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月亮升起來,臨近草甸的樹林裡樹木長得比較疏落,慘白的月光從縫隙裡飄落,恰似一層淺煙浮在半空。鬼師吃過飯後,習慣地點燃煙桿,噴出的菸圈往上飄,融入月色之中。樹林裡遠處不時傳來獸類的嚎叫聲,嗷嗷的熊叫、悠長的狼嚎,都唬得大家一陣心驚肉顫。只有鬼師紋絲不動,吧嗒吧嗒地抽着煙,菸圈一個接着一個。大家看到他如此篤定,心裡就會稍微安定些,又覺得他跟森林是融爲一體的,就像那山那樹那動物,天生就屬於森林。而考察團這幫人對森林來說,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商量了一下守夜的次序,然後決定早點睡覺。明天要進入原始森林的無人區,有着各種各樣的危險動物,有沼澤有瘴氣,沒有路沒有太陽,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走路不可。
鬼師抱着獵槍吸着煙桿在外面守着火堆,他要守完上半夜,下半夜則由考察團五名男士每人輪守一個小時。
森林的夜晚不適宜睡覺,剛一恍惚,一聲長長的狼嚎聲響徹天地,回聲疊疊,驚得樹葉都簌簌作響。更不用說人,那一陣心悸汗出,要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剛心定氣閒,又是一陣嗷嗷熊叫,如此三兩次,睡意都被嚇沒了。方離與許莉莉把腦袋埋進睡袋裡,說起悄悄話。
“那個X符號,鬆朗村師公的乩文上也有。”
方離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說:“他是巫師,用這個符號不奇怪,其實有些地方的巫師還會用的,只是可能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X符號究竟有什麼含義。”頓了頓,她又問:“那個師公是個什麼樣的人?”上次在無日谷,梁平只是簡單地說了一下鬆朗村師公說過的話,並沒有詳細地講述見面的情況,她心裡一直存着好奇。
許莉莉將當時發生的事情詳細地描述一下,包括那條黑鱗大蛇,包括師公一眨不眨盯着前方的眼晴裡泛着蛇眼的光澤。方離聽完,甚是驚異,說:“聽起來這個師公還挺像個異人,可惜那張乩文你們弄丟了,否則倒可以研究一下寫着什麼。”
許莉莉猶豫一會兒,說出心裡一直狐疑的事情:“我覺得乩文是樑教授有意扔掉的。”
方離愣了愣,說:“爲什麼?”對於研究民俗文化的人來說,這張乩文相當於一件寶器,沒理由梁平會扔掉。
“不知道,反正當時看他很吃驚,然後風一吹,他手裡乩文就飛出去了。”當時晃眼間,許莉莉似乎看到梁平有意地鬆開手指。
方離以前是梁平的學生,知道他的性情,對於有研究價值的民俗類東西十分愛惜,他家裡就收藏着不少乩文。如果許莉莉說的屬實,除非這張乩文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梁平想扔掉。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方離的大腦,她脫口而出:“我明白了,那個乩文可能是詛咒……”她意識到失言,但已經沒有辦法收回來了。
“詛咒?”膽小的許莉莉果然反應很大,從睡袋裡鑽出來看着方離。被她圓圓的亮晶晶的雙眼盯住,方離心裡十分後悔,心想自己的話又要給許莉莉脆弱的神經添一根稻草。“我只是猜測的,因爲有些地方有個風俗,如果你接到詛咒扔掉,就表明你不接受,那詛咒就不會起效。”
許莉莉挺稀罕地說:“還有這種說法?”
“對啦,別胡思亂想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即使是詛咒也已經被樑教授扔掉了。”方離輕描淡寫地說,希望能轉移她的注意力。不過沒起作用,許莉莉依然對乩文表現出十足的好奇,說:“爲什麼鬆朗村的師公要詛咒我們呢?”
“巫師總是性情古怪的,別人怎麼能猜透他的想法呢?可能他認爲我們進入大山,是驚擾他們的神靈,希望我們能夠知難而退。”
許莉莉又縮回睡袋裡,說:“你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我也認爲鬆朗村的師公不喜歡我們。”頓了頓,她聳動着肩膀做出噁心的姿勢,“還有他的眼睛真叫人難受。”
方離輕輕地嗯一聲,其實對於鬆朗村的巫師,她心裡是好奇到極點。
許莉莉聊性甚高,一轉眸又盯住方離,說:“方離,你背上的刺青怎麼回事呀?我老早就想問你了。”那天黑水潭遇險,老何在她背上割開一道長口子,考察團的成員全看到她後背的刺青,當時大家覺得不可思議,想不明白一個秀氣安靜的姑娘後背會刺着如此醜陋的畫?不過這話題很私人,大家也不會問出口,除了許莉莉,她也是一直放在心裡好幾天,今天實在憋不住了,才問出口。
方離後背一下子繃得緊緊,後背的刺青是她從小到大的噩夢,直到遇到甘國棟,這個噩夢才變成身世相關的線索。但是內心深處,她依然自卑自己不能擁有其他與女孩子那樣光滑美麗的背。
“我也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許莉莉越聽越驚奇,“誰刺上去的?”
方離聲音低低地回了一句:“我是孤兒,在孤兒院長大。”
許莉莉愣了愣,感覺到方離心情低落,連忙笑着說:“我還以爲你看《越獄》入迷了。”《越獄》是部美國電視劇,男主角爲了救出無辜被判死刑的哥哥,將嚴密的越獄步驟及監獄建築圖形紋在身上。正巧方離也看過,不由樂了,方纔的低落一掃而空。
許莉莉心情放鬆,也不再想乩文與刺青的事情,很快地沉入黑甜的夢境裡。她的鼻酣聲似乎有種魔力,讓方離心境平和,漸漸地也生出睏意。
嗚……
方離一驚,忽地睜開眼睛,睡袋裡的身體僵硬成一條直線。
“什麼聲音?”許莉莉顫聲問。
嗚……嗚……嗚……
長長的高低起伏的嗚,就像壎曲《夜行》裡的開頭,猶如無數山鬼在嗚咽。“我的媽呀!”許莉莉抱怨一聲,身上的毛孔盡數張開,她縮進睡袋裡,掩住自己的雙耳。
其他兩個帳篷裡的人也醒了,都在相互詢問:“什麼聲音?”
一會兒,傳來王東的驚咦聲:“鬼師呢?”
鬼師不見了?方離不敢想像,如果失去他,那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她連忙從帳篷裡探出腦袋,火堆搖曳,哪裡有鬼師的身影?許莉莉也起來了,從她腋下鑽出腦袋,瞟了一眼火堆說:“槍還在。”
大家一看槍果然在,安心不少,然後又奇怪起來,獵狗最是機靈,有動物接近肯定會吠叫,可是剛纔根本就沒有吠叫聲,看來鬼師是自己離開的,只是槍都不帶會去哪裡呢?大家穿好衣服,從帳篷裡爬出來,山風颯颯,吹散睡袋裡捂出的暖意。
嗚……嗚……嗚……
這嗚咽聲比山風還要陰冷,幽怨哀痛,非常像人類最早的樂器之一壎吹出來的。這聲音有種力量叫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細聽,它似乎從毛孔鑽進體內周身遊走,全身每個器官都感覺到這種聲音內蘊的悲涼。
方離情不自禁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出樹林,走進白骨溝前的草甸,天上一彎慘白月牙,草尖凝着慘白月光,白骨溝裡面的原始森林一如既往的森冷,在森林中間有座高聳的山峰,月光將它從深藍的天空勾勒出來。這座山是?s雲山區的中心,也是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叫摘星峰,至今無人攀登過。聲音就是從這個方向傳來。
天地安靜得只剩下這幽涼的嗚聲,連先前此起彼伏的獸吼都消失了,也許這些動物也正凝視聆聽着嗚咽聲。
“鬼師?”盧明傑指着前方小聲地說,彷彿聲音太大會破壞這種曠古的氣氛。大家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見草叢裡伏着一個人影,身側蹲着一隻狗,看來確實像鬼師。大家小心地走近,看清楚他原來是跪在地上,雙手平攤於地上,額頭貼着手心,這種姿勢正是最虔誠的五體投地。同時他的嘴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着什麼。
嗚聲漸漸地消失了,鬼師擡起上身,遙望不遠處的摘星峰。王東小聲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那是山神的哭泣。”鬼師惶恐不安地說。
“山神哭泣?”王東皺起眉頭。
“是的,祖先們說,每當我們的所作所爲傷害大山,山神就會哭泣。”鬼師盯着王東說,“山神的哭泣是警告。”
“警告什麼?”
“警告我們不應該進入大山。”鬼師說完,似是十分疲倦,往營地走去。大家默默跟在他身後,王東簡單地將他的話翻譯給大家聽,大家心裡一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找到個嚮導願意過白骨溝,又忽然冒出個山神的哭泣。
鬼師回到篝火前坐着,雖然戴着犬面具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那身體語言顯示他內心頗爲不安。王東走到他身邊坐下,問:“爲什麼山神的哭泣是種警告?”
“老一輩們說,每當聽到這種嗚咽聲,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記得有一年,山神連着哭泣三夜,後來就連着下了十天暴雨,泥水土沖塌很多村民房屋。還有一年冬天,聽到山神哭泣的第二天,下了罕見的大雪,凍死無數野獸和人。”鬼師說,“我們祖祖輩輩都信奉山神,一定是我們打擾他的安靜,所以他纔會哭泣。”鬼師雙手掐訣,閉上眼睛,嘴裡又開始唸唸有詞。他就像個被嚇壞的小孩子。
考察團的人是沒有辦法明白鬼師對大山的敬畏的,他出生於此長於此,一切所得來自大山,大山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哭泣,孩子定然會畏懼。不管如何,看到鬼師這個樣子,大家心裡極不舒服,悶悶地回帳篷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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