紅耳赤,似乎感覺到手下軍兵也向自己投來鄙夷的目光,惱羞成怒,喝道:“城關重大,不納這些百姓乃是節度使的旨意,你若有不滿,自找那節度使分說,爲何與我爲難?”言語中卻帶着幾分底氣不足,歸義軍之所以能立足河西百年不倒,全在於河西漢民的支持,眼下歸義軍與回鶻結盟,拋棄甘州、肅州逃難而來的百姓,軍中上下,沒有幾個過得了自己良心這關的。
羅佑通沒想到他擡出節度使的壓人,勃然大怒,他雖然率直,卻不傻,不敢明着反對曹延祿,只得怏怏而去,一邊走一邊罵:“沒了良心的腌臢東西,將親妹子換來的官兒,就是一條狗!”聲音大得幾乎整個城關上軍兵都聽得清清楚楚。
索元勳沒想到他像耍無賴一般破口亂罵,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只僅僅握住腰間的橫刀,卻聽耳畔有人聲道:“索兄不必與如此渾人一般見識。”轉頭看,卻是節度使的叔父曹元康,他雖然沒什麼官職,卻是曹延祿接掌歸義軍的輔助之臣,曹氏與回鶻聯合,歸義軍中頗多不滿,因此曹延祿在重要地方都派了曹氏宗族中的心腹監視,等若是監軍。
曹元康鄙夷地看着羅佑通罵罵咧咧離去的背影,哼了一聲,道:“眼下張氏未滅,且讓這等腦後生反骨的人囂張兩天。”他見索元勳臉上也有不豫之色,似乎心中爲不納漢民之事頗感慚愧,微笑着安慰道:“元勳不必自責,敦煌與甘州早有約定,瓜沙州回鶻乃歸義軍臣民,甘、肅州漢人乃回鶻治下,互不干涉。這約定也有幾十年了,往日裡漢人犯了法,逃到我歸義軍來,還不是要交出去點天燈的。今日之事恰如往日一般,向來如此,元勳又何必被那渾人影響,沒得壞了自家心緒。”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索元勳聽他開導,心頭塊壘也微微放下一些,腦子裡卻仍有些漿糊,這血脈相連的同胞,豈是一個約定便可以置身事外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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