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策馬行走於嵐州街道,早有軍卒將他到來的消息報知其它五名校尉,軍將們先後趕來,簇擁着他往州府官衙行去。這嵐州城久經戰亂,雖然顯得破敗不堪,但街道卻筆直寬闊,官衙也高大宏偉,就連道路兩旁的房舍也都分外整齊。陳德邊走邊暗暗點頭,宋人說唐代城市宏偉,街道寬闊,官衙高大,有盛世氣象,誠不欺我。
來到官衙大堂,陳德不客氣的坐了帥位,神衛軍兩位統御、七名校尉,吐渾軍六名校尉左右排開就坐,牙軍校尉李斯捧着衛倜相贈的陌刀立於身後。堂下軍將分別是,神衛左軍統兼驃騎營校尉御辛古、神衛右軍統御兼輜重營校尉蕭九,陌刀營校尉柏盛、錦帆營校尉郭年、拔山營校尉晉咎、凌波營校尉盧鍾傑、射鵰營校尉鄭賓、射雁營校尉顧檀、橫陣營校尉石元光,還有吐渾軍各指揮校尉史恭達、於伏仁軌、李德寶、蒲漢姑、米荻、康勒勤。
衆校尉客客氣氣地參見過指揮使後,陳德開聲道:“吾受先指揮使大恩,如今又接掌土渾,諸事未明,尚需衆兄弟幫村。”頓了一頓,又道:“常見到,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德爲人如何,來日方長,衆兄弟自會明白。其它軍務改日再說,當叫衆兄弟曉得。吾已知之,嵐州乏糧,乏衣,特從晉陽採買了一批軍資前來,各位請聽李校尉安排,就在今夜將這些物資分給各軍戶,務必做到上下一致,人人均平,否則無怪德軍法無情。”
衆吐渾軍校尉早已瞄上了陳德押送入城的千輛大車的物資,適才雖然口中參見客氣,腦子裡轉來轉去都是討要一些物資來先應應急的念頭,誰知陳德居然一開口便道明此事,憑空落下一個大大的人情。倘若在晉陽時,這些許物事,哪怕吐渾軍普通一卒都未必放在眼裡,可今時不同往日,陳德這方作爲,雖然大都明白他有收買軍心之意,但卻難以排斥,反而隱隱生出不少感激。
陳德說完便不再開口,含笑看着李斯走到堂前,向衆校尉交待物資分派之事。每戶軍戶可分得兩石米,一匹布,半斤鹽巴,十斤肉脯,五張羊皮,此外沿途向商販定好的羊羣當在近期送到,吐渾軍每戶軍戶可以分到兩頭母羊,可自行在城外放牧,生下小羊也歸軍戶自己所有。神衛軍軍卒大都孤身一人,分到母羊也是無用,就將羊口記在軍中帳上,何時需用了可向校尉稟報,待下趟採買到了再領用。衆吐渾軍校尉原先以爲此趟分發的不過是十數升米而已,沒想到如此豐厚,簡直抵得上往常大勝之後皇家的犒賞了,這些軍漢心思憨直,有的人當即尋思,這回當真扶保了一尊金菩薩。
州府外絲絲細雨未停,州府中其樂融融。北風冷冽,直凍得人骨頭髮痛,嵐州城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黃雯坐在陳德特意爲他安排的馬車上,從江南到塞北,一路顛沛流離,虧得她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子生生承受下來。陳德心疼紅顏,想出了一個後世的法子。
滯留隰州時他尋工匠按照後世四輪馬車的樣式造了一輛來,還尋鐵匠打造了有彈性的精鐵做的弓形彈簧板安裝在車軸上面,馬車行走在路上不再大幅度地搖晃與跳躍,舒適了許多。馬車外表只比一般車子大上少許,不顯眼的地方銘刻着神衛軍的徽章,內裡卻鋪着厚厚的狐狸皮毛,旁邊的櫃子裡放着各式糕點,醇酒。這番奢侈考究,着實像透了歷史上的昏君奸臣,黃雯熟讀史書,心道如此縱寵總沒得好下場,前朝楊氏尚近,本想效法楚莊樊姬勸諫幾句,但她是個心軟的人,總擔心如此便拂逆陳德心意,不好說出口。但自馬車打造好之後,只要在行軍之中,陳德總是親自策馬與將卒同行,絕足不上車一步,衆部屬見陳德與衆同甘苦,又感念黃雯這般天仙一般的人物,與大家同樣四處奔波,對她乘坐這麼好的馬車也無甚抱怨。見陳德不若以前那般時不時毫無避忌的上車與自己同行一段,黃雯反而若有所失,最後這輛馬車送給輜重營,專供軍中受傷的士卒使用,她自己還是用了一輛別的軍將家眷同樣的普通馬車。
正緩緩行進間,馬車忽然停下,外面傳來吵嚷之聲,黃雯心中奇怪,她挑開車簾探出頭去,旁邊侍衛的牙軍營都頭李簡立刻上前秉道:“參見夫人,一些吐渾軍戶攔住輜重營,要強分車上物資,現在輜重營的士卒正在和他們相持。已經有兄弟去州衙中稟報。”這李簡聽說是秀才出身,所以陳德特意用他這都牙兵保護軍官眷屬。
黃雯點點頭,馬車中紫金炭爐裡緩緩燃燒着暖香,車外卻是寒風冷雨,宛然兩個世界。雖然軍戶們圍住的主要是輜重營的大車,但跟隨輜重營的軍官眷屬們的馬車之旁也聚集了不少軍戶。婦女帶着小孩站在街道兩旁淋着冰冷的雨水,黃雯看到幾個衣衫單薄的少年的嘴皮被凍得烏青,手裡緊緊抓着木棒站在母親身前,身子瑟瑟發抖,眼睛裡卻透出倔強的目光。他們身後的婦女也同樣如此,雖然衣衫襤褸,但牢牢拉着自己兒女,站在大街之旁,眼睛盯着街道之中的車隊,這是軍戶啊,沒有人出聲乞討,沒有人,只是站在車對周圍不肯離去而已。
看着這一切,黃雯的眼睛有些溼潤了,陳德從不與她討論軍國大事,她也知婦人干政乃是大忌,是以當陳德和李斯等心腹重將商議軍略時,她總是悄然避開,所以也不知道陳德和李斯等議定的一到嵐州就分發物資之事。
她微一躊躇,便將車內櫃子中保存的肉脯、衣物全部找了出來,撩開車簾,一股冷風呼的灌進了來,激得黃雯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李簡見她似乎要下車,連忙走到車前諫言道:“夫人,這些軍戶都是好勇鬥狠之人,不可輕入險地啊!”
黃雯看了他一眼,這個和女眷說話都會臉紅的秀才校尉,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人,“我要出去,”她輕啓朱脣,用自己從沒有用過的語氣堅定的說道:“我也是軍戶的女兒。”說着不管李簡呆立在旁,拿着一包衣物肉脯等物輕盈地跳下馬車,她父親是湖南馬希萼的部將黃守忠,黃氏十歲以上國破家亡才被送入金陵後宮,這些日子跟着陳德顛沛流離,倒將小時候父親教自己的騎馬、坐車之類的事情慢慢回憶起來。
街道兩旁的軍戶看見宛若天仙般的貴婦人從車裡走出,有人甚至發出數聲驚呼,幾個少年眼睛看着她便不肯離去,臉頰不知不覺變紅了,有見識的幾個老人不免皺起了眉頭,這般美麗這般衣飾,必然大官家眷,自己這等人驚擾了她,不知會否觸怒新任指揮使,聽說新指揮使自己也帶了四千敢戰的士卒前來赴任,真要拿幾個鬧事的吐渾子弟作法,卻不似前面幾個草包那般好對付。
黃雯卻徑自走到離自己最近的幾個軍戶身邊,大大方方的將手上的衣物、肉脯等一一分發,那些軍戶情知遇見了貴人,接了東西猶自不肯離去,只站當地要多看她幾眼。
而其它四周軍戶見到此處有人分發東西,也紛紛朝這裡走過來,他們心知這是好人,只站在周圍,也無人出聲乞討,黃雯心中不忍,又將自己身上所披狐裘解下,披在旁邊一個快被雨水澆透了的小女孩兒身上,又隨手取下雲鬢上陳德素日所送的珠玉簪釵、步搖、珠鐲,一一遞給身旁的軍戶婦女,直到最後,自己僅僅身着被雨水淋透的單衣而已,聞訊而來的軍戶卻裡三層外三層將她圍在了當中。
雖然軍戶們知道這是善人,也不會無端傷害,卻總存着一絲僥倖之心,盼望着這個大貴人能從身上變戲法一般又取出什麼富貴之物來分與大家。牙兵營都頭李簡反應不及,被幾個軍戶隔在外面,指揮使先前有令,不得與城中軍戶衝突,他不敢用強,又擠不進去,只急的渾身冒汗。
黃雯沒料到自己一時激動之下居然惹出這偌大的亂子,心中焦急,在人羣當中毫無辦法,唯有朝身邊的軍戶們頻頻點頭示意,試圖安撫住衆人的期冀,也爲自己能力微薄而心懷歉意。
正在這時,街道盡頭傳來鐵蹄之聲,一騎飛馬而來,老遠見到此處軍戶聚集,大聲叫道:“指揮使有令,城中軍戶,每戶可得米二石、布一匹、肉十斤、鹽半斤、五張羊皮,各軍戶按營頭排隊,等待輜重營分發物品啊!”此人正是聞訊匆匆趕來的牙軍校尉李斯,身後陸續趕到的十騎牙軍同聲又將他剛纔的話大聲呼喊三遍。
衆軍戶開始還都默默無聲,連起先的些許嘈雜之聲也都沒有,靜靜的雨夜裡,牙軍們的喊聲聽得分外清楚,這才相信自己沒有聽錯,無不大喜過望,幾個婦女激動地都要掉下淚來。衆軍戶也顧不得圍在黃雯身旁觀看貴人,打聽着輜重營分發物資的排隊處而去。
一個婦女拉着守衛軍官眷屬的牙兵輕聲問道:“大兄弟,適才那位出來行善的貴人是誰?”
牙軍肖虎頭目送黃雯邁步鑽入車中,她低垂的裙裾已經全部被泥水染得面目全非,帶着有些崇敬的語氣道:“她就是咱們指揮使夫人。”
“哦。”軍戶婦女有些唏噓的點頭離去,旁邊又有好幾人向她打聽:“李家的,那貴人到底是誰?俺家得了她一個金盞,回去也好上幾注香,求神佛保佑這般好人。”
李家的有些得意的看着周圍幾個婦女,略帶神秘地壓低聲音道:“那是新任的指揮使夫人,主母大人來的。”
“原來是主母啊!果真是善人有善報!”幾個軍戶婦女感嘆道,這一夜,黃雯這主母的名號在吐渾軍軍戶衆口口傳誦,更有甚者說全仗她苦口勸諫,主上方下定決心開倉放糧,解救衆軍戶於飢羸之中。胡風不忌女主,此後數十年間,土渾子弟,以報效主母之親軍自許。
作者:神衛軍諸校尉全部都在前文出場過的,大家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