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蒼茫大地銀裝素裹,氣勢雄偉的遼國上京城巍然屹立。
上京城周長三十里,分爲南北兩城,中間用城牆隔開,這般奇怪的佈置說來也簡單,北面喚作皇城,住着的是皇族、契丹貴族,也是朝廷有司官衙所在,多得是雍容華貴的殿宇樓閣,日夜戒備森嚴。南面喚作漢城,住着是漢人,白日裡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夜間則燈火通明買賣不絕,直至深宵。這南北兩城中間的城牆,高三丈,寬四丈,將契丹族和漢族,權貴與百姓,官府與市井截然分開。
契丹族興起建國大遼以來,吸收了許多中原漢人的建築技術,但許多老契丹更喜歡草原上穹廬裡無拘無束的生活,便在皇城北部闢出一大塊空地,專門用來搭設氈帳。每逢春夏,綠草茵茵,多多白色帳篷猶如白色的蘑菇,駿馬牛羊徜徉其間,倒真是一番草原風光,只是到了隆冬時節,氈帳不敵嚴寒,便盡數收了起來,此處便成爲契丹族孩子們玩爬犁、打雪仗的場所。
就在這塊空地之旁,有一所大宅,此處不似其它契丹高官宅院那般佔地寬廣,反而稍顯侷促,飛檐翹起,屋頂高聳,雕樑畫棟,頗多前唐遺風,正是三代仕遼的漢人世家韓氏的家宅,遼主不以其漢人出身爲意,欽賜北城宅邸,乃是獨一無二的榮寵。
就在這深宅大院之中,書房內掌着燭火,若是陳德來此,一定認得正在詳談的兩人,一個是剛剛從朔州返回上京的皇城使韓德讓,另一個則是粟特商人的領袖康屈達幹。
“韓大人,這是今年您在商隊的進項,共一百五十四萬貫,其中五十萬貫老粟特已折成足色黃金送到大人在幽州的府邸,剩餘錢款在南方買了糧食,船隊已經起錨北運,大約三個月後可達幽州。”康屈達幹對韓德讓分外恭敬,與在陳德面前的侃侃而談全然不同,畢竟,韓家在遼國的勢力,在幽雲十六州漢人中間的實力,足以使韓德讓轉念間便可扶植起一個大商團,轉念間又能讓你血本無歸。
韓德讓面無表情地聽着他的回報,手拿這一個玉如意輕輕敲打着几案,皺眉道:“今年的收穫可比去年少了,老康,是不是道路不平啊?”
康屈達幹忙道:“韓大人明見萬里,夏州党項越來越不成話,眼下不僅把持隴右商路,還不時派出遊騎到塞北劫掠,多有北地蠻族與他們狼狽爲奸的,小人的商隊今年就有好幾趟折在半道,不僅貨物全都被搶去,就連族中子弟,死傷不少。”說這說着臉現哀傷之色,所謂商人重利輕別離,粟特人不似漢人那般守在一處便開枝散葉,遊走四方,夫妻一年中也不得幾日聚首,所以子嗣不廣,族人不衆,今年前後折損了上百能幹的粟特子弟,對康屈達幹來說已經是難以承受的打擊了,要不然也不會派大兒子康恪闐找陳德去談貫通商路之事。
韓德讓微微點頭,心道,夏州遙遠,部落衆多,又地瘠民貧,若是發兵討伐,勝之而不能守,敗則爲恥。眼下宋人北伐在即,遼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國中各部勢力蠢蠢欲動,前不久居然來鬧出了企圖襲殺自己的驚人之舉。清掃道路之事,只得先放一放了。他點點頭,和顏悅色地對康屈達幹道:“夏州賊寇,暫且讓他猖狂一時,你且先甘詞厚幣,虛以逶迤,等我騰出手來,定會爲你討個公道。”
聽他如此說,康屈達幹心下微微失望,暗暗嘆了一口氣,卻只能做出一副感恩不盡的樣子拱手道:“老粟特這廂謝過韓大人。”還待說話,書房的門簾卻被掀開,走進來一個侍衛,也不看康屈達幹,徑自將一張拜帖交給韓德讓過目。
韓德讓打開一看,雪白的紙面上並無墨跡,暈紅的模印當中正是“德讓”二字,一股淡淡的馨香撲鼻而來,他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臉上不動聲色,對康屈達幹道:“你且先行退下,有事我自會找你商量。”待康屈達幹出門走遠後,纔對那侍衛輕聲道:“你且去請她進來,不要讓旁人看到。”侍衛應了一聲出門而去,未久門簾挑開,一個披着斗篷的女子入內,掀開斗篷,只見她身穿貂裘,頸垂珠鏈,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看着韓德讓,一語未發,已是泫然欲泣,美目微紅。
一見她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韓德讓原本想好了萬般決絕言語,卻都不知如何說起,開口卻是:“快進來暖暖,這般貴重的身子,一點都不體恤自己。”話語間全是憐愛之意。那女子聞言,顏色轉喜,適才一副哀怨的模樣,頓時變作明豔照人,輕聲道:“你還曉得體恤二字,我叫奴婢傳你多次,爲何一直託病不見。”雖是嗔怪之語,卻透着一股柔情蜜意。
韓德讓聞言大爲尷尬,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貴爲遼國皇后的蕭綽。遼國皇帝耶律賢人如其名,乃是契丹族立國以來少有的賢明君主,但一直體弱多病,蕭綽此時已經常常代耶律賢批閱奏摺,遼朝隱隱有前唐時中宗與武后二聖臨朝之景。
蕭綽與他自幼定下婚約,卻嫁入帝王家。那日暗算韓德讓的貼身親衛,乃是蕭綽推薦給韓德讓的,在韓德讓身邊辦事也有五六年,因此深得韓德讓信任,誰料居然變生肘腋,此人的背叛差點令他送了性命,韓德讓脫險之後暗自思忖,是否蕭綽爲保全名聲和地位,急於了斷於和自己曾有的情緣,默許了別人的加害。他心結既生,便一直不願再見蕭綽,先是借清理朔州契丹藉口遲遲不返上京,而後又託病拒見,他是外臣,又是漢臣,這般牴觸之下,蕭綽居然毫無辦法,方纔做出這以皇后之尊,雪夜微服,私會情郎的驚世駭俗之舉。
“蕭蘭陵那狗奴才受我叔叔指使害你,我事先實不知情,知道你有危險之後,你可知道我一連幾天都心神不寧,直到奴僕回稟你安然無恙,方纔放下心來。”蕭綽此時與別家受了委屈的女兒沒有兩樣,可憐巴巴地跟韓德讓解釋着。韓德讓素來知她聰穎能幹,不遜男兒,這般做作,也不知真假,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狠下心來沉聲道:“燕燕,你是大遼國的皇后,以後這般言語,萬萬不可再提。”說完便退後一步,離她又遠了些,轉過身去。
蕭綽何等伶俐之人,見他寒着臉,語意決絕,便知韓德讓不再相信自己,她臉色慘白,緊咬嘴脣,喃喃道:“德讓,蕭綽自幼許配與你,卻背棄盟誓另嫁他人,我知你終是不肯再原諒我,也不再相信我。”說完竟然從懷中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就往那欺霜賽雪的頸項上割去。
韓德讓雖然背對着她,卻心如刀煎,他與蕭綽雖然都是高門大族,自幼許配,青梅竹馬,但一爲漢人,一爲契丹人,期間經歷的坎坷折磨,比之平常的情侶不知要多多少倍,明明情根深種,最後天意弄人,終究勞燕分飛,這情緣豈是說斷就能斷的。他聽得蕭綽語意不對,急忙轉過身形,見她拿着匕首往自己頸項動脈上割去,頓時大驚失色。待快步上前將那匕首奪了下來,蕭綽已將頸項割破出一條血痕。
韓德讓脫手將匕首擲了出去,正待尋找金創藥物爲她擦拭,蕭綽卻驚叫道“匕首”,不顧傷勢未裹,從他懷中掙扎出來,小心拾起被韓德讓擲出的匕首,緊緊攥在手中。她凝眸看着臉現怒色地韓德讓,解釋道:“這是定親時交換的信物,我一直帶着。”見韓德讓不說話,有些羞意地含笑道:“適才見你不相信我,我恨不得去死了,但你又救了我回來,我很高興。”她抿嘴微笑,牽動脖子上的傷痕,又疼得微微皺了皺眉頭,看得韓德讓心裡也是一疼,找出金瘡藥,走上去爲她敷上,一邊沒好氣的說:“我救你,是爲了你不要在我府上出事,連累我韓家滿門。”只是這語調卻宛然兩人年少人鬥氣時的光景。
蕭綽展顏一笑,低聲道:“你就是喜歡我,卻不肯承認,那麼小時候你爲我和奚底、胡裡室,一邊打一邊喊‘燕燕是我的’,是怎麼一回事?”韓德讓微覺尷尬,乾咳道:“不過是小孩子說胡話罷了。”他二人年少交好,自得雙方長輩許婚後,更是互相愛慕傾心,韓德讓除了苦讀漢人典籍,官府軍中不斷歷練之外,還每日勤練契丹子弟擅長的弓馬功夫,文武兩途都是極爲出類拔萃。蕭綽日常亦愛好穿華服,打扮得一副漢家女兒摸樣,甚至學漢語,讀漢詩,以胸中書卷論,竟不輸漢地才女。後來蕭綽出落成上京城中契丹族裡第一的美人,契丹少年嫉妒韓德讓與她早有婚約,每天欺負韓德讓,韓德讓雖然勢單力孤,卻有骨子狠勁,不管被揍得如何鼻青臉腫,絕不服軟,反而以蕭綽未來的夫君自居,時常嘲笑那些契丹貴族子弟。想起這些少年往事,二人心中甜蜜,一時都忘卻瞭如今的身份,蕭綽伸出手指輕輕在韓德讓胸口畫着圓圈,揚起螓首,柔聲問道:“德讓,你看我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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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綽適才又哭又笑,臉上掛着淚痕,眉間卻帶着甜蜜的喜色,頸項上一道紅痕觸目驚心,格外惹人憐愛,韓德讓心潮涌動,只怕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不敢凝視她的絕世容色,將頭轉過一邊不答,蕭綽有些失望地嘆口氣,自言自語道:“看來這些日子批閱奏摺着實折磨人,眼角不知不覺多了幾絲皺紋,妾身容顏老去,韓郎也就再不記得燕燕了。”說完擡頭看着韓德讓,輕輕用手指把他額頭的皺紋展開,有些促狹地嘆道:“德讓,你也老了。”她此時才二十許,正值韶華,韓德讓則剛過三十,正是男子強壯之年,聽蕭綽說出這等言語,便如同一個小孩故作深沉一般,不禁莞爾。
蕭綽擡手擰他,恨恨道:“你還笑,恐怕你早已把我給忘了,你不是娶了個美麗賢淑的妻子麼,她一定知書達理吧?”見韓德讓沉吟不語,蕭綽知他必然夫妻情篤,自己和耶律賢何嘗又不是相敬如賓呢,臉上微露出歉疚神色,饒是她天資聰穎,也心如亂麻,只跺腳嗔道:“你這負心人,害得我爲你白白擔心一場,我送你的匕首呢,是否早就扔了?”韓德讓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那刻着“綽”字的精緻匕首,輕輕一晃,蕭綽方纔轉怒爲喜,伸手接過來和自己那柄併攏在一起。
韓德讓懷中掏出的匕首柄上刻着一個“綽”字,而蕭綽的匕首柄上則刻着“德讓”二字,正是兩人少年時交換的信物。依偎在韓德讓的懷裡,蕭綽喃喃道:“德讓,我知你一直不肯原諒我屈從父親嫁給太子。我讀了許多詩書,知道你們漢人的規矩,一女是不能許二夫的,燕燕既然已經許了你韓郎,那便生死你韓家的人,死是你韓家的鬼。大婚那日,我將你的匕首藏在花衣之下,只是後來太子,也就是陛下進來,你知道他少年時受了驚嚇,身子一直不好,我看他一直咳,一直咳,心也軟了。”蕭綽講到此處,已然語聲哽咽,泣不成聲,他二人本是神仙眷侶,如今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少時種種美好憧憬,亦成終身之憾。
韓德讓虎目也蘊含痛苦神色,輕輕撫摸她的秀髮,數年來鬱積的怨恨都煙消雲散,又是愧疚,又是憐愛,伸手攬過她的頭頸,在櫻脣上深深一吻,二人皆是意亂情迷,許久,蕭綽才滿臉通紅地脫出韓德讓的懷抱,嬌嗔道:“被你害死了,今番回去,以後日日都要被相思折磨”。韓德讓原先深恨蕭綽負情背義,眼下前嫌盡釋,心懷舒暢,不禁調笑道:“不如我淨身做了宦官,入宮去服侍你吧?”蕭綽已不是不解人事的無知少女,羞紅臉朝他下身看去,眼睛一橫,道:“也不怕醜,看韓伯父不打折你的腿。”又托腮道:“你來宮中做護衛統領吧,有你保護,我睡覺也安心。”這宮中護衛統領乃是隻由契丹族人擔任的職位,韓德讓心知不能,便一笑不答。蕭綽也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
窗外,鵝毛般的大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院中暗處,韓德讓的親衛矗立雪中,身上落滿雪花,儼然成了一個雪人,眼神卻警惕地掃視着每一個角落。只見韓德讓掀開門簾,蕭綽邁步出來,院中另一暗處恍如雪人般的一個蕭門侍衛應聲而起,跟着蕭綽出去。韓德讓目送她離去,直至那斗篷下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見許久,方纔不爲人知的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到房裡。雪花片片飄下,臘月的上京,最烈的醇酒,也驅不散冬日的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