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夫妻,三十年的情深。三十年前,那玫瑰花下的喁喁私語,翠微殿中的縱情擁抱,還有那尼姑庵的不了情,無一不透露和顯示着高宗對武則天的殷殷戀情。沒有高宗的情義,就沒有武則天的現在,沒有高宗的賞識,就沒有武則天的輝煌。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從內心深處來講,武則天最不願辜負的就是高宗。爲了權力和理想,她可以心狠手辣地剷除掉別人,直至包括自己的親生子,但對於高宗,她心裡始終有個準則,她一定好好地忠守高宗,直到最後。在她內心深處,只有如此的堅守,才覺得心安。

“顯……顯兒,顯兒。”高宗在牀上動了動,口裡叫道。武則天忙令在外殿等候的太子李顯到高宗牀前晉見。

李顯的外表頗似太宗李世民,長得高大威猛,但他徒有其外表,才能正好與太宗相反,是一個昏庸貪玩,無治國齊家能力的人。前一階段,高宗命他在長安監國時,他只知道騎馬打獵,遊山玩水,氣得高宗特地把他召回東都訓斥一頓。

“父皇,找我有事?”太子顯跪到了高宗的牀前問。

“顯,顯兒,朕……朕死後,你一定要……要聽你母后的話。你,你能力不行,治……治國齊家的本領遠……遠遜於你母后,你……你要多,多向你母后討教……”

“父皇,您怎麼啦?您可別死!”太子顯跪在高宗的牀前說。

“哎……傻孩子,父皇我也不想死啊。朕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剛纔聽清楚……朕……朕的話了嗎?”

“聽清了,您讓我聽母后的話。”

高宗歇了一口氣,又叮囑李顯說:“你做了皇帝以後,更……更要注意性子,千萬不要……不要任性胡來。只要……好好聽你母后的話,按照你……你母后吩咐的去辦,你……你一輩子都會……平平安安的,國家也……也會治理得好好的。”

李顯不住地點頭,又回頭問武則天:“母后,父皇不會馬上就死吧?”

武則天擺擺手,說:“你還到外殿等着,不要亂跑。”

李顯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高宗問武則天:“你怎麼讓他出去了?”

武則天手握着高宗的手,臉貼着高宗的臉,輕輕地說:“臣妾只想單獨和皇上靜靜地在一起。”

高宗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他努力地握着武則天的手說:“這些年來,朕身體多病,許……許多國家大事……全靠你支撐,你……你確實受累了。”

“這是臣妾應該做的。”武則天嘆了一口氣,又說:“臣妾的性子不好,爲人嚴厲,這些年也做了不少讓皇上生氣的事,”

“過去……過去的事就不要……不要提了。你以後能……能把顯兒帶好,能……能讓他守住這大唐……的江山,朕……朕就能安息於九泉了。”

“皇上,你歇歇吧,別說了。”武則天勸道。

到了夜裡,高宗時而昏迷,時而身體抽搐,武則天見狀,忙令人急召中書令裴炎入內。

裴炎也是好幾天不敢回家睡覺,一直在皇城外中書省守着。聽到宣詔,他火速趕到高宗的病榻前。

“皇上,皇上,裴炎裴愛卿來了。”武則天附在高宗耳邊輕輕地叫道。高宗此刻已經醒了,許是迴光返照,他竟要掙扎着從牀上坐起來,武則天忙命人拿過兩個枕頭,墊在高宗頭下面。

高宗視物模糊,雖不能分清眼前的人誰是誰,還是轉着臉,看了一圈。顫抖着伸出手,問:“太子顯安在?”

“父皇,我在這兒。”李顯往前挪了挪。

“快,見過裴愛卿。”高宗命令道。

李顯只得朝旁邊的裴炎施了一個禮,口稱:“顯見過裴中書。”

裴炎慌忙起立,攙住李顯,口稱“不敢。”

“裴愛卿,近前接旨。”高宗宣諭說。裴炎忙跪行到牀前,叩頭說道:

“臣裴炎在此。”

高宗哆哆嗦嗦地往枕頭底下摸,武則天忙幫高宗找出聖旨,交到高宗的手中。高宗雙手捧旨,遞給裴炎,說:“此乃朕的遺詔,待太子即大位,可當朝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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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裴炎謹遵皇上聖諭。”裴炎小心翼翼地接過聖旨,退到一邊。

做完這些,高宗累得喘不勻氣,武則天忙撤去一個枕頭,讓高宗躺下,頭枕在實處。高宗歇息了一會兒,又惦記着他的子民,問:“庶民喜否?”

裴炎急忙上前答道:“百姓蒙赦,無不感悅。”

高宗嘆了一口氣,感傷地說:“蒼生雖喜,我命危篤。”

接着,高宗好一會兒不說話,武則天忙湊過去,見高宗又昏迷了,情知不妙,於是不斷地輕聲叫着:“皇上,皇上。”

高宗睜開眼睛,嘴張了幾張,喉嚨裡發出不連貫的聲音,他已沒有精力說話了,手卻伸出來,武則天情知他的意思忙把太子李顯叫過來。

隨着蠟燭的光輝,可見高宗的眼神溫和發亮。他的手努力地握住太子顯的手,又盡力地往武則天手裡塞。武則天急忙伸出手,三人的手握在了一起。高宗沉思地看了武則天一眼,使盡最後一點力量點點頭,然後頭往枕邊一滑,闔目而逝。

待太醫確定皇上已駕崩後,武則天率先放聲大哭,她伏在牀前的地上,不住地叩頭,邊哭邊訴:“皇上啊……你怎麼撇下我……走了。你怎麼……這麼狠心啊……叫我一個人……可怎麼活呀……啊。”

見天后哭得涕泗滂沱,裴炎真切地感覺到天后對皇上的情深義篤,遂上前勸道:“天后,聖上駕崩,天下震動,許多大事需要你處理。望天后壓住悲傷,以國事爲上。”

武則天於是收住了哭聲,接過了近侍遞來的巾帛,擦了淚,對裴炎說:“速着人集合大臣,天亮時朝會於乾元殿,宣遺詔,太子即大位。”

“太子即位的典禮怎麼辦?是不是依例舉行大典?”裴炎問。

“國喪之日,一切從簡,改改元就行了。最重要的是操辦先帝的喪事。”武則天說着,見太子顯在旁邊站着發愣,指着他說:“你現在也算是皇帝了,你也和裴愛卿一塊到前殿去。後殿的事包括給先帝沐浴、穿衣服等我來辦,你們就不用操心了。”

裴炎答應一聲,急急往外走,李顯見狀,也忙跟了上去。走到半路,離東宮不遠的地方,李顯嘴張了張,對裴炎說:“裴中書,你先走一步,我接着就過去。”

裴炎住下腳,在宮燈闇弱的光亮下看了看李顯,恭手說:“先帝駕崩,新君立位,事多如麻,大事一件接一件,皇上您要儘量在朝堂上和我們在一起。”

“這事我懂,你先去乾元殿,我接着就過去。”李顯說着,領着他的人,打着宮燈,匆匆地消失在夜幕裡。

李顯是武則天四個兒子中最窩囊的一個。可巧他找的老婆韋氏,卻是一個好虛榮、有野心的女人。自從李顯當了太子,她的心就蠢蠢欲動起來,一心想當武則天第二,一天到晚地對李顯耳提面命。此次李顯急着回東宮一次,就是跟韋氏說父皇駕崩的消息。韋氏早已迎在東宮門口,見李顯來了,就急急地問:“怎麼樣?聖上駕崩了沒有?”

“剛剛駕崩沒多久。我來給你說一聲,還得馬上去乾元殿,等到天亮,還得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

燈光下,韋氏激動得臉色發紅,她拿住李顯的手捏了捏,說:“皇上,你趕快去乾元殿吧,有什麼事,及時差近侍來跟我說。”

李顯點點頭,及待轉身要走,韋氏又拉住他問:“遺詔裡怎麼說的?怎麼安排天后的?”

“我沒看遺詔。”李顯說。

“你怎麼不看?”

“人沒給我看。”

“好了,好了,你趕快去吧。”韋氏不耐煩地把李顯推出了門外。天亮了,接到緊急通知的文武羣臣,也急急趕到乾元殿,首先聽中書令裴炎宣讀高宗的遺詔:“朕自登基以來,凡三十年……拯蒼生之已溺,救赤縣之將焚。止麟鬥而清日月,息龍戰而盪風波。……黎元無烽柝之警,區寓恣耕鑿之歡。育子長孫,擊壤鼓腹,遐邇交泰。……然自古有死,賢聖所同,修短之期,莫非命也。……特遺詔立太子顯爲皇帝,裴炎爲顧命中書令。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

讀完詔書,李顯被請上了皇帝寶座,緊接着羣臣山呼萬歲。居高臨下往下望,那高大寬闊的朝堂,跪拜着的袞袞諸公,讓初次登大位的李顯有些拿不住。他僵直地坐在帝位上,只覺得腦子裡嗡嗡響,那山呼萬歲聲,好像離他很遙遠很遙遠,又很貼近很貼近……

“陛下,陛下!”裴炎在御階旁叫着。

“啊?什麼事?”李顯從懵懂中醒悟過來。

“天后傳諭:讓羣臣去後殿瞻仰大行皇帝(皇帝死後一個月,稱爲大行皇帝)的遺容。”

“行,行。”李顯忙站起身和羣臣一起趕往後殿。

高宗的遺體已被轉移到麟德殿。按習俗,安臥在貢牀上的高宗被頭南腳北放置在殿中央。大臣們按級別排成一隊,圍着靈牀緩緩地轉了一圈,哀慟着瞻仰遺容,但見高宗玉色溫瑩如出湯沐。天后武則天也始終眼含熱淚侍立在一旁。此情此景,也讓不少大臣心懷感動,無形中又多了一層對天后的敬意。

瞻仰儀式結束後,高宗被放入靈柩。在靈柩前,武則天命裴炎宣諭,其內容是:

尊天后爲皇太后,臨朝稱制。大赦天下,賜九品以下勳官一級。

宣完諭後,武則天即和羣臣一起討論大喪事宜,反把皇帝李顯冷落到了一邊。李顯坐在寶座上,嘴張了幾張,想插進兩句話,又想不起來說什麼。好不容易捱到散朝,顯皇帝急忙回宮,找他的妃子韋氏。

“今天上朝都說了些什麼?”韋氏見面就急切地問。

“就是討論一些大喪的事。”

“裴炎、魏玄同那幾個朝臣對你怎麼樣?”

“他們不大和我說話,有事都好找太后商量。”

韋氏聽了這話,兀自搖了搖頭,又嘆口氣說:“雖當了皇帝,卻沒有心腹。”

“那怎麼辦?”李顯問。

“怎麼辦?”韋氏站起身走了兩步說,“我們得趕快安排自己人當宰相、當大臣。”

“能安排誰?”李顯泄氣地說。

“我爹韋玄貞。”韋氏衝着李顯抿嘴一笑,甜甜地說。

“噢,他不剛剛纔升的官嗎?從一個小七品參軍,一下子升到四品的豫州刺史。”

“豫州刺史有何用?要升就得升到宰相。只有我父親當上宰相,我們在朝中才真正地有地位,議政時,我父親才能幫你。”

“那?只怕太后不願意。”

“你別和她說,先找裴炎商議,只要裴炎同意,你接着就讓他擬旨,這事就算辦成了。既使太后不願意,事後她也只能無可奈何。”

“行,這方法行。”李顯覺得此計甚妙,臉也笑開了,他又接着說:“我是皇帝,天下第一,任命宰相還是有這個權力的。”

高宗的梓宮停放在宮裡,朝中的事千頭萬緒,又要遣官把喪期訃告天下,又要加緊給高宗建設陵墓。突厥犯邊的戰況還雪片般地飛來,忙得中書令裴炎是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好。李顯坐在大殿的寶座上,什麼事也議不了,武則天見到他就直皺眉頭。

這天,見太后武則天沒上朝,新皇帝李顯把裴炎召到近前說:“裴愛卿,朕想跟你說個事。”

“臣謹聽聖諭。”裴炎叩手說道。

見裴炎把自己當皇帝看,一副恭敬的樣子,李顯點點頭,說:“你可知韋玄貞嗎?”

裴炎說:“韋大人不是在豫州幹刺史嗎?”

“對,他還在幹刺史。我想現在給他升升官。”

“皇上準備怎麼安排他?”裴炎問道。

“朕想讓他幹侍中。侍中是宰相,常務執政。”

“皇上,臣以爲不可。”裴炎恭手說,“上個月,韋大人才由一個七品參軍升至四品刺史,如今陡然升至同中書門下三品的侍中,臣恐天下人議論,朝臣中不服。”

“有什麼不服的,就這樣定了,你抓緊安排一下,把劉齊賢調任別職,讓韋玄貞當侍中。”

“皇上,侍中乃協助皇上處理日常朝政的大臣,非有才者不能擔任,如今正值大喪之期,更需要一個好的侍中。韋大人無一點朝中工作的經歷,乍一調來,恐也不能勝任此事。”

“皇上,此事不好辦,就是臣同意,可其他中書門下三品也不會同意,再說,還得過皇太后這一關。”見皇上不語,裴炎又接着說道。

“朕是天子,只要朕願意,就是把天下拱手送給韋玄貞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何況只是讓他當個侍中,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裴炎恭手施了一禮,口說:“告辭!”就轉身急急地走了。

武則天正坐在白虎殿西側的一間屋裡,一個人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聽近侍說裴炎求見,忙令召進。裴炎進屋來,施了個禮,把李顯的話向武則天一學,武則天也比較震驚,問:“他真是這麼說?”

“此話乃皇上親口對臣講的,千真萬確。”

武則天沉默了半晌,嘴裡嘣出這麼一句:“皇上想幹什麼?”

“太后,皇上乃一國之君,金口玉言,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太后理應頒諭申斥。”裴炎奏道。

武則天嘆了一口氣,令近侍給裴炎賜坐、上茶,而後感慨地說:“天下有些人認爲我婦人家不該干政,更不該臨朝聽政。可裴愛卿你看看,這朝政的事我不問能行嗎?先帝在世時,苦於風疾,不能視事,百司奏事,時時令我決之,我也只得夙興夜寐,獨撐朝政。我要再撒手不問,都很難想像這大唐江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太后多謀善斷,這是天下人共認的。如今皇帝年少無識,還須太后再臨朝聽政一段時間。”

“顯也不小了,二十多歲了,連兒子都有了。他能說出把天下都拱手送給人的話,讓我寒心哪。”

“太后的意思是——”

“皇帝又不是一成不變,非得由哪個人當,顯既然不勝其位,李旦的才智雖然不高,但比顯爲人穩當。”

裴炎恭手說:“太后聖裁。顯確實不適合當皇帝,他還逼着臣把他奶媽的兒子,一個姓於的賣油條的提爲五品刺史。臣當時認爲荒唐,沒敢答應他。”

“廢他爲廬陵王吧。新皇帝旦叫睿宗吧。”武則天想了想,似乎隨便地說道。

裴炎心裡有些激動,心想這廢帝立帝的大事,三言兩語就讓太后給決定了,只是這程序怎樣走,裴炎心裡沒有譜,就問:“太后,廢帝事大,一定要謹慎行事,是否要派人先行把李顯軟禁起來。”

武則天笑了笑,說:“不用。我要當堂宣廢帝詔,也讓他,讓羣臣看看,他到底爲什麼被廢的。”

“太后,他畢竟在朝堂上還是皇帝,他一旦生氣發怒,這事就變得複雜和嚴重了。”

武則天鼻子裡哼笑了兩聲,說:“諒他不敢。”

“太后,不得不慎重啊,殿前的侍衛倉促之間說不定都聽他的旨意啊。”裴炎着急地說。

“裴愛卿,這事你別管,到明天上朝前,你到我這裡拿廢帝詔書,直接上朝堂上宣佈就行了。”

光宅元年(684年)二月七日五更天,朝門外等候上朝的文武大臣突然得到通知,說太后口諭,本日早朝改在正殿乾元殿舉行。按照慣例,乾元殿是朝議大事的地方,只有在元旦、除夕,以及太子即位或立後等大事的時候,纔在乾元殿朝會。文武百官不明就裡,都莫名其妙地來到乾元殿,卻發覺這裡的氣氛也大爲異常,殿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羽林軍提槍帶刀地守在大殿四周,左、右羽林將軍程務梃和張虔勖各率麾下的軍士站在朝堂兩側,都虎視眈眈地看着前來上朝的大臣。

程務梃按劍在手,站在殿門口喝道:“請各位大臣按班排好!”

衆文武慌忙各站各位,也不敢說話,都把眼光投向大殿的門口。一會兒,中宗皇帝李顯駕到。一看場面比平時隆重,李顯不禁有些自得,大搖大擺地走上御臺,一屁股坐在龍椅上,回頭見太后的座位上空着,太后沒有來,心裡更覺膽大,便朝旁邊的近侍點點頭,意思是朝賀可以開始了。近侍剛想指揮羣臣磕頭,山呼萬歲,只見大殿門口,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之匆匆地趕來,走到殿中央也不去自己的位置,而是徑自來到御臺下。只見裴炎立定站好,轉過身去,把手中的一卷黃絹“刷”地一聲展開,威嚴地看了羣臣一樣,口稱:

“太后詔令:自即日起,廢中宗爲廬陵王!”

“什麼?”李顯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睜着眼睛驚愕地問。

裴炎也不再理他,而是走上御臺,嚴肅地說:“請廬陵王從寶座上下來!”

這一切,對李顯來說,簡直是太突然了,他這才明白了朝殿內外爲何有這麼多的御林軍,他在驚惶中也無法明白爲何發生這樣的變故。他不解地問:“我有何罪?”

裴炎也不理他,對身後的劉-之說:“把這句話報給太后。”

劉-之飛奔出殿,一會兒轉回來,傳太后的原話說:“汝欲以天下與韋玄貞,何得無罪!”

聽了這話,李顯才明白過來,他一拍額頭,苦着臉,但悔之晚矣。

“奉太后諭,立相王李旦爲皇帝,號爲睿宗。”裴炎又當堂宣讀第二道詔令。讀畢,指示劉-之把早已制好的冊書交給禮部尚書武承嗣,命他捧着詔書立即交給相王李旦。

武承嗣接過冊封,愣愣地問:“直接到相王府交給李旦?不舉行冊封大典了?”

“太后讓你直接交給他,讓他明早來上朝就行了。”裴炎擺擺手說。

“那安排他在宮中住哪個殿?還住長生殿?”武承嗣心裡沒有一點譜,忙又問裴炎。

裴炎說:“這事你去問當今太后去嘛。我一箇中書令,豈能擅自決定?”

武承嗣也覺得是個理,於是捧着詔書走了。這時,李顯也被程務梃帶走了,羽林軍也撤出了大殿,羣臣無首,也只得怏怏地散朝了,各回自己的衙門辦公去了。

其後,李顯被幽禁在宮中別苑裡,閉門思過。新皇帝睿宗李旦被安排到一個偏殿裡,每天上朝就是當個擺設,多虧李旦是個心平氣和的人。他什麼都不問,這時的武則天當仁不讓地常御紫宸殿,施黲紫帳臨朝,以太后的身份裁決軍國大事。

在高大雄渾、氣勢森嚴的皇宮大內裡,在通往太后居住的正殿的甬道上,一個內侍引領一個外廷官員,都低着頭,腳步匆匆地走着。該外廷官員長相團頭團腦,面白無鬚,臉色紅潤、油光發亮、正似人生得意之時。他身着紫色蟒袍,腰挎金石玉帶,一看就知是一個三品大員。此人正是太后武則天的親侄子武承嗣。承嗣是武則天的二哥武元爽的兒子。咸亨二年(671年),襲封周國公的賀蘭敏之被武則天誅殺。武承嗣由是被從嶺南召回京城,繼承武士-的後嗣,由一個貶官之子,一躍而成爲周國公和服紫戴金的三品大員。高宗駕崩前後這一段時間,武承嗣官居禮部尚書。

大殿裡,武則天正坐在龍案旁批閱文書,及武承嗣進來後,她頭也不擡仍忙自己的事。武承嗣見太后坐在龍案後森嚴的外表,也不敢造次,只是垂手立在一邊,站了片刻,又覺不對勁,於是撩衣跪倒,口稱:“臣武承嗣見過太后,願太后萬歲萬萬歲。”

好半天,武則天才合上手中的卷宗,擡起眼皮往下看了一眼,說:“賜座,看茶。”

近侍忙按吩咐搬來了凳子,端上了香茶。武承嗣端杯在手,小心地喝了一口,拘謹之極。近侍也給武則天奉上一碗不知名的特製的湯羹。武則天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啜完,方用巾帛擦擦嘴,問武承嗣:“這幾個月來,因先帝表儀及奉安大典,禮部工作負擔甚重,你作爲禮部尚書,能否應對呀?”

“臣承嗣仰賴太后的蔭庇,尚能應付。”

武則天點點頭,說:“禮部的工作,我還是滿意的,你有沒有考慮多分擔一些朝政呀?”

聽武則天問這話,武承嗣心裡一陣激動,猜測自己可能又要升官了,忙恭敬地答道:“承嗣想……想到其他部去鍛鍊鍛鍊,比如兵部,吏部。承嗣還想同中書門下三品,參知政事,以便更好的爲太后分憂。”說完這些,武承嗣又怕太后嫌自己官欲太強,遂又加上幾句道:“這只是承嗣的一些小想法。承嗣最終還是絕對聽從太后的安排的。”

武則天又點點頭,說:禮部涉及到國家的基本大政的方方面面。不但要管禮樂,而且在請封和宗廟設置上,都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聽太后話語裡有不贊成自己改行的話,武承嗣的心有些涼,只得硬着頭皮表示說:“太后教訓的對,承嗣願在禮部尚書的位子上,按照太后的旨意,進一步地把禮部的工作做好。”

見武承嗣還未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武則天沉默了一下,又接着問:“承嗣,自高宗大帝崩後,你對大唐的未來有什麼看法?”

武承嗣極力思考着太后話裡的意思,但腦子仍跟不上太后的思維,只得答道:“新皇帝不諳政事,國家全仗太后的領導。”

見侄子仍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武則天於是挑明說:“你對武氏將來在大唐處於什麼樣的地位,有什麼看法?”

至此,武承嗣才覺恍然大悟,急忙答道:“李氏一族眼見衰落,國家大政全仰仗於太后。天下人皆感於太后恩德,臣承嗣以爲……”

“以爲什麼?”

“臣承嗣以爲天命歸我武氏,歸於太后陛下。”武承嗣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猜測。

武則天聽了這話,卻面無表情,含而不露,半天才徐徐說出一句話:“路還很長,這改天換地的大事,更需要紮紮實實,一步一步地來。”

“承嗣身爲我武家的後嗣,陛下的親侄,願誓死效力陛下,維護陛下,開啓我武氏的萬代江山!”武承嗣此時熱血沸騰,心情激動,彷彿下一步自己就要當皇帝了。

“現在天下人對我臨朝聽政有什麼看法?”武則天問道。

“天下人鹹以爲太后英明,巾幗不遜鬚眉。一讚太后保衛國家疆土,維護國家統一;二贊太后重視農業生產,改善百姓生活;三贊太后知人善任,廣泛招攬人才;四贊……”

武則天笑了笑,擡手打斷了武承嗣的幾贊,說:“在天下人的心中,太后仍不是一個皇帝。”

“那怎麼辦?”武承嗣仰着臉,癡癡地問老姑。

“知道傳國玉璽上有這樣兩句話嗎?一作龍文:‘受天之命,皇帝壽昌’,一作鳥文:‘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就是說,上天註定誰當皇帝誰纔可以當。因此,若登大位,須先做登基前的輿論準備,要大造聲勢,一步一步地,讓天下人從內心裡認可。這樣,才能堂而皇之地坐上皇帝的位子。”

武承嗣問:“太后下一步怎麼辦,你老人家快吩咐,侄兒我都快沉不住氣了。”

武則天說:“我準備先辦幾件大事。先削弱李氏家族的影響,另起爐竈。第一,改百官名;第二,易天下旗幟;第三,把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從長安遷至洛陽,改洛陽爲神都,改洛陽宮爲太初宮;第五,立我武氏宗廟;第六,改年號爲‘光宅’,光我武氏家宅。”

“太好了,這幾步棋走得太妙了!”武承嗣拍手道。“下一步這幾件大事就交由你禮部辦,你能辦好嗎?”

“沒問題!”武承嗣拍着胸脯說,“臣承嗣一定把這幾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叫陛下你滿意。不過……”武承嗣賣了個關子。

“不過什麼?”

“這幾件事都挺大,承嗣是不是再能官升一級,當個中書門下三品什麼的。這樣說話也有分量,辦起事來也順當。”

武則天看着侄兒笑了笑,說:“我明日早朝就宣佈你爲太常卿,同中書門下三品。”

武承嗣一聽急忙離座,趴地上磕仨響頭,口稱:“謝太后!”

“皇帝又不是一成不變,非得由哪個人當,顯既然不勝其位,李旦的才智雖然不高,但比顯爲人穩當。”

裴炎恭手說:“太后聖裁。顯確實不適合當皇帝,他還逼着臣把他奶媽的兒子,一個姓於的賣油條的提爲五品刺史。臣當時認爲荒唐,沒敢答應他。”

“廢他爲廬陵王吧。新皇帝旦叫睿宗吧。”武則天想了想,似乎隨便地說道。

裴炎心裡有些激動,心想這廢帝立帝的大事,三言兩語就讓太后給決定了,只是這程序怎樣走,裴炎心裡沒有譜,就問:“太后,廢帝事大,一定要謹慎行事,是否要派人先行把李顯軟禁起來。”

武則天笑了笑,說:“不用。我要當堂宣廢帝詔,也讓他,讓羣臣看看,他到底爲什麼被廢的。”“太后,他畢竟在朝堂上還是皇帝,他一旦生氣發怒,這事就變得複雜和嚴重了。”

武則天鼻子裡哼笑了兩聲,說:“諒他不敢。”

“太后,不得不慎重啊,殿前的侍衛倉促之間說不定都聽他的旨意啊。”裴炎着急地說。

“裴愛卿,這事你別管,到明天上朝前,你到我這裡拿廢帝詔書,直接上朝堂上宣佈就行了。”

光宅元年(684年)二月七日五更天,朝門外等候上朝的文武大臣突然得到通知,說太后口諭,本日早朝改在正殿乾元殿舉行。按照慣例,乾元殿是朝議大事的地方,只有在元旦、除夕,以及太子即位或立後等大事的時候,纔在乾元殿朝會。文武百官不明就裡,都莫名其妙地來到乾元殿,卻發覺這裡的氣氛也大爲異常,殿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羽林軍提槍帶刀地守在大殿四周,左、右羽林將軍程務梃和張虔勖各率麾下的軍士站在朝堂兩側,都虎視眈眈地看着前來上朝的大臣。

程務梃按劍在手,站在殿門口喝道:“請各位大臣按班排好!”

衆文武慌忙各站各位,也不敢說話,都把眼光投向大殿的門口。一會兒,中宗皇帝李顯駕到。一看場面比平時隆重,李顯不禁有些自得,大搖大擺地走上御臺,一屁股坐在龍椅上,回頭見太后的座位上空着,太后沒有來,心裡更覺膽大,便朝旁邊的近侍點點頭,意思是朝賀可以開始了。近侍剛想指揮羣臣磕頭,山呼萬歲,只見大殿門口,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之匆匆地趕來,走到殿中央也不去自己的位置,而是徑自來到御臺下。只見裴炎立定站好,轉過身去,把手中的一卷黃“太后,微臣前幾天到治下考察民情,行至嵩嶽山中,突然在草叢石塊間發現一塊奇石,發現時尚熠熠閃亮。臣聯想到太后剛剛頒下的改制令,覺得奇石此時出現,定言符瑞,定是昭示着太后改制乃天命所在!”

樊文像背書歌子似的,把早已背熟的這段話,完整地背了出來。武則天也滿意地點點頭,問:“瑞石帶來了嗎?”

“帶來了。”樊文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紅錦帛包裹的布包。然後小心地、一層層地把它打開,果然露出一個五顏六色,像琥珀一樣晶瑩的鵝蛋般大的鵝卵石。一個近侍走過來拿起它,轉呈給御座上的武則天。

武則天在手中把玩良久,才連連點頭,說:“果然是一塊不可多得的瑞石——近侍,將此瑞石傳示於百官。讓衆愛卿也開開眼界,明白此次改制,不但百姓擁護,連上天也顯現符瑞。”

近侍把鵝卵石小心翼翼地雙手捧着,一一呈給堂下的大臣們觀看。衆臣工看着鵝卵石,果然都嘖嘖地稱奇,善於拍馬溜鬚者早已跪在地上,裝作激動萬分的樣子連連叩頭,口稱:“此瑞石圓潤放亮,表裡不凡,且出於嵩嶽神山之中。聯想到近日各地奇花、奇樹、異草的連連出現,臣等更覺得太后改制乃天命所在,太后臨朝乃天命所在。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見人都跪下了,衆臣工不敢怠慢也急忙跪下,隨着人家山呼萬歲。

獨有尚書馮元常屹立不動,連連大搖其頭,出班奏道:“太后明鑑,此石乃五色石,又名雨花石,一些山中,河道間隨便可見,就是臣的家中,也收藏好幾塊呢。嵩陽縣令樊文不好好地在任上主政,而投機進京,妖妄地把頑石視爲瑞石,狀涉諂詐,可貶官革職,以免誣罔天下!”

聽了馮元常的敗興話,武則天的臉馬上就拉下來了,說:“瑞石就是瑞石,怎可說成頑石?你身爲尚書,如此愚闇不明,不以國之符瑞爲符瑞,又怎稱其職?我看你還是下去當刺史去吧——劉愛卿,哪個州有空缺?”

“只有蜀地的隴州尚空缺刺史。”天官尚書劉-之回道。

武則天面帶微笑,指着馮元常說:“隴州乃蜀地要塞,不可連日無刺史。你即刻到吏部領取委文,今日就向隴州進發。”

幾句逆耳的話就把自己由當朝尚書,一下子變成幾千裡外的貶官。其人生境遇的陡然變化不可謂不大。但馮元常像早有準備似的,也不做分辯,遂向愣坐在龍椅上的睿宗皇帝李旦叩頭施禮,而後昂然退朝,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