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通關文書截止日的前一天,鐵路局收到了這批貨物,畢竟有了劉會長出面,什麼貨物拿不出來,何況海關局只道是批普通日用品,除了按時遞交給鐵路局,更派了兩個海關部門的直屬領導登門向囿新致歉。
這事兒辦的順利,天公也作美,連着幾日淅瀝瀝的時雨停了,張蜚聲趕在最後一天,隨着去陝西根據地的火車離開了上海。
臨走時,道不盡的感謝。
萼雪給他備好了衣服盤纏,又親筆書信交於他,說是要帶給根據地的各位委員,張蜚聲欣然答應,並承諾革命成功之後會再來上海與舊人重聚。
“革命,成功~!?”萼雪沒想過這麼遠,何況革命運動如四季更迭,只有循環往復,不會停下腳步。
可萼雪心裡總有個疑影,一來是這次行動的上級同志消失的莫名其妙,二來太多讓人懷疑的巧合,雖然她是第一次接觸地下工作,卻也發現這是拿命冒險的事兒,稍有不慎,自己人頭落地,還會累及家人。
“這次老爺和太太託大了些,若提前知會我一聲,好歹我也能提前想辦法,不過老爺似乎立場中立,雖願意拉張先生一把,卻也不願譚府深陷險境。”萼雪思索着,心裡又生了些後怕。
“玄嶽.......你終究是沒有讓步,爲了你的理想!”她輕嘆聲,撫了撫手中的日記本,這麼多年,每當她想起過去,就會拿出這本日記。
當年,他們遊行被捕後,萼雪不堪拷打,在監獄昏死了過去,幸虧姑姑上下買通,又託了在國黨裡的關係,只借口說年輕受人蠱惑,所以不明事理的與政府作對,承諾日後帶回家嚴加管教,這才把她送到了醫院,可惜玄嶽和方海就沒那麼幸運,方海死在獄中,玄嶽坐了兩年牢,想到這些,她的心都是痛的。
“當年,到底是誰策劃了那起鎮壓,方海究竟是誰殺的,北平當時並沒有屠殺學生的先例,爲什麼拿方海祭刀!”這些問題,縈繞她數年,百思不得其解。
“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她心裡感嘆着。
“咚咚!”敲門聲。
“少奶奶,一位姓江的先生來了電話,說是找您借本書!”是順兒。
“借書?”她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一抹笑意。
多麼熟悉的理由,曾經,方海和他每次來“胡樓”找她,理由都是借書。
“來了!”她起身開了門,見順兒端着盤水果,是西瓜,都剛切好,水靈靈的,跟剛淘澄淨的胭脂似的。
“順兒,待會把小花喚過來,我有事要吩咐她!”邊說着,她邊往樓下去了,留着順兒在房裡發愣,這撿回來的黃毛小丫頭,少奶奶有什麼要單獨吩咐的。
玄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七拐八拐的隱隱是要拉攏萼雪入黨的的意思,萼雪知道他的想法,一來她與他們有了干係,與其在外面飄着,不如歸攏來成自己人,也少了將來的麻煩,二來他了解她,外面柔順謙恭,實則內心倔強,方海的事他都放不下,何況是她。
只是,她有她的打算,昨日的豆蔻少女早已長成了飽滿的豆莢,誰也不知那裡麪包含着多少顆圓滑的秘密。
“玄嶽,你的意思我知道,若時機得當,我會給你個答覆。”她並未表態。
家事國事天下事,總有個先來後到的順序,比如眼下,比如她面前的小花,那也是頂要緊的家事。
“少奶奶!”小花很機靈,在譚府呆了這月餘,人也胖了不少,更顯得嬌憨可愛。
“小花,少奶奶知道你辛苦,在六華熬了那麼久,實在爲難你,可這世道,本就是人吃人,你要是不爲了自己,誰又爲了你呢?”萼雪憐愛的撫了撫她的臉頰。
“小花是少奶奶救回來的,一條命也是向着少奶奶,少奶奶吩咐的事,小花一定盡全力做到。”
萼雪笑了笑,附在她耳邊如此這般的輕聲細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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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織女紡織廠的女工隊裡,出現了一個頗俏麗的小丫頭,瘦丁丁的胳膊腿,卻是極靈性的樣子,又是跟監工討着好,又是幫着分發衣服手套。
“叫什麼呀?小丫頭?”爲首的一個孃姨正在登記花名冊,因筆頭不潤,她時不時還要伸出舌尖舔舔,故顯得頗不耐煩。
“譚小花!”
“譚~譚!”那孃姨不會寫這個字,最後只能寫了個言字談。
摁完紅手印,小花拿着她的包裹就往宿舍來了,雖說事先想到條件只會比之前待過的廠子更惡劣,卻沒料到這裡黑黢黢的跟狗窩差不多,低矮的棚頂,南首的方塊小氣窗,亂糟糟散發着汗餿味的稻草攤了一地,幾個溺桶摞在牆角,還有件不知道哪一年丟下的工服揉成一堆塞在角落裡。
許是在譚府睡慣了乾淨牀,再回來這種地方,她有些不慣,於是從外面的草垛裡又抱來些新鮮稻草,厚厚的鋪了一層,又用拖把蘸了水裡裡外外的打掃了一番,一個同住的歪嘴女人見她勤快,便笑:“你是來幫工還是來過日子的,打掃這麼幹淨也沒人念你情。”
小花笑了笑,也不言語,又上了通鋪把自己的被褥枕頭攤開了,雖是過來對付一兩個月,可鳶兒還是給她備了些厚實鋪蓋,雖是舊的,可裡頭都是白花花的精棉,其他人見了都暗暗納罕,這小丫頭哪兒來這麼些齊整傢什。
“你們怕不知道,他們說這個紡織廠月月都在招人!”歪嘴的女人神秘兮兮對旁邊的人說道。
“咋啦?這廠子還吃人不成?”另一個蓬頭粗黑皮膚的婆娘趁機開起了玩笑。
“我也是聽人說,也不知道實情,如今上海到處招工的就是這個廠子了,若有其他門路進好廠子,也不至於來這裡,唉~!”歪嘴女人嘆了口氣。
“小丫頭,你來這裡可要小心呀,聽說這裡上個月有個外地來的姑娘把手指頭給軋斷了三根。”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女人插話道。
小花聽到這個,唬了一跳,轉頭問道:“那這事怎麼沒聽人說,不是方纔排隊的時候還都說薪水好着嗎?”
中年女人搖搖頭,嘆道:“唉~!誰會跟你說這些,何況這薪水好也是因爲少了逢年過節的節敬,食堂的伙食,還有這住宿的條件。”
這話說完,那歪嘴女人喲了一聲,似被什麼嚇了一跳,衆人看去,原來是牆角溜過一排灰老鼠。
中年女人指着她,笑罵道:“皮糙肉厚的,還擺出了皇后娘娘的做派,不過是幾隻老蟲,又不是你娘!看把你嚇的!”
衆人皆笑了起來,歪嘴女人也笑,罵道:“什麼你娘我娘,有奶纔是娘呢!這廠子誰給我發錢,誰就是我娘!”
衆人指着她又是一陣笑。
接下來幾日,小花便留神觀察着動靜,廠子裡接到的活兒多,又似乎都是海外的訂單,所以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能聽見廠子門口轟隆隆的卡車聲,據說是要往港口送。
到了開早飯的時間,廚房做事的邋遢大娘拖來幾口爛鐵桶,裡頭都是清亮亮撈不出米的稀飯,連配粥的小鹹菜都無。
歪嘴女人嘴碎,抱怨了聲,就被那邋遢婆娘一鍋鏟扣在了頭上。
“扯臊呢!我伺候你們吃喝,你們又不是同我掙錢,愛吃吃,不吃滾!”說着,便把歪嘴女人的一碗稀飯潑了出去。
衆人見狀,也是敢怒不敢言。
中午倒是有乾飯吃,可惜還是跟豬食似的一大桶,拌着些發黃的菜葉,吃的人直犯惡心。
這些小花倒是受得住,可她最怕被派去繅絲車間,裡面老大一口鍋,傾進滿滿的的蠶繭,遠遠的站着,都有股滾燙的熱浪襲過來,幾乎要把人皮熨掉一層,然後女工得拿根棍棒輕輕的把煮開的蠶繭剝開,很多時候棍棒不好操作,就得伸手去撈,往往一雙好手燙的皮開肉綻,泛紅流血倒是其次,怕的是夏病冬生,這雙手到了冬天,定會生出一手凍瘡,到時候再去撈蠶繭,又是惡性循環,最後只落得雙好手活生生長滿紅的,紫的,青的爛瘡,沒一塊好地兒,到那時,別說紡織女工,就算去掃大街,一雙手也是捉不住掃把了。
相處久了,她也慢慢知道了同住的三位女工的情況,歪嘴女人有四個月身孕,因住在楊樹浦,所以時常要留宿在廠宿舍,但家裡還有個大兒子念小學,所以週末還要趕回家洗衣做飯,等到了週一早上四五點天不亮又要趕回廠裡;蓬頭的黑婆娘則是湖州鄉下人來上海奔生計,一家四口租在拉都路的一個亭子間裡,她倒常說寧可睡宿舍,也比在家裡人擠人要強;稍年長的中年女人則更無奈些,家裡老公是跑碼頭的,去年累出癆病,半死不活的成了個廢人,留下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都等她發工資吃飯,她除了在這裡做女工,還包攬了一批跑碼頭男丁的衣服鞋襪漿洗。
織女紡織廠還效仿歐洲的制度,在工人內部組建了工會,但要求每年繳納兩元八的會費,很多女工做不滿一年,也必須是要繳的。而小花這樣的童工,粗略算下來總有五十來個,算是整個廠子裡女工的十之二三,只是多數似乎麻木呆滯,只知每日從早到晚的幹活,問起話來也是悶聲不吭。
廠子裡還規定每天早上六點開工,中午十一點放飯,直幹到晚上七點,補貼些充飢的糕餅饅頭,還時常是餿的冷的,這要怨買辦,因是廠領導的親戚,便剋扣上頭的貼補,飽自己私囊。
以往在六華,雖說也是早起晚睡,但晨起有清粥大饃饃,中午在廠子裡吃一菜一湯也見得到葷腥,不在廠子裡吃的還會補貼兩分錢,至於六個月身孕的女工,還依照僱工法另算補貼。
說起來,還是那次遊行之後,美國人趁勢敗壞了六華這批老廠的名聲,嚇的那些外地來的鄉下女工信以爲真,只道織女纔是上海最好的,都認定出了織女,其他廠子便更加吃人不吐骨頭,才一門心思的留在織女。
而美國人頗狡猾,招工又以蘇杭兩地的鄉下女人爲先,一來這些女人初來上海,不知孰好孰壞,只知道簽了契,摁了手印就要做死做活,二來上海本地女工往往都是走動上班,來來去去耽擱時間,不比能住宿舍的外地女工,隨叫隨到的方便。
這樣盤剝剋扣,慳吝算計的地方,自然出不了什麼好事。
就比如前日那被梳棉機器軋斷手指的女工,據說回去沒兩日,就傷口感染得敗血症死了,廠子裡對外聲稱是她上班打瞌睡自己不慎把手伸進軋鋼裡軋斷的,躲過了訴訟賠償,還找了幾個黑警把前來討說法的家人威逼恐嚇一番,最後只把傷殘的女工領回去了事。
小花打聽到這些,便都默默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