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石碑衚衕,早起就熱鬧,帳篷小攤上的炸油果子剛從鍋裡撈出來,滋滋作響,噴着麪食獨有的淡香氣;一大摞灑了白芝麻的糖油厚燒餅,咬上口酥皮掉渣;趕早客的黃包車伕在牆根下蹲了一排,呼嚕嚕的喝着麪茶,講口味的還往上撒了把花椒鹽。
碰巧認識的人路過,便打招呼。
“嘛去!”
“瞎忙嚯去唄!”
“嘿!”
往衚衕口走,有家肉片打滷的豆腐腦兒攤,攤主叫“老力笨兒”,因他十四歲學木匠,在昌堂門那塊兒跟師傅拉大鋸切橫樑,他個矮人小,一個力使不上,被大鋸拽着摔下來,腦袋開了瓢,師傅便找理由把他攆了出去,河北這塊兒說力笨兒指的是小學徒,因他被趕出梓門,一輩子出不了師,所以便被人戲稱“老力笨兒”。
“老力笨兒”是標準的挑販,擔子的一頭是個兩尺多高的木圓籠,內裝一方長形的大砂鍋,鍋裡是熱騰騰的豆腐腦。砂鍋下面放一小炭火爐,焙着微火,起保溫作用。擔子另一頭是個稍矮些的圓籠,裝瓷碗和勺,上面架着個方形木盤,盤中間放一口銅鍋,鍋裡是熱氣騰騰的羊肉滷汁。周圍放着幾個瓷罐,分別裝着蒜汁、花椒油,辣椒油等佐料。
天矇矇亮,他便待在巷子口守客,還扯圓嗓子的吆喝:“滷肉~!豆腐~腦兒!看清內您,只此一家誒,錯過今早的豆腐腦兒,您一宿打滾睡不着內!”,吆喝聲從巷口傳到巷尾,比公雞打鳴還響亮。
做生意十幾年,他養成了一個特殊的愛好——收完錢,洗淨碗,擦擦他幾張油亮的小板凳,便開始咂摸來吃豆腐腦兒的人,竹布長衫戴瓜皮帽的定是教書先生,因他吃完要拿出塊方格帕子擦嘴,坐一圈兒右一圈兒,末了還拿來擦擦他的咕嚕眼鏡兒,搖頭晃腦來一句“言私其豵,獻豜於公”;棉布夾襖的小腳老太太牽着孫子,一碗豆腐腦兒,孫子吃完,老太太便把碗底舔了個乾淨,這一看就是家裡的獨苗苗;還有那些提溜着鳥籠子,留金錢鼠尾辮,長袍馬褂的遺老遺少,不管吃點啥總要嘀咕兩句沒小時候吃的正宗之類,這類就是破落戶愛憶當年。
還有那些滿臉橫肉的,從豆腐腦上桌就開始抱怨,什麼豆腐不夠嫩,澆頭不夠香,蔥花不夠細,花椒油不夠麻之類的,呼嚕吃完,臨到結賬,還要抱怨兩聲太貴,磨磨唧唧的不給錢。
往往這時,老力笨兒直接從擔子下摸出把片肉刀,直指着那人。
“得~!你丫甭給我裝孫子!我腦瓜子開過瓢的,鬼門關走一遭,閻王老爺都誇我溜得快,你丫今天不把這錢乖乖掏出來,我給你片了~我!”
往往這時候,沒人敢再磨嘰,都乖乖把錢丟簍子裡自己個兒溜了。
你說他這暴脾氣生意能好?
好!好着呢!
人都說——“老力笨兒的豆腐腦兒,比慈禧太后的腳還香!”
話說這天,他依舊起了個大早,在衣櫃裡尋摸半天,找出個布包裹,小心翼翼的打開,裡面躺着雙千層底的緞面布鞋,輕手輕腳的給自己穿上,在鏡子前端詳了片刻,擡腿一蹬,學臺上的武生,一個齊整亮相,嘴裡又咿呀兩句——“百騎直貫敵營寨,何懼張遼虎將軍”。
炕上的媳婦兒被吵醒了,忙着嘮叨了幾句,他嗯嗯的應着,便挑着擔子出了門。
碰到相熟的街坊出來倒夜香,互相招呼了兩聲,
“起了您內?”
“起了!”
“趕早內您?”
“趕早趕早,您呢?”
“得,我還得整一回頭覺,回見內您。”
“回見,回見!”
此時,天還跟蒙着層油布似的黑沉沉,青色的雲推着星子,天光還得一兩個時辰。
老力笨兒一顛一顛的挑着擔子,嘴裡又哼起了小曲兒:“三呀嘛更兒裡,明月照當空,聽譙樓更鼓響檐前鐵馬聲,牡丹亭前我空埋怨,點點的相思長嘆一陣風。天邊月朦朧,亭前恨無窮,月下老因何故不來拴紅繩,美人吶,秋香哎,勾了魂的女花容。”
從麻狀元衚衕穿過去,走定府大街,經過羊角燈衚衕,再行兩里路就是海潮庵,天剛吐魚肚白,海潮庵裡就人聲鼎沸的熱鬧着。
一輛輛馬車送來了各色菊花,空氣裡的馬騷味兒,庵裡的煙火氣,還有菊花那特別醒脾的苦香,全混在一起,讓人悶得慌。
庵裡管事的是靜塵師太,她不慣張羅,出來料理的是靜安,她爲人嚴肅,卻心善,見老力笨兒又趕早來賣豆腐腦兒,便指了指廟門口靠西的位置。
“挑子放那裡,收市了記得來上柱香。”每年這個時候開菊展,老力笨兒就來賣半個月的豆腐腦兒,她眼熟着。
“欸~!好內,謝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力笨兒唸了幾聲感恩佛,便去料理傢什。
雖來得早,菊農卻還沒整齊活,一車車的菊花要一排排鋪陳好,再將金黃、清白、晶紫、粉紅、泥金、雪青的花朵間錯着擺出色,天兒往往就從魚肚白翻成了橘紅。
忙了一宿的工人們這纔來吃早飯,他們在早點攤上圍坐了幾桌,吭哧吭哧的賣力吃着,幾個年輕力壯的,把汗津津的衫子擰了一把甩肩上,滿頭熱騰騰的汗珠,他們吃完是不結賬的,老力笨兒也不問,直接就收拾着碗筷。
片刻,打西邊走過來一年輕人。
“嘿,老力笨兒,又是你,今年還是你吃了頭一份兒。”
老力笨兒笑着回頭,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彎腰作揖道:“爺早,可念着爺您,一年沒見,愈發俊朗了!”
那姓譚的年輕人只笑,打了個響指,道:“得,待會算算錢數,統共報給我小廝,我先去庵裡喝着茶!”
“好內,爺,回見!”老力笨兒客氣的讓着,鞠着躬直到那人走進庵裡。
這是住文津街的譚氏少東家,年方十六,家在北平做洋鈿和香料生意,每年還要包攬什剎海的菊展營生。
他自然是貴客,進了庵便被迎進上客堂裡喝茶休息,一壺“太平猴魁”沒嘬完,就見貼身小廝慶俞從庵外奔進來,急急的嚷:“少爺,太爺來了!太爺來了!”
譚少爺麻溜一抹嘴,放下茶壺就迎了出去。
只見一羣人簇擁着位鶴髮華顏的老人正往裡走,譚少爺忙幾個大步上前,跪下磕頭。
“請爺爺安!”
譚太爺點點頭,旁人扶起少爺,直誇道:“世兄愈發進益了,這菊展聲勢浩大,所思頗多,難得您費時周全!”
“欸!莫要擡舉了他,他年輕,根基淺,哪裡知道好歹,還要實話實說的好!”太爺笑着,手裡的兩顆“老獅子頭”搓得咯嘎作響。
“不敢,不敢!只無可諱言罷了!”衆人皆擺手道。
“您老人家叮囑的幾株名品已命人送了來,此刻就在庵後的閱微齋,毓清齋擺着,豐臺過來的幾個菊農也在那兒候着,都說請爺爺移步觀賞,順便指點一二。”譚少爺躬身道。
“黃花本是無情物,也共先生晚節香。太爺雅興,我等也跟着開眼界,實乃美事呀!”衆人中有幾位清客,略通詩書,此刻忙上來湊趣。
“既如此,就讓拙孫帶路,領大家賞菊遣心吧!”太爺撫須頷首,頗有些自豪。
“有勞世兄,有勞!”衆人皆讓出道,恭敬的跟在太爺身後。
宥維便領着一行人,進了海潮庵裡。
說起這海潮庵,原創建於大明萬曆年間,明末被農民起義軍燒燬,清順治年間重建,如今民間募資又修葺了一番,拓寬主殿佈局爲三進院落。
一行人自屏門進了外院,一道“石榴頭”的垂花門就是二門,四扇綠屏風灑金星,門上斗方寫的是“齋莊中正”,推開來,就是內院,一棵參天的大棗樹,疏影枯枝,寥落清清,卻襯得地上的一盆盆菊花奼紫嫣紅,格外醒目。
放眼看去,只見其品類多不勝數,讓人眼花繚亂,那蓮座一般端莊齊整的是“北海觀音”;花瓣散垂如瀑的是“沽水煙霞”;繡球般圓滾的是“胭脂點雪”,蓮花般重蕊疊瓣的是“西湖粉荷”;飛絲垂絛般飄逸的是“十丈垂簾”.....諸多美態,竟無一有相似之處。
更有藕白點砂金,絳紅混槿紫,竹綠泛蛙青,玫紅浮薑黃,各色各異,錯雜燦爛,觀者無不羨美稱奇。
除了滿院菊花的美景,內院左首的外間是閱微齋廂房,檐廊下襬着偌大一個銅鼎香爐,正雲蒸霞蔚的燃着青煙,正堂廳前一盆仿黃山耕雲峰的雪浪石盆景,幾扇紫檀百寶嵌插屏前,樂娘們端坐宴幾之上,正在吹簫弄琵琶,嫋嫋仙樂伴着爐中蕤蕤飛煙,一齊發散着柏子的清香氣。
“明窗棐幾氎巾淨,竹爐柏子香雲細!好香,不喧賓奪主,底蘊清幽樸素,細聞來格外清淨。”太爺見此處安排得宜,不禁大爲讚賞。
“世兄雅清呀!”衆人則又是一番吹捧。
“爺爺,再往裡走是毓清齋,裡面有株“桃花仙人”,聽說是菊農培育了五年的品種,香氣馥郁,姿態嬌媚,讓人一見便有春暖花開之感。”
“喔?秋日裡竟有似桃花般的嬌媚的奇菊,難得!難得!我倒要親眼見見,來,宥維,帶路!”太爺頓時來了興趣。
“是!”宥維拱拳應聲,又領衆人自正房側的抄手遊廊往裡走,過了一扇如意門,視野豁然開朗起來,原來其後是一小花園,箇中山石,泉水,翠竹,花鳥一應俱全,園中左右具有山牆。其下的一脈遊廊如蛇行蜿蜒,望到盡頭,有一直櫺柵欄窗格的雅軒,掛着描金小篆的匾額,上書——“毓清齋”
衆人正待往遊廊走,只聽花園一側的月洞門後傳來聲犬吠,一隻毛球般圓滾滾的京巴兒的就奔了過來。
“秀秀!秀秀!”一位身姿纖纖的少女緊跟其後,正急急的喚着。
到了跟前,只見那少女着月白色窄腰襟衫,鴉青色的過膝百褶裙,齊耳短髮,像是燕大的學生。
宥維見有人闖進來擾了衆人雅興,未免有些生氣,便向身旁小廝使了個眼色。
慶俞豈會不明,忙上前指着那少女嚷道:“哪來的野丫頭,我們太爺在園子裡賞花,靜安師傅已肅清外人,你是誰?怎麼還在園裡逗留!”
這話說得格外盛氣凌人。
那少女愣了愣,怒而擡頭,只見一雙清冽鳳眼,兩彎柳葉娥眉,蓮臉生波,宜喜宜嗔。
“問你話呢!你哪裡來的?”宥維撥開人羣,上前質問道。
少女見他說話如此狂妄,心中慍怒,正要發作,又見這少年身後一羣年長男子,其中一位鶴髮鬆姿的老人家格外顯眼。出於長幼有序的世家禮節,便壓下怒火,行了個躬身禮,道:“阮氏之女萼雪,年少莽撞,唐突了各位長輩,望見諒。”
衆人再要開口,譚太爺已擡手阻攔。
“宥維,莫要爲難她!”
“是,爺爺!”宥維聽話的退到一旁。
譚太爺細瞧那少女,只見雖在衆人咄咄目光之下,卻仍淺笑盈盈,目光沉靜,頗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嫺雅。
“宥維,你太跋扈了!未免被人笑話,說你失了風度,你須得陪着這位姑娘尋到那隻京巴兒。”太爺扭頭,意味深長的看了宥維一眼。
“爺爺,這!”宥維年少氣盛,又是世家子弟,難免有些驕氣。
可父母之命尚且難違,何況更是白髮家祖。
宥維只得按捺下性子,指了指來時的路,
“你~!隨我來。”
示意那少女隨自己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