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翠雀踏足異策局的大門之時,便如她此前所見,周圍連絲毫的燈光都沒有,黑暗中的一切都寂靜無聲。
與尋常的,因爲缺乏光線而導致的黑暗不同,異策局那幽深的空間之中,哪怕以魔法少女的視力都看不清什麼東西,只能隱隱約約分辨出物體的輪廓。
這更能說明,異策局的情況有些不對勁。
翠雀站在原地,將閃爍着魔力光芒的探查術式丟進了面前的大廳,確認黑暗中並沒有隱藏的埋伏之後,才套上了幾層屏障,正式步入其中。
邁步前行,空曠的廳堂之中迴盪着她的腳步聲。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隨着她一路向前,黑暗之中傳出了某種聲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細微而雜亂的響動不曾止歇。
這讓翠雀在一片空曠的廳堂之中停下腳步,有些奇怪地向着四周張望着。
爲什麼她會感覺這一切有些熟悉?
她繼續向前邁步,鞋跟敲擊在地面上的脆響衝散了周圍的雜音,短暫的安靜之後,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竊竊私語的聲音。
那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在笑。
笑聲喚醒了翠雀的記憶,也終於讓她回想起了這種熟悉感的來源——那正是自己此前所經歷過的夢境。
黑暗之中的廳堂,不知來源的笑聲,此情此景,都與自己的夢一模一樣。
只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後,翠雀的眉頭反而越發緊皺。
她不明白這其中到底能有什麼關聯。
毫無疑問,她現在所經歷的這一切纔是現實,那麼,此前的夢境到底是什麼?是預知?是警兆?還是某種陷阱?
心中的疑惑無人解答,但這並不能阻止她的步伐,她只是加快腳步,繼續前行。
她並不懼怕險象,也不害怕敵人,她所擔心的只有找不到線索,解決不了問題。
而隨着她繼續前行,周圍的竊笑聲與腳步的迴音混雜、重疊在了一起。這些聲音逐漸變得尖銳,最後便如翠雀那場夢境中一樣,開始向着噪音演變。
翠雀面無表情,無動於衷,只是擡手加強了身邊的屏障,將這些噪聲帶來的音波隔絕在外。
“無聊的把戲。”她開口道,沒有像夢境中那般任受噪音的攻擊,而是伸手,將湛藍色的魔杖握在手中,低聲唸誦道:“魔力構裝,析出。”
無數的藍色魔力絲線隨着話語聲浮現在她身周。它們層層疊疊地密佈着,顫動着,在翠雀勾指擡手之後,開始向四周擴散。
這些魔力絲線向着周邊飛速切割而去,每一道絲線都如同利刃般鋒銳,發出了整齊劃一的破空聲,切向了此方空間的每一處角落。
只要敵人擁有實體,就不可能躲開這樣的攻擊。
而只要對翠雀的攻擊有反應,不管是還擊也好,阻擋也罷,她都可以迅速定位到敵人的所在。
翠雀不相信那個夢境,但也不會無視其中的警兆。她傾向於認定這片空間之中確實存在敵人。
只是,現在的翠雀沒有時間陪那個敵人玩什麼捉迷藏,她更需要快速,越快越好,她知道自己的時間沒有那麼充裕。
所以她要用魔裝把那個敵人從黑暗之中逼出來。
魔力絲線向四周盪開,隨着攻擊到達了空間之中的每一處角落,回聲、話語聲、笑聲都消散一空,彷彿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只是,從絲線上傳回來的感觸,卻讓翠雀微微睜大了眼睛。
“……開什麼玩笑。”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說過這句話了。
絲線的確攻擊到了敵人,它們切實地切中了某種不是建築物的,有別於死物的東西,根據手感來看,很明顯是活物。
但是,每一道絲線都攻擊到了敵人。
每一道。
爲了確認自己所得到的反饋,翠雀加大了魔力的輸出,使得所有魔力絲線全都爆發出了更強的魔力。強大的破壞力進一步對擊中的目標造成傷害的同時,魔力的光芒也終於將原本看不清的黑暗照亮了一些。
翠雀擡頭向着廳堂的上方看去,只覺得自己的呼吸爲之一滯。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真的要給她現在看到的景象打一個比方,那就得追溯到很久以前,林昀曾因爲家中衣蛾成患,而四處搜查這些昆蟲的來處之時。
那時的他翻開了許多平日密閉的陰暗角落,只爲尋找這些無處不在的小蟲子到底聚集在哪裡。而最終找到的地方,是在儲物間一個完全被忽視的角落裡,一個已經被棄置的牀墊下方。
在那裡,他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可能會讓害怕昆蟲的人發出尖叫的蟲羣。
現在,在翠雀的視野之中,大概就是這麼一番景象。
只不過她看到的並不是昆蟲,而是殘獸。異策局的天花板之上,是密密麻麻的,無數攢動着、嘶鳴着的殘獸。
這些殘獸大多隻有常人大小,相比於普通的殘獸來說可以說宛如幼兒,但是這種數量卻多到讓人不寒而慄。
黑暗之中的雜音並不是其他,而是這些殘獸聚集在一起,在黑暗之中所共同發出的嘶鳴。
此時此刻,這些被絲線所切中的殘獸明顯變得躁動不安了起來,疼痛使得它們開始不安。它們不甘於繼續擠在原處,有許多的殘獸都已經挪動着身體,試圖從擁擠的天花板上脫離開來。
隨着這些殘獸的涌動,還有什麼東西從天花板上落了下來,砸在了地面之上。
翠雀沉默着走上前,藉助着魔力的光芒看向地面上的物體——那是一塊方形的,如同卡片一般的小巧物體。
用絲線將物體挑動,拾起後,它便露出了屬於自己的正身:一張異策局員工的身份牌。
這張身份牌保存得十分完好,表面上的塑料殼沒有絲毫損傷,所以翠雀還能夠清楚地看清上面的證件照以及個人信息。
只是,這張身份牌的主人恐怕已經凶多吉少。
翠雀靜靜地盯着那張身份牌看了兩秒,再一次擡頭時,冰冷一片的面上已經不再有任何感情。
她擡起手,空中的絲線隨着其動作也嗡鳴起來,響應着她的動作,下一刻就可以對天花板上的這堆怪物展開一場屠殺。
殺死這些怪物,讓它們償還殺死人類的罪孽。
彷彿有個聲音在她的心中如此說道。
沒錯,殺死這些怪物,它們理應——
翠雀突然鬆開了手。
不對,剛纔那並不是自己的心聲。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道。
那是一道突然出現在她腦海之中的聲音,而它的第一句話,就是讓自己殺死天花板上的那些殘獸。
有什麼地方不對,翠雀告訴自己。
魔法少女殺死殘獸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它爲什麼要慫恿自己去做這件事?
自己下午所作的那個夢似乎本身就有着某種誘導性,它在讓自己的心態變得失衡,爲什麼?
想到這裡,翠雀纔再一次猛地擡頭,她終於意識到,這些殘獸也很不對勁。
一般的殘獸,遵循本能行事,是沒有任何理性可言的。而殘獸的本能就是破壞與進食,若是有像魔法少女這樣魔力充盈的目標走入它們的視野,它們必定會發起攻擊。
也就是說,如果天花板上的這些殘獸沒有其他異常的話,從翠雀走進異策局的第一秒開始,她就應該受到無窮無盡的攻擊。
可是它們沒有。
哪怕被翠雀用魔裝所傷,它們也依然沒有攻擊的意願,只是挪動着身體,想要從遭受攻擊的位置離開。
這些殘獸只是蜷縮在天花板上,嘶鳴着,尖叫着,恐嚇着,彷彿它們並沒有破壞與進食的衝動,而是在……恐懼?
它們爲什麼恐懼?它們在恐懼什麼?
這一刻,翠雀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真相。
她再一次低下頭,看向地面上那張沾着黏液的身份牌,看着那張身份牌上無比清晰的員工照片,沉吟了片刻後,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就發生在不久前的事。
那時的她去往了柏安市,陷入了殘獸巢穴之中,在形似柏安市異策局的巢穴裡找到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有異策局員工的屍體,以及一隻殘獸。
這件事並不算是多麼稀奇,誤入了巢穴的異策局員工被殘獸殺死,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是卻有一些細節,非常奇怪。
首先,那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着的。
只有暴虐本能的殘獸,沒有理由保留門戶的完好,更沒有理由進入辦公室後還十分有禮貌地把門掩上;同理,如果是異策局的員工發現了門內有殘獸,也沒道理還要走進去,甚至把門掩住。
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殘獸還是人類都沒有理由去掩門。
其次,在柏安市巢穴之中,燈盞曾經告訴過自己,她保護過那些異策局的員工,並且讓他們去尋找一處房間躲好。
也就是說,那些異策局員工應該是主動找到了那間辦公室,最後一起躲在了裡面的。
那麼殘獸就必然是後來纔出現的,它必然是在那些受害者躲好了以後纔出現在他們面前,纔有機會將所有人一網打盡。
這兩點事實,是自相矛盾的。
如果是異策局員工先找到了空置的辦公室,從而躲在其中,那麼後來的殘獸到底是怎麼做到完全不破壞門扉,就進入那間辦公室的?
她是否可以去猜測,那扇虛掩着的門原本也不是虛掩着的,而是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在死前試圖逃離辦公室,才從內部打開了門?
那麼,這意味着什麼?
——那隻殘獸,是因爲某種契機,突然出現在辦公室裡的?
突然出現?
這個詞語讓翠雀感到脊背發涼。
哪怕是蛹階的殘獸都不可能隨意地進行跳躍式空間移動,所以一隻殘獸定然不可能突然出現。如果它真的是“突然出現”的,那麼這種出現的形式,究竟會是什麼呢?
擡頭看向了天花板,看着那些原地攢動着的殘獸,翠雀緩緩地,再一次張開了手。
只不過,這一次她卻並不爲了操縱魔裝去殺死這些怪物,而是讓魔力絲線在怪物之中流轉,刮動着,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一般。
她的動作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反饋,隨着絲線在殘獸羣中擾動,越來越多的不明物體開始從空中墜落,掉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翠雀走上前去,一一確認之後,發現這些全都是各種人類的私人用品:身份牌,眼鏡,手錶,手機,中性筆等等。
更讓人意外的是,除了自高空摔落導致的損傷以外,這些東西都保存的異常完好。
翠雀望着地面上的這些物件,久久無言。
——“爲什麼不動手?”
一個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
“我不能殺死它們。”翠雀回答。
“可是它們是殘獸啊。”那個聲音繼續問道。
這個問題帶着某種率真的疑惑,似乎是真的在向翠雀提問,而伴隨着這個問題,翠雀發現,自己的腳下有一個影子。
一個比自己的身影要長很多,完全覆蓋了自身的影子。
“它們是殘獸,但是它們也不是殘獸。”
翠雀沒有回頭,而是繼續看着地上的那些私人物品,聲音低沉:
“它們本來,應該是……人類。”
她的答案,也讓身後那個提出問題者陷入了沉默。
這就是翠雀最終得出的結論:天花板上的那些殘獸,是人類。甚至於,它們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曾經的方亭市異策局員工。
柏安市的異策局也一樣,在那間辦公室中的慘劇,並不是由外部出現的敵人造成的,而是因爲……他們之中有人變成了殘獸。
一同躲藏在辦公室裡的員工中,有一個人變成了殘獸,襲擊了其他措手不及的同伴,才導致了那場慘劇。
шшш TTKΛN ¢〇
她早該想到的。
黑燼黎明掌握了名爲“獸之腑”的技術,可以讓人類獲得殘獸的力量,甚至反過來操控殘獸。那麼,這種技術就定然可以有其他的應用。
比如……把普通人也變成殘獸。
只不過,這種技術想必沒有他們的“獸之腑”那麼完美,不可能像獸之腑那樣暴力使用者的意志,還能夠在使用完之後重新變成人類。
翠雀能夠感覺到,頭頂上的那些怪物們,其實只是一種簡單縫合的產物。
將人類與殘獸縫合在了一起,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既沒有意識,也沒有戰鬥力。
甚至連稱它們作殘獸都十分勉強,因爲羸弱的身軀和魔力根本沒有辦法支撐它們像殘獸一樣戰鬥,它們連最低級的卵階都有所不如。
天花板上的這些東西,此時此刻,只是一羣可悲的“怪物”罷了。
“可是,它們現在已經是殘獸了。”
翠雀身後的聲音如此說道:“如果不殺死它們的話,它們總有一天會爲了飢餓而邁出獵食的第一步。隨着它們開始吞噬活物,獲得了更多的魔力,它們也會開始變得強大,然後變成真正的危害。”
“可它們是人類。”翠雀口中訥訥道,“無辜的人類。”
“它們是怪物,必須被消滅的怪物。”
翠雀身後的聲音陳述道,“我們沒有能力把它們變回原本的樣子了,它們作爲人類的部分已經徹底和殘獸縫在了一起,這些部分之後也會化成自身的養料,讓它們變成真正的殘獸。”
“我知道的。”
翠雀語氣平靜,但是雙手卻漸漸緊握:“我……知道的。”
“你答應過我了哦,‘不管是怎樣的殘獸,你都可以消滅掉’。”
那個聲音繼續這麼說着,漸漸地靠近了翠雀:“現在,就是兌現這份承諾的時候了,這些東西已經不是人類,只是怪物了。”
——“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