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藥,煎藥,又是哭鬧,這病人的動靜總比尋常人大得多,太太早起聞到股藥香,便問起來:“誰身子不舒服了?”
“方纔去廚房打熱水,聽順兒說是少奶奶不舒服,一夜都沒睡好。”福兒正給她梳頭,一把簪花梳子抿了天麻油,細細的塗在白頭髮上。
太太愣了愣,眼裡又是憂心神色,忙道:“可知道爲什麼?昨兒不還好好的。”
“聽鳶兒說是牽掛少爺,所以睡不好。”福兒拿來對赤金珍珠點翠的耳環,湊近太太的耳垂比着。
“這耳環似乎去年也賞了你們奶奶一對?”太太見那耳環,便想起去年元宵時給兒媳的賞賜。
“太太疼少奶奶,自然什麼好東西都想着她,奶奶也孝順,整個府裡大小事務,都是仗着少奶奶手眼通天的本事才井井有條呢!”福兒笑道。
太太未再言語,只旋開一瓶青金色的琉璃瓶,把裡面的香膏蘸了細細往手上塗,那香膏是進口貨,名喚“歐麗油”,塗在手上就是細膩白嫩的一片潤澤。
福兒端着洗剩的水下來,正遇到順兒。
“你們少奶奶可好些,是風寒還是頭痛腦熱?”福兒關心道。
“奶奶不讓請大夫,我們也不知是什麼毛病,只說是躺着便好,這不,早上一劑藥喝下去,這會兒倒發了些汗,正睡着呢!”順兒搖搖頭道。
福兒點點頭,又往廚房去,正巧撞見江嬸兒在後門廳處罵一個黃毛丫頭,那丫頭瘦丁丁的,一身素淨藍布衫子,面上倒是雙頗靈秀的大眼睛,雖低着頭捱罵,卻沒有認輸的意思,只拿手指頭搓那衫子的兩片衣角。
一陣風過來,就聽江嬸兒砂礫般的粗喉嚨在嚷:“沒眼力見兒的小蹄子,早起讓你燒幾壺熱水,偏偏我來看時,就我那吊子水是溫吞的,問你,你倒拿話搪塞我,我在府上多少年了!少爺都吃我做的飯長大的,老爺太太都離不了我呢!你這小蹄子倒敢來敷衍我!”說着,一指頭就戳在那丫頭額上,那丫頭雖被點的東倒西歪,偏又倔着脾氣要拼命站住,活像個瘦丁丁的不倒翁。
福兒向來省事,見這樣便要做不知的繞過去,誰想那黃毛丫頭見來了人,便像看到救星似的,忙從江嬸兒的咯吱窩下鑽了過來。
“福兒姐姐,這水腌臢,還是我來吧!”說着,就伸手去接那盆水。
“不了,不了,我~!”話音未落,那水已被小丫頭搶了過去,又一溜煙的跑了,只餘下福兒和江嬸兒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的尷尬。
“嗬~!好個伶俐鬼,什麼時候來的?”福兒半嘲弄的笑道。
“就前不久,說是廠裡的童工,少奶奶見她可憐,便帶回來使喚,權當養了只小貓小狗唄!”說起這些,江嬸子眼裡又滿是鄙夷神色。
福兒沒接話,笑了笑,徑自往廚房來了。
早飯備的都是清淡菜色,一道糖漬番茄,一道夾心茭白筍和一道菊花腦蛋湯,主食則是一籠小籠包,一碗紫米粥。
福兒見鳶兒在沏茶,便問:“你們奶奶可能下來吃飯?太太身子也不好,若是風寒感冒,須得先靜養纔好。”
鳶兒知她意思,冷笑了聲,道:“看把你小心的,放心吧,少奶奶的飯菜我送上去,太太在餐廳用餐便可,你去回太太,就說這幾日早晚請安便省下了,等奶奶好點,再盡孝不遲。”
福兒忙笑:“看你,偏是個多心的,我呀,是想着府上統共就剩兩個女主人了,若是都病倒了,豈非不好,你既想的周全,全當我白說便罷了!”
說着,端了漱口茶要走,又被鳶兒叫住。
“我哪會怪你,別多心,另外我還有件事要求姐姐,可務必答應我。”鳶兒拽着福兒的衣角,倒像小姐妹撒嬌一般。
福兒撲哧一笑,道:“你既叫姐姐了,那這事怕是千難萬阻,你且說來聽聽,若是做的到便罷,若做不到,這聲姐姐我也白受着。”
鳶兒神秘一笑,湊到她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些話,只見福兒的臉色時晴時雨,像是內心起了波瀾,爾後掉轉頭不可思議般看着鳶兒。
只見鳶兒滿臉堆笑,又衝她點點頭,似一切盡在不言中。
“姐姐,你可答應?”鳶兒偏着頭笑盈盈的看着福兒。
福兒也笑,又點了點頭,便往樓上去了。
這邊鳶兒繼續泡着漱口茶,又在托盤里加了碟涼拌馬蘭頭,擡頭見福兒從外頭回來,懷裡抱了只貓。
這貓渾身黑黢黢的油亮,像堆黑煤球,唯獨黑煤球裡臥了雙綠瑩瑩的寶石眼,左顧右盼的警覺靈敏,雖然是圓鼻頭,卻因老長的幾根金鬍鬚,倒頗有些虎相。
“喏!小黛在這了,你且拿去吧,看你說的神乎其神的,該是多大隻老鼠呀!”福兒吐了吐舌頭,似有些害怕。
鳶兒只笑,接過黛衣娘,關進了廚房外間一隻空的雞籠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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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榻上纏綿了幾日,萼雪身子好起來,便又是兩個人一起用餐,見席間有道茶油小黃魚,便喚鳶兒:“這道菜留些,小黛愛吃,待會送我房裡去。”
太太聽這話有些好奇,便問:“小黛這些日子養在你那裡?”
萼雪點點頭,道:“太太不知,前幾日鬧了老鼠,老大一隻,從浴室裡鑽出來可把我嚇了一跳,這不,這幾日都是因此病着,我想老鼠生來狡猾又愛鑽空子,雖一時躲起來,但若有捕鼠能手,也能把它揪出來,我便把小黛關在房裡,想不到這些日過去,那老鼠還挺沉得住氣,竟沒再露臉了。”
說完這話,仍低頭吃飯,餘光卻瞟向太太。
果然,太太聞言停了筷子。
這幾日,肉菜飯還是依太太吩咐照舊擺在四樓的樓梯口,別人不知,權當做小黛每回吃了精光,可眼下,吃肉菜飯的貓被關了起來,這貓食還是有減無增,但凡有心人見了,豈非都要好奇。
見太太恍神,萼雪知道她在想借口,只是不管找什麼藉口,她都該知道她這個兒媳婦不是好糊弄的,若再要撒謊,將來拆穿了便是更難看。
太太停了筷子,只拿湯匙在碗玉米粥裡輕輕攪拌着,也不擡頭,也不回話。
良久,終於開了口。
“雪兒,我新得了對金色的珍珠耳環,是你叔老爺從緬甸捎回來的,統共就兩對,我和你嬸嬸一人一對,我想着我年紀大了,也不襯顏色,倒不如給你,你衣裳多!”
說完,又是一臉慈愛望着萼雪笑。
萼雪也點點頭,抿了口紅茶,心裡沒有來由的得意,太太也是聰明人,聰明人跟聰明人談條件,總是能兩方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