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火麒麟

重山身高腿長,只幾步便到對街紅衣女子身前,也不見他打個招呼,在鄰桌胡亂尋了條長凳便大刺刺坐下。那青衣漢子跟在重山身後,也挑他那桌坐下。

鄰桌那男子見重山缺了禮數,心頭一怒,方欲起身,不想被同桌紅衣女子按住。他見重山無禮,過來既不道謝,也不招呼,有心幫那女子出氣,不想爲之所阻,一時大爲不解。卻見那紅衣女子衝他含笑搖頭,他與紅衣女子自幼青梅竹馬,心意相通,知她是勸自己不可魯莽,當下默不作聲。

此時茶博士早往重山二人奔去,詢道:“客官,要吃什麼茶?毛尖,龍井,鐵觀音或是大紅袍?”重山微微一怔,不想這一小小茶水攤,各類好茶竟是一應俱全,只是他素無此中嗜好,當下大手一揮,淡淡道:“便隨意上壺吧,解渴就行。”茶博士見他只要止渴粗茶,不免心頭暗罵重山小氣,正要悻悻而退,卻見那青衣漢子含笑道:“來壺上等龍井吧!”茶博士聞言精神一振,高叫一聲“好咧”,便一旁張羅去了。

重山雖是滿腹好奇,卻向來不喜多言,此時暗暗尋思道:“既不知眼前幾人找上自己何爲,何不以靜制動,等他幾人開口。”那青衣漢子果然率先發話,只見他抱了抱拳,笑道:“薛兄攜武侯餘威西來,連挫講武銳氣,當真威風凜凜。我等久欲結識,惜無仙緣。不想在這小小歷城,竟能一遂夙願,真乃天可憐見。”

重山見他言語得體而又客套,便細細打量起這人,一望之下,心頭暗道一句:“此人定非籍籍無名之輩!”只見他濃眉大眼,滿目神光,太陽穴高高隆起,顯見內功有成。

那漢子見重山並未答話,微微一笑,道:“在下楚風。”又向鄰桌那男子一指道:“這位是世軒兄,單姓一個雷字。”那男子見他說到自己,起身衝重山略一抱拳,道:“幸會。”他口中雖說幸會,卻擡首望天,面色也極是高傲。

重山聽到二人之名,心中已是大驚,暗道:“九省綠林會風雷雲霧四大高手竟到其二,加上先前出現的秦空,柳虛白,以及講武堂徐如虎,這歷城果真是熱鬧的緊!那紅衣女子地位似是猶在二人之上,莫非雷震天掌上明珠,獨生愛女火麒麟?”及見雷世軒傲然抱拳,他心頭只覺好笑,也不着惱,草草抱拳回禮,道聲客氣。

青衣漢子忽慢慢伸出右手,緩緩指向那紅衣女子,沉聲道:“這位乃是我家大小姐,小姐閨名,我自是不便說了,不過火麒麟之名,想來薛兄定有耳聞。”言罷已哈哈大笑起來。那紅衣女子自重山坐下,一直側頭含笑相望,目光好奇而不失禮,溫柔又不多情,便如小女孩打量兄長一般。待楚風說到自己,衝重山微一點頭,算是迴應。

重山見她點頭間如柳枝輕搖,若春風佛面,說不出的親切受用,當下還以一笑。見那女子還是歪頭打量自己,他頗覺尷尬,有心上前攀談,卻又礙於男女之防。

正不知如何是好間,那茶博士正好上前奉茶,將茶水替二人斟滿,便點頭離去。重山雖是喝慣粗茶,此時嗅到龍井清香,也是躍躍欲試,拿起茶杯方要入口,耳中忽聞一聲悶哼,隨後一人冷冷道:“什麼玩意!”他冷眼望去,發話那人正是雷世軒。楚風滿臉尷尬,兩手連連互搓。

重山眉頭一皺,暗道:“這雷世軒乃雷震天親侄,單看他如此不懂修身養性,倒也與他“暴雷”稱號相符。更可忖度出其能躋身九省綠林會風雷雲霧四大護法,多靠沾了這層人情關係。”暗歎之餘也不以爲意,回過頭來端茶入口,輕啜一口,果覺香氣沁脾。

正要再飲,那紅衣女子竟起身行來,坐於自己右側那張凳上。重山放了茶杯,望向這勢力駭人的九省綠林會總盟主獨女,只見眼前女子輕輕笑道:“薛郎莫聽我這堂兄呱噪,他一向眼高於頂,除了服我爹爹,再也瞧不起旁人,還望薛郎莫要見怪。”重山聽她這番說辭,暗贊她處事老道,勝過乃兄百倍,口中淡淡道:“雷小姐多心了,薛某自西而來,早見慣了各類人等,尊兄不過心直口快了些,薛某自是不會在意。”

火麒麟見重山並不着惱,微微一笑,伸了玉手,衝雷世軒一招,嗔道:“難得薛郎大肚,世軒還不過來賠禮。”那雷世軒早就不忿三人這幾日一直打探薛重山行蹤,一路風餐雨露尾隨薛重山而來。又見重山不過二十好幾卻獨享盛名,剛纔猶被一對市井夫婦當兒孫痛罵,連大氣都不敢喘。若無己方搭救,還不知他要被人欺辱多久,是以心中極不屑重山爲人。他本就滿肚子氣,此時再見火麒麟要他道歉,心頭噌的火氣,跳過來大呼道:“思研,這小子剛纔被人狗一般痛罵,有哪點值得你我佩服,你要攀親也不必跟這種人扯上關係。”說完氣鼓鼓的坐在那桌最後一條凳上。

見雷世軒那副氣鼓鼓的樣子,思妍頗感莞爾。她與世軒自幼青梅竹馬,知他雖是高傲,卻向來最聽她言。拉住世軒左手,輕拍其背,柔聲道:“世軒,我知你一向眼高於頂,目空四海,然則你自忖你與孫煌相較如何?薛郎既能戰平孫煌,十萬紅巾中博得侯爵,難道不值你我佩服麼?”

世軒左手被她柔荑所握,又聽她輕言細語,只覺溫柔鋪面而來,心頭那點怒氣早就煙消雲散,微微思索下,只覺他所言甚爲有理。眼前這人能平三大宗師,實強自己十倍,當下一頭怒火轉爲滿心欽佩。思妍見他面色稍緩,似有所悟,當下鬆開玉手,點頭示意。世軒忙向重山抱拳道:“世軒魯莽,多有得罪,還望薛郎莫怪。”重山放了手中茶杯,淡淡道:“雷兄多慮了。”

世軒還要客套,忽覺衣角被人拉扯,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小女孩,身旁還有位佝僂老漢。那女孩年不過八九歲,面貌本來頗爲秀麗,此刻卻是黑乎乎,髒兮兮。身上衣衫破爛不堪,髒得讓人不辨顏色。幾人心頭暗道:“原來是名乞兒。”

眼見世軒回過頭來,那小女孩伸出小手,大眼圓睜。世軒坐於外側,見他衣衫華貴,小女孩正眼巴巴的等着施捨,忽聞耳邊一聲巨響:“哪裡的丫頭片子,弄髒了大爺的衣服!”見世軒雙眼睜的有如銅鈴,怒吼中面上皮肉顫抖,小女孩已自呆了,目中淚花閃閃。她身旁老漢見他動怒,趕忙上前護住小女孩,一個勁的賠不是道:“對不住大爺了,實在是咱爺孫兩幾日未曾進食,要怪都怪小老兒無能,沒本事。”說完竟打了自己兩個耳刮子,一張老臉上頓時顯出巴掌印來。

思妍見這一老一少俱皆目中帶淚,心中暗生憐憫,嗔怪道:“世軒,你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小女孩作甚麼,羞也不羞?”正要招那小女孩過來,卻見重山已站起身來,行至那小女孩身側。那老者眼見這龐然大物來到身邊,身形瑟瑟發抖,不知又有何等懲罰相加。

正猜疑間,忽見眼前大漢伸出手來,替孫女擦淨眼中淚花。那小女孩目光迷離,似是不懂,重山忽抱起她來,放在凳上,又替她斟了杯茶,溫言道:“先喝點茶,叔叔一會就買吃的給你。”那小女孩一雙大眼着薛重山,更是迷茫不解,目光忽然觸及到重山的雙眸,只覺心頭一熱,便乖乖得喝完了杯中茶水。

她熱茶入腹,胃中一暖,好似也不那麼餓了,便看了爺爺一眼,眼巴巴的看着重山。重山微微一笑,對那老漢招一招手,道:“老伯您也過來坐吧,先吃杯茶。”那老漢面色激動下嘴角抽搐,似是想說什麼,末了終究依言坐下。思妍替他斟了杯茶,笑吟吟道:“老丈莫怕,且先吃杯茶。”一旁世軒面色難看,眉頭微皺,楚風觀他羞愧,暗自偷笑。

重山見爺孫倆吃起茶來,嘆了口氣,大踏步走過街去,來到先前的早點鋪子,淡淡道:“老闆,來幾張烙餅。”那老闆眼見,見他行來,本以爲他是心頭不忿,前來尋釁,正惶然間,見他又要大餅,心頭一鬆,忙麻利的包了幾張大餅。眼見重山欲掏錢付賬,忙不迭道:“大爺剛纔已經付過了...”重山皺了皺眉,終是搖頭而返,回到茶鋪。眼見那爺孫倆正不知所措,淡淡一笑,遞出大餅輕聲道:“吃吧。”那老漢忽然跪在地上,語無倫次道:“好人啊,好人啊...”說着又要拉那小女孩跪下,重山面上神色一悲,趕忙將爺孫倆扶起。一指桌上大餅道:“快吃吧。”那爺孫倆遲疑片刻,終是難敵飢餓,大口咀嚼起來。

思妍忽向那老漢道:“老丈打從哪來,這是要去哪啊?”那老漢一邊吃餅,一邊含糊不清道:“還不是從運城來的,那邊剛打了仗,城內淨是死屍,百姓都逃到外地,現在被什麼拳皇軍佔領啦。”重山皺眉道:“拳皇軍?”那老漢嘆息道:“可不是麼,要說那拳皇軍也是漢人...”說到這裡低頭瞅了一眼周圍,又低聲道:“要真能夠推翻了這蒙古韃子,按理說咱漢人也該高興。只是這拳皇軍忒得殘暴,兵士橫行無忌,和韃子並無分別。”

他正喋喋不休,忽見重山面色蒼白,臉皮抽搐,他心頭一驚,驚道:“恩公,你怎地了?”重山苦笑搖頭,忽聞旁邊那桌有人發出一聲驚呼。幾人放眼望去,那桌卻是兩人,一人儒生模樣,一人商人打扮。只見那儒生模樣的人“啊”得一聲驚歎後,又稍稍壓低聲音,道:“你所言可是屬實,運城真已被克?”那商人朝四周看了一眼,發現並無異動,這才低聲道:“千真萬確,昨晚我碰到運城回來的費老。據他所說,運城已於三日前被拳皇軍所克。”說到這裡,低頭偷眼看了一下四周,語聲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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