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的僕婦將配菜酒餚端了上來,自己退下,在外面將厚厚的門簾放下,寒氣便被徹底隔在花廳之外,銅爐裡的木炭燒得很旺,花廳之內竟是溫暖如春。
見各人都已就座,陳德端起酒杯,對周後道:“國後,此乃末將麾下辛古將軍,便是陣斬錢王的那位。”又對辛古道:“這是國後。”辛古一時間還沒想清楚國後是怎麼回事,見陳德對周後執禮甚恭,介紹時便站起身來按照契丹人宴飲時的禮節對這貴婦躬身行禮。周後卻有些氣憤,男女授受不親,陳德叫他這粗豪大將與我同席,是炫耀,還是恐嚇?若不是顧及着這段時日他都沒有來騷擾自己,就要作色離席。
陳德卻不知她心中所思,端起酒杯,黃雯和辛古見他端起酒杯也同時端了起來,只聽他沉聲道:“嵐州清苦,今日難得宴飲,這第一杯酒祝願陛下早日逃出汴梁奸徒之手,與國後團聚。”說完周後聞言卻是一驚,睜大美眸,有些不可思議看着陳德,難道自己誤會了他不成,見其它三人飲了杯中黃酒,後都凝神望向自己,方覺自己失態,擡手端起玲瓏銀盃,嘴脣淺淺地啜了一口,這炭爐燒溫黃酒,滋味與江南一般無二,讓人腹中升起一股暖意,連心神由陰鬱而變得輕鬆。辛古也終於明白陪坐在側的貴婦便是落難獲救的江南國後,陳德有意讓他知曉周後身份,一則示以心腹,二則日後這方面需要辦事則可交託與他。
見衆人都已飲過,黃雯站起身來將每人面前酒杯都添滿,陳德又舉起酒杯道:“接下來,夫人,與我同敬辛校尉,辛校尉乃是我陳德敬服之人,同袍之義,兄弟之情,來,我們連幹三杯。”說完一仰脖子將酒倒入喉內,黃雯隨陳德陪飲了一杯,又將他的酒杯斟滿。辛古契丹馬賊出身,是個血性漢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掉,他也不要黃雯斟酒,自己滿上,又喝下兩杯,眼中全是感動。
周後默默無言地看着陳德和辛古對飲,心中也有些許感動,早先李煜交往的全是文人雅士,江南先後有林肇仁、皇甫繼勳、盧絳、朱令贇等將領,雖得倚重,卻不見親厚。陳德與辛古這般稱兄道弟的情誼,當年蜀漢先主與關張二將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親,也不過如此吧。
與辛古連飲三杯之後,陳德藉着酒意,又將自己的酒杯斟滿,對黃雯道:“這第三輪,要感謝夫人,不避艱險千里相隨,又助我收拾人心,這滿城之中,主母菩薩之名,恐怕比我這指揮使還要響亮。”黃雯給他說的滿面含羞,霞飛雙靨,端起酒杯淺淺的喝了一口。周後看在眼中,想起當年在金陵舊事,不禁黯然神傷。
陳德這三輪敬酒,讓周後愁緒暫解,黃雯欣喜嬌羞,辛古則不再顧忌上下之分,席間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陳德和辛古一杯又一杯的相互敬酒覺得不過癮,便喚來僕婦換大碗,後來又覺得黃酒不夠勁,換上了整壇的刀子燒。黃雯則一邊和周後小口小口的吃菜,一邊聊着些原先金陵趣事,一邊頗有意思地聽平素沉默寡言的陳德和辛古二人大着舌頭觥籌交錯,周後頗有些無奈地陪坐一旁,聽他們的醉話。
“好多天沒這麼痛快地吃過肉了,奶奶的。”這是喝高了的辛古發了馬賊性子,“辛兄弟,你是我嵐州左軍統御,將來咱們兄弟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是契丹人,我是漢人,有什麼關係,我們齊心協力,什麼大宋天子,什麼大遼可汗,都要跪下來求我兄弟。”陳德大聲道,誰料他這話竟勾得辛古面色黯然,灌下一杯酒,醉道:“真的麼?那漢朝的皇帝呢?讓我這麼多兄弟餓着肚子幹苦工,最不是東西的就是這個皇帝。”陳德怒道:“到時候叫他青衣小帽,侍酒賠罪!”“辛古嬉笑着道:”好,“臉色一變,又大聲道:“皇帝都他奶奶的不是好東西。”陳德已經喝高了,醉態可掬地附和道:“對,他奶奶的。”辛古又道:“老辛這一雙手,已經砍過一個皇帝,一個王爺了,哈哈哈,手啊手啊,你可真是幸運呢。”說着說着舉起那蒲扇大的手掌得意地揮舞,陳德接道:“這世上多有稱王稱霸之輩,老辛,你都給我砍了他們的頭。”辛古虎目一瞪,道:“好!皇帝沒一個好東西。”陳德接道:“想當皇帝的也不是好東西,你把他們的頭都砍掉。”辛古又道:“好!”旋即皺着眉頭道:“別人好辦,若是你有一天想當皇帝了怎麼辦?”陳德喝得醉醺醺的,把頭伸到他面前,道:“那就麻煩你,也給砍下來好了。”辛古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道:“大人,你喝醉了!”陳德卻不滿意地大聲道:“我沒醉!”
黃雯和周後見這二人越說越不成話,都緊蹙雙眉,周後暗想,若說他是個奸雄,還真不像,有幾個奸雄敢像他這樣喝得酩酊大醉,讓手下大將把頭砍下來,當真荒唐。這辛校尉膽子也太大了,若是哪位帝王,聽了你這些醉話,恐怕先掉的就是你自家的腦袋。
這二人對皇帝語出不敬,自己不覺得,到叫黃雯分外尷尬,畢竟李煜也曾是稱過帝的,她有些着惱的看着看着陳德,心想,這人平素裡嚴謹有度,今日怎的如此放縱。卻不知人都是血肉之軀,以陳德現今之地位,說嵐州上下兩萬餘口性命繫於他一身可謂毫不誇張,平日裡不僅要殫精竭慮的籌劃,還要端出人主的威嚴儀態來給下屬信心,許多常人應有頹廢、沮喪、擔憂、害怕等負面情緒都壓抑在心裡,今日趁着和辛古喝酒將這些東西發泄了出來,否則,久居上位者,要麼像魏武帝那樣罹患頭風那樣的隱疾,要麼像商紂夏桀、漢武隋煬,以及後世許多朱家天子那樣出現嚴重的心理變態。
陳德似乎突然醒起周後在座,拍着辛古的肩膀道喃喃道:“要說做好皇帝,江南國主倒是個材料。”辛古不滿意的嘟囔道:“哪有大人你主事痛快!”周後再也聽不下去,寒着臉站起來,對黃雯道:“妹妹,這邊有些燥熱,我先回房歇息了。”黃雯忙歉然地站起身來,道:“姐姐勿要生氣,他二人皆是無心之語,做不得數的。”周後見她面帶歉疚,勉強笑道:“這個我清楚。”便在黃雯陪伴下離開了花廳。二女帶着一陣香風離開,陳德眼神似乎回覆了些清明,搖搖晃晃站起來,跟了出去。
辛古獨自喝了一點湯後,見四下已無旁人,拿桌布裹了還剩下大半的羊腿,東倒西歪地離去,此時指揮使府上已經沒有親衛當值,僕婦傭人之流,又怎敢阻攔辛校尉。
出得府門,冷風一吹,辛古神明清醒了小半,他酒力甚豪,雖然飲了不少,但不至於醉倒街頭,只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覺居然到了治下民戶朱惠蘭的門前。
簽訂軍民領轄的契據後,他對朱惠蘭便算是有了保護之責,閒來無事時倒是來過這裡一回,繞着屋子冷着臉走了兩圈,就好像野獸宣誓自己領地一樣。正因如此,雖然城中對朱惠蘭有意的軍士民戶雖多,但仔細打聽之下,得知這個美人兒是辛校尉治下的,也都打消了念頭。
或許是酒意上涌,辛古突然很想看看這個被自己保護的女人,便不假思索地上前拍門,拍了好一會兒,朱惠蘭透過門縫看清楚是他,才滿不樂意地將門打開一條縫,撲面而來便聞到一股酒氣,隨即一股大力將門掀開,辛古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
終於還是來了,朱惠蘭心裡有些黯然,卻強作歡顏的看着辛古,他要做什麼,自己能反抗麼?
辛古眯縫着眼睛瞅了半晌,這個漢家女子似乎是剛剛被他吵醒才匆匆起來,只披着單薄的衣衫,鬢髮凌亂,寒風中凍得俏臉通紅,宛如花樹般立於院中,當真叫人憐愛,他原本只想進來看看這人而已,當真進來了,卻又無話可說,只將手上提着用綢緞桌布包裹的羊腿遞了過去,粗聲道:“給你。”
他硬要遞過來,朱惠蘭低頭只得接過,轉身走回屋內,辛古也跟了進去。朱惠蘭徑自坐上牀頭,用這些天凍得裂開的手指將衣襟解開,閉上雙眼,拼命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過了許久,仍然不見動靜,她睜開眼睛,卻發現辛古不是什麼時候已經離開,走的時候輕輕把門關得很嚴。朱惠蘭終於忍不住大哭出來,一邊哭一邊罵:“你這混蛋,你這個死人!”
門外的大街上,辛古不自覺地打了好大一個噴嚏,好冷啊,不禁有些後悔剛纔沒有留在那女人的暖被窩裡面。早在皮室帳中爲奴隸時,不少侍女便和這些身材健壯的奴隸勾勾搭搭,辛古也很嘗過這些遼國皇帝的禁臠滋味。後來做馬賊,在草原上,一塊肉,一把破弓,或者半坨磚茶,都可以找女人睡上一晚。可是今天他只想看看那個女人,她那副樣子坐在牀頭,頓時沒了興致。
夜風,越來越冷,辛古扯開皮襖,讓冷風呼呼的舔着自己散發着熱氣的身體,一腔熱血卻似沸騰不止,直衝頂門,他只想朝着幽深的天穹高喊,我不再是卑賤的奴隸,我也不再是馬賊,我是大人麾下左軍統御,我追隨大人南征北戰,奪取土地和牛羊,砍下那些傲慢而高貴的腦袋。
丙子年秋,陳公與辛公飲,酒酣大呼曰,稱王稱帝多奸雄鼠輩,竊據江山,魚肉生民,願公爲吾利刃,掃蕩天下,盡斬之。辛公醉,笑曰,若君如此,某當如何?陳公以指叩首,笑曰,大好頭顱,君試取之。
—趙行德《夏國記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