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的卡座處,一時針落可聞。
翠雀定定地看着夏涼,半晌眨巴了兩下眼睛,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說,夏涼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以至於腦中根本沒有對應的腹稿。
她從未預料到夏涼會想到這個層面。
只不過她的沉默並沒有讓夏涼意識到什麼,不如說她問出這個問題時心裡也很緊張,生怕觸怒了翠雀,所以只敢低着頭偷偷瞟向對方,硬着頭皮繼續羅列心目中的其他可能性: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是真的裡裡外外都變成了男性嗎?”
“真的有那樣的魔法術式可以讓人徹底改變性別,讓魔法少女變成男性,甚至可以和其他女性生育出後代?”
“還是說你平時‘林叔叔’的模樣只是一種幻象,並不是真的變成了‘林叔叔’?但那樣的話小璐又是怎麼來的……”
哪怕提問的語氣十分心虛,但是一談及這個問題,夏涼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甚至大有靠自己的想象去窮舉答案的趨勢。看樣子,這個疑惑確實在她的心裡憋了很久。
只是翠雀聽着她的話語,放在桌子上的手卻漸漸虛握。
夏涼發現了“林昀與翠雀是一個人”的真相,這件事已經是既成事實,所以她可以毫無負擔地向夏涼坦白這一切,因爲她本就不需要有所隱瞞。
然後,伴隨着汽車的啓動,她開口道:“我其實並沒有在責怪你。”
早在那個夏末的夜晚,夏涼發現了有關自己的真相,在陽臺向自己坦白的時候,翠雀就已經隱約猜測到了她的想法。
夏涼聞言,略微作了一番想象,想到自己這些天和翠雀頗爲親暱的互動,如果翠雀真的實際上是男人……
“得了雞毛當令箭,大概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吧?”
“你會覺得愛這種東西很匱乏,自己沒能得到足夠的愛,並不是你的過錯;只是你過往的環境不夠好,你遇到的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所以今天我其實真的很開心,也很感謝小前輩你能夠這樣做。”
就像是一度被貧窮的生活打下烙印的人,哪怕生活富足了也總是坐立不安,會想要更多的錢;一度吃不飽的飯的人,哪怕到了不缺乏食物的境地,也總是下意識勤儉節約,不想浪費一點糧食。
至少,自己的女兒現在就做不到這一點。
翠雀輕輕開口:“或者說,當你說出這個詞的時候,你有想過它的涵義嗎?”
“早上遇到暴雨,我拿不出主意的時候,是你不介意這場強加的約定,改變了原定的行程,拉上我出門的。”
在這種時候,她應該做的就不是去批評,甚至是評價,因爲這是夏涼本人已經做過的事情,而且她做得很對,自己沒必要去進行重複。
“小前輩你會被警察帶走問詢?”她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因爲我是缺愛的孩子,本來就缺少的東西,我如果再去挑三揀四的話,那可能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沒錯,你可以把它當做我教給你的第一課。”
夏涼有些疑惑地擡頭:“愛不就是愛嗎?”
夏涼在這一刻,也明白了她言語中的含義。
她所說的“停下”,指的並不僅僅是眼前的這個問題。
“那些壞孩子在這件事上同樣十分惡劣:她們或許是打着‘友情’的旗號接近你,但因爲不成熟的嫉妒心或者種種原因,最後帶給你的只有傷害,這一點,我也希望你能夠分辨清楚,銘記在心。”
“我之前曾經和你說過,與你相比,我是成年人,是大人。我也向你承諾過,爲了表達對你的關心,我可以允許你適當的任性,並且不會對你生氣。”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改此前的活潑輕佻,又變得有些尷尬和沉寂,翠雀腳步清脆地走在前方,夏涼則默默地跟在其身後。兩個人告別了咖啡館的老闆,沿着來時的方向回到了停車場,然後,坐回了車上。
“如果小前輩伱是特例的話……”
“……好像,我今天確實有些興奮過頭了。”
夏涼所說的話並未超出翠雀的預料。
看到翠雀眼瞼下拉,大有一副要翻白眼的架勢,她急忙打着哈哈道:“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的,畢竟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她這樣說道。
“這一課的內容,可以用幾個字概括。”
事實上,她也覺得不需要去評價。
“……不要一味地壓抑自己,學着去任性?”夏涼有些不確定地道。
“現在看來,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但效果還不錯。”
“你並不需要向我道歉,因爲我其實沒有因爲你今天的行爲而生氣,事實上,你能夠玩得開心,我覺得十分欣慰。”
“不,不是那件事啦!現在這樣就足夠了!”
“愛,是什麼?”
“現在的我則是因爲小前輩你說了‘可以任性’,又發現了你的一些秘密,所以覺得可以藉此索求一點什麼,把‘任性’當做了‘胡鬧’的藉口。”
只是她不知道,對於今天夏涼堪稱有些胡鬧的行爲,翠雀並沒有任何的評價。
人無完人,世界上的每個人總歸都會有着自己的性格缺陷,就連翠雀自己都有無數後悔和自責的事情,她又如何去要求一個孩子不犯錯?
她緩緩開口,努力讓自己也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模樣:“我其實都知道的,其實今天一整天都是你在遷就我。不如說,雖然這次的‘約會’是我提出來的,但最上心的其實是你。”
夏涼擡高聲音,連連擺手,接着卻又有些喪氣道:“我想說的,其實是我自己。”
“明明是想借此機會和小前輩關係更親密,更要好一點的,但是一想到這些就失去了原本的分寸,也管不住自己的雜念,不知不覺就做得太過火了。”
夏涼微微擡起頭:“根本不可能有變成魔法少女的男性,哪怕是我也是知道這種事的。”
夏涼有着與之類似的心理,只不過她囤積的並非是物資,而是“愛”。
她說完了這些話,就像是個等待老師批評的孩子一樣,有些躊躇地看向了翠雀的方向。
“我沒想過。”
這種“窮”並非是物質上的匱乏,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她所說的“愛”的缺失。
但是,夏涼現在討論的問題,卻已經不在其範疇之內了。
“從變身成爲魔法少女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形象就是根據自己原本的模樣形成的,而隨着晉升到了芽級,作爲魔法少女的身軀更是會恆定下來,永遠不會因時間而改變。”
這句話讓翠雀微微蹙起眉頭,偏過腦袋問:“果然應該把那些孩子的事情通報給青少年指導?這樣對你足夠公平,也能確保她們至少不會繼續走在歧路上。”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在一個下午繁雜的行程之後,太陽的光芒已經逐漸變得昏黃,將天空染上了一抹橘色。
“回去吧。”
“愛是有種類之別的。”
“果然,我又搞砸了呢。”
只是,那是“如果”。
“所以我能想到的,只有帶你去我年輕時喜歡的地方,我曾經在那裡玩得開心,享受過我的青春,所以我希望這些地方也能讓你感受到樂趣。”
“……小前輩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夏涼不介意愛的種類,她缺少的只是愛的來源,所以當她尋找到了一個願意給予她愛意的人時,會無止境地從對方身上挖掘可能的“愛”。
她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這種“缺愛心理”的延伸。無論是對於自己父母的無條件服從;還是那些惡劣“朋友”無度的縱容;甚至是如今對於翠雀無限度的親暱,都源於同一個追求。
哪怕是真正的聖人,都不可能是一朝而成,總歸會有成長與自省的過程。而夏涼對自我的認知足夠清晰,這就已經超過了無數的同齡人。
“因爲我們魔法少女的本相,不就應該是自己靈魂的模樣嗎?”
“因爲我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老樣子,總是喜歡沉浸在自我滿足之中。”
當孩子知道自己的錯誤時,仍然不斷地指責與怨懟,這是長輩無能的表現。
“什麼的?”夏涼有些迷茫地問。
所以翠雀開口道:“你的父母在這件事情上失職了,他們沒能做到在孩子需要愛的時候給予足夠的關懷,這是他們的錯誤。”
“爲什麼你會這麼想?”
“小前輩,你是在拿不可能的事情糊弄我。”
在狹窄的道路中與側面的車輛勉強會車而過,翠雀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平靜地補充道:“情愛,親愛,友愛,博愛,愛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當你在渴求‘愛’的時候,你真的有想過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嗎?”
“我總是像這個樣子,只要做什麼事情得到了快樂,讓自己感到了滿足,那麼就會無度地重複這樣的行爲。”
她的推理有依有據,邏輯嚴謹,若是讓一個不知情的路人來作評判,也會覺得她說得十分有道理。而如果當事人不是自己,那麼翠雀也會承認她說得很好。
“所以,無論小前輩你外表變成什麼樣子,最初的模樣,也是變成魔法少女時的模樣,都是現在,在我眼前的這個女孩吧?”
“以前的我沉浸在扮演‘乖孩子’的想象裡,無論什麼事情都不去改變,只是妄想用‘乖巧’去解決一切,用‘我是乖孩子’來逃避現實,逃避自己的責任。”
翠雀不希望自己是那個無能的人,所以她應該做的事情依然只有一件——引導。
“下午的這些活動,更是我一個人自顧自地開心,我能感覺出來其實你並不怎麼感興趣,但還是在陪着我胡鬧。”
夏涼搖搖頭:“小前輩,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對我來說,愛的區分其實很小,只要是愛,對我來說都可以。”
翠雀腳下虛探,在並不熟悉的駕駛座上尋到了加高的踏板,然後頗爲熟練地抽出了一旁的安全帶,將之扣在了身前。
她打斷了夏涼的話,輕輕地問道:“而不是其他的可能?比如我本來就是男性?”
“上午遇到我以前的那些……朋友,在我不願意去與她們打交道的時候,也是你接受了我有些無理的要求,把她們趕走的。”
她得告訴夏涼,怎樣纔是正確的。
翠雀就這樣看着她,不多時,扶着桌子,緩緩站起身。
駕着suv逐漸駛回別墅區,將其在停在了地下,翠雀帶着夏涼從車庫中走出。她一邊向着別墅的大門走去,一邊繼續道:“還記得你第一次找我談心時,我教給你的事情嗎?”
“怎樣的愛都好,只要是屬於我的愛就可以,我並不介意它們是什麼,又是爲了什麼。”
“今天出來之前,我其實也有些拿不準主意。我們畢竟不是同一代人,在魔法少女和學習上的事情我可以作爲你的前輩,用嚴肅認真的態度去教導你;但是如果你需要一個朋友,需要一個親人,想和我一起出門時玩的開心,我並沒有這樣的自信。”
“我之所以現在會覺得有點沮喪,其實也不是因爲小前輩你說了‘適可而止’,而是因爲我意識到,自己果然還是沒有任何成長和改變。”
她微微擡眼,面無表情地看着夏涼:“你是個聰明而且敏感的孩子,所以你自己也知道,該停下了。”
顯然,她希望這番自我檢討能夠起到一個“主動認錯”的作用,挽回一下自己在翠雀心中的評價。
“……你總是把‘愛’掛在嘴邊,但是,你所追求的愛到底是什麼呢?”
“你會像這樣渴望‘愛’,又恐懼失去‘愛’,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夏涼會形成今天這樣的性格,其實並不是缺乏自制,而是因爲她“窮怕了”。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語氣雖然一如既往的平靜清冷,但是其中所表達的含義卻足夠真誠。這讓縮在後座的夏涼擡起頭,透過倒車鏡望向了翠雀。
“說不定我是個特例。”翠雀不冷不熱地反問。
微微垂下眼,她臉上露出帶着歉意的苦笑:“抱歉。”
走進別墅區的院落,站在玄關的大門前,翠雀掏出了自己的鑰匙:“而現在,你可以把這一切當做我教給你的第二課。”
“好孩子的好奇心,是適可而止的。”
原本還充斥着探求欲的眼神在這一刻慢慢變得暗淡,她知道翠雀真正向她傳達的是什麼,所以嘴脣微微張合,終究是沒有再要求什麼。
將鑰匙送入鎖孔,扭動門鎖,拉開大門,翠雀側向夏涼,聲音清冷,卻微妙地帶着一股暖意:
——“它叫做‘愛並不匱乏’。”
玄關門後的,是閃爍的裝飾,從客廳到玄關都掛滿的彩旗,以及一眼就能望到的,一面巨大的橫幅。
也就在這時,林小璐和白靜萱突然笑着從門後鑽了出來,手上拿着拉線禮炮,一同擠到了翠雀身邊。然後,三人同時望向了夏涼。
“啪”!
在禮炮被拉響的聲音中,三名女孩一同開口,然後齊聲道:
“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