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乾暉一擡手,那三個隨從很自然地退到了一邊。龐雨絹轉身踹開那間房門,坐下冷冷道:“說吧!有什麼廢話囉嗦話虛情假意的話都一併說了吧!省得日理萬機的龐二少爺再跑一趟了!”
龐乾暉默默地把門關上,又默默地拉了條凳子坐到了龐雨絹的跟前,又默默地凝視了她許久,然後才面帶淡笑地開口問道:“你怎麼想起回來了?”
“回哪兒?”龐雨絹面帶不屑道,“若你指的是龐府,那就大錯特錯了。從我離開龐府那日起,我就沒打算再回去過。那兒不是我的家,只是我噩夢開始的地方,你認爲我還願意回到那兒去嗎?”
“那跟我回北方,如何?”龐乾暉聲音低沉柔和地問道。
“在這兒挺好的,只要沒你的地方都挺好的,不需要跟你去什麼北方。”龐雨絹由始至終地沒看龐乾暉一眼,這個男人已經看了二十多年了,可惜從前那二十多年她都覺得自己是個睜眼瞎,就是沒看出來這男人是騙子投胎的!
“還在生氣?”
話音剛落,龐雨絹一個巴掌甩了過去,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給了他一個擲地有聲的答覆!是的,是還在生氣!沒有人在被自己心愛的人欺騙後,還可以平心靜氣地跟他面對面的說話,更何況,這個人還是龐雨絹從小就很信任且很依賴的男人!
甩完這巴掌,龐雨絹心氣難平,緊了緊牙齦問道:“這答覆滿意嗎,龐二少爺?當我是麪糰揉的,還是當初那個傻姑娘?不生你的氣?我只恨我自己身手沒你好,不能現成就把你殺了……”
龐乾暉不等龐雨絹說完,忽然擡手拔了她頭上一支珠釵,遞到她跟前,面無表情地說道:“不必等你身手比我好,也不必等什麼良辰吉日,這支釵就能幫你!”
龐雨絹愣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眼帶恨意地說道:“你以爲我不敢嗎?”
龐乾暉扯過龐雨絹的右手,將珠釵放在了她的手心裡,慢慢地舒着她的手指扣了回去,再緊緊地握在了自己的手掌裡,凝着她的雙眸說道:“這樣也好過你一直躲着我,也正好應了你跟泉兒撒的那個謊,說我死了。我真的死了,纔能有堆墳給泉兒拜祭不是?總比如今這樣問着你要爹好吧?”
龐雨絹想抽回手,卻被龐乾暉兩隻手牢牢地握住了。龐乾暉看着她的眼睛,輕輕搖頭道:“你不會殺我的,你也捨不得殺了我,更何況,我們還有個兒子。你殺了我,怎麼跟泉兒交待?難道要告訴泉兒,他的親生母親親手殺死了他的親生父親?”
“這點不用你爲我cao心!”龐雨絹說着擡起右手向龐乾暉拍去,卻被龐乾暉輕擡手腕,壓在了旁邊桌沿上。她正想出腳時,又被龐乾暉用力往懷裡一拉,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撲進了龐乾暉的懷裡!
懷抱,還是那個懷抱,暖和且寬厚,只是再觸碰到時,龐雨絹有種說不出來的反感和厭惡。她想推開,卻被龐乾暉雙臂箍得緊緊的,勒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了。她輕咳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道:“龐乾暉,放開!你家裡沒媳婦給你抱嗎?放開,聽見沒?”
“你還在計較我娶了郭雲瑤(龐乾暉正妻)的事嗎?”龐乾暉輕輕地貼着她的臉低語道。
“誰計較你娶了誰?我壓根兒都不想再看見你了!”龐雨絹盯着這簡陋屋子的大梁滿帶恨意地說道。
龐乾暉臉上浮起了一絲苦澀的笑容,輕嘆了一口氣道:“你是不想看見我了,可我這四年多來無時無刻不想再見到你和泉兒。你帶走泉兒的時候,泉兒才三歲,你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帶着他走了,想過我心裡有多難受沒有?”
“我不帶他走,難不成讓他一直過着藏頭縮尾,沒爹疼沒娘愛的日子?你龐乾暉沒骨氣承認他是你兒子,還不能讓我帶走他嗎?”
龐乾暉鬆了一點臂力,右手捧着她的後腦勺,讓她的臉貼近自己,聲音緩沉地說道:“我沒說不承認,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時間?”她那雙眼眸裡迸出一股嘲諷的意味,冷哼道,“泉兒那時都三歲了,都會認爹孃了,你還打算讓我等多久?我生下他坐完月子之後就必須離開他,把他交給你安排的養娘來照顧,就算去看他一眼,也得費盡心思找足藉口,省得叫龐府的人發現了,到時候毀了你龐二少爺的名聲!可就算我等了這麼久,倒頭來等來也只是你迎娶湖州千金郭雲瑤的大喜事兒……”
說到這兒時,龐雨絹有些淚滾語塞了。那是她覺得最難熬的一段日子,想着每回偷偷摸摸去見兒子時,兒子抱着她不放的樣子,她都會心酸地躲在被窩裡哭上一回,而且還不敢哭得太大聲,省得招旁人猜忌。她知道孩子漸漸長大了,需要爹孃的陪伴,可如此了無前景地等下去,誰能說得準會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龐乾暉將迎娶湖州制筆世家千金郭雲瑤的事情傳到了她耳朵裡,她這才覺得天真的塌了!她那才三歲且可憐的兒子毫無疑問只是龐乾暉的私生子而已!而郭雲瑤所生的,纔是龐家嫡出正統,那她的兒子該怎麼辦?她感覺自己真是被逼得沒有退路了!
直到那時,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天真。她名義上是龐乾暉的姑姑,比龐乾暉要大上一輩,以龐家當時的家聲來說,怎麼可能讓侄兒娶姑姑,就算沒有血緣的,就算龐乾暉的承諾有多美好,只怕也是天荒夜談!所以無奈之下,她纔好帶着年僅三歲的兒子離開了龐府,離開了雅州。
一想到這兒,龐雨絹就悔不當初,心如針扎,眼淚也不自主地嘩嘩流了下來。那個守在自己身邊這麼多年的不是郎情妾意的郎,而是狼心似虎的狼!爲了他自己,爲了龐家,什麼都可以拋棄犧牲的狼!
“絹兒……”龐乾暉看她哭了,聲音也沙啞了,用指肚輕輕地替她拭了拭眼淚,緊盯着她的淚眸說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過,龐府往後的女主人是你,不會是別人……”
“行了,龐乾暉!”龐雨絹用力地扯開他的手,起身後退了兩步,滿面淚痕道,“我沒有興趣聽你說這些廢話,也更不會再相信了!龐府往後的女主人是誰跟我有什麼干係?我只想告訴你,沒有你,我們母子倆過得照樣很好!”
“泉兒需要他自己的父親……”
“但他不需要一個連承認這點小事都做不到的父親!”
“我說過了,他始終都是我龐乾暉的長子,現下是,往後也是。總有一日,我會讓泉兒名正言順地歸宗入譜……”
“那又得等多久?”龐雨絹冷冷質問道,“長子?那郭雲瑤爲你生的那對雙胞胎算什麼?那纔是你的心頭寶,纔是龐府的長子嫡孫,未來的掌家人!我已經不傻了,龐乾暉,你這些話我不會再信了。當初是我無知是我傻,纔會不知廉恥地跟你珠胎暗結,鬧得自己被逐出龐府,還連累泉兒連個爹連個家都沒有!不過還好,我們母子在外面這些年過得都算不錯,至少不用看別人臉色,偷偷摸摸地過日子!”
“若是你在外面過得真好,爲什麼要回來投奔阮麴塵?”
“這不叫投奔,這叫探親,你懂嗎?在這世上,麴塵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人,我早把他當自己弟弟了,我回來看看我弟弟又怎麼了?”
“當初也是他陪你演了那齣戲,才讓我爹把你逐出龐府,讓你銷聲匿跡的吧?”
“要不然呢?”龐雨絹反問道,“等着郭雲瑤來逐我出龐府嗎?我是蠢過,但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就算不是爲了我,我也不能讓我兒子被人罵做私生子!龐乾暉,你最好別來找我們母子了,沒有你,我想我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要是被你爹或者被郭家的人知道你還有個私生子,那你讓泉兒還活不活?你若真那麼狠心,我也無話可說!言盡於此,你自己斟酌吧!”說罷她憤然轉身要走。
“站住!”
“還有什麼廢話?”龐雨絹轉身不屑地問道。
“你想讓泉兒看見你這副模樣?”
龐雨絹這纔想起自己還淚痕滿面呢,罵是罵痛快了,可不能讓兒子看見自己這麼傷心委屈的樣子。她忙從袖中抽出絲帕走到木架上的銅盆前,沾了沾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妝散了的地方。
“我會在雅州待一個月,處置一些賬面上的事情,”龐乾暉彎腰撿起那支珠釵走近她身邊道,“你若想明白了就來找我。不願意回龐府也好,跟我去北邊,眼下龐家在北邊的買賣已經有根基,我之後會繼續待在那邊。到了那邊,你不用再介懷龐府的人或者事,安心照顧泉兒就行了。”
“我不會去的,泉兒也不會去,”龐雨絹直起腰,冷冷地看着他說道,“這兒挺好的,山好水也好,還有盈竹陪我,沒有比這兒更好的了!你的北邊還是讓你的郭雲瑤和那雙胞胎心肝跟着你去吧!”
“你還打算一輩子跟着阮麴塵不成?”
“他是我弟弟,就算我和泉兒往後都要依賴着他,那又如何?我想跟我自己的家人待在一塊兒,總好過跟一頭狼睡一條枕頭吧?龐二少爺,真的不用勞你費心了,我們母子倆不麻煩你了,讓讓,我要出去了!”
“那你記住了,”龐乾暉伸手將她拽到了跟前,表情認真地說道,“我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我在北邊已經爲你們準備好了房子,只等你們過去住了。好好想想,泉兒需要他自己的父親,”說着他擡手把那支釵給龐雨絹插了回去,端詳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還恨我,不過你越恨我,越表明你心裡還在乎我。”
龐雨絹什麼也沒再多說,撥開龐乾暉的手,開門出去了。剛踏出門口,她就看見麴塵站在院子裡,似乎已經來了一會兒了。
“走吧,麴塵!別跟那種無聊的人廢話!”龐雨絹上前道。
“你先去,”麴塵看了一眼正走出來的龐乾暉道,“我想跟二少爺打個招呼。”
“那隨你了,我在前面等你。”
“寶梳他們在前面吃豆花,你去吧!”
龐雨絹去了前院,龐乾暉緩步走出了屋子,問道:“聽說你沒做龐府管家了?怎麼了?扛不下這重活兒?”麴塵淡淡一笑道:“倒也不是扛不下,只是不想待在那兒了。”
“也對,”龐乾暉點點頭道,“你也並非池中之魚,與其留在龐府,倒不如自己出去謀點事幹,沒準還能掙出個比龐府更大的家業呢!”
“我沒那麼大的心思,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勞煩二少爺回去跟老爺帶個話,不必派人跟着我了。”
“我爹還派人跟着你?”龐乾暉忽然明白了什麼,這是龐府一貫的做法,對那些中途離開龐府又不放心的人,都會派人盯上一段時間,以防他們有別的企圖和打算。
“我明白老爺的擔心,我畢竟在龐府經手過那麼多賬目和事情,他對我不放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請二少爺轉告他一聲,我阮麴塵知道輕重緩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心裡很清楚。他大可不必擔心我會跟別人透露龐府任何事情,畢竟他對我有提攜之恩。”
龐乾暉的眼眸微微虛起:“你的意思是說我爹派來監視你的人……極有可能這會兒就在外面?”
麴塵淡淡一笑道:“這個我倒是沒在意,因爲剛纔鏡兒來找我的時候,說泉兒不見了,我着急着下山來尋,也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跟來沒跟來。”
“行,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不過我告訴你,阮麴塵,”龐乾暉走近麴塵身邊,語調沉緩道,“好好看着雨絹和泉兒,最好能勸他們跟我走,否則的話,我很難不跟你算從前那筆帳,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