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bookmark

我一早便坐在《楓丹白露》雜誌社的會客室裡。可來的時候不巧——正碰上葉主編和雜誌社其他的骨幹們正在小會議室開會。《楓》社編輯部裡的一個小夥子將我請到他們的會客室並給我端來一杯熱咖啡。他是個清瘦的高個子,一看模樣便知是剛出校門不久的實習生。我與他寒暄幾句後便放他去忙別的事情。此刻戶外是陰雨綿綿的天氣,杯子的溫度則是剛剛好用來在這陰寒的雨天暖手。起咖啡,想到海豚。這個星期應該抽時間到海豚咖啡館去虔誠地膜拜一番。

《楓丹白露》雜誌社的所在地建築是清末洋務運動時修建,頗具有歷史意義。雖不及J城圖書館的歷史久遠,但歷經滄桑能保存下來已屬不易。它們的建築風格皆是中西結合:外觀上青磚爲牆,青石墁地;內部走廊、樓梯、各室空間分佈科學合理。可能是當初設計時有外國傳教士參與的原因。此處據說當年還有左宗棠的題詞,然而時至今日早已失傳。建造之初是當作機器製造廠之用,肩負爲洋務派擴軍強軍的重任。後又一度作爲翻譯社和電報局。清帝遜位後,各地開民主自由之新風氣,此地接連成立了數十家報社。期間有不少便是駐在舊館之中。但由於文人相輕的習氣,常有報館之間文辭相譏,口誅筆伐的事件發生。有時甚至是幾家之間的混戰。有趣的是不少編輯記者只是一牆之隔,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晨間趕來上班可能還以目示意,一到房間落座便開始遣詞造句消遣對方。歲月如梭,到今天這裡只剩下《楓丹白露》一家雜誌社。其實《楓》社也只是去年才進駐過來的。它的身後靠的是歐洲的大財團,好像是來自法國的奢侈品巨頭。近年來又有強大的華人資本注入,所以才能挺過金融風暴的襲擊。我對《楓丹白露》雜誌社主編葉國興也做了不少的功課。聽說這小老頭沒有QQ,沒有電郵,與時下流行的“微信”更是絕緣。什麼“Symbian”、“Android”、“IOS”對他來說都是如天方夜譚一般的存在。他甚至古板到連短信都幾乎不使用。除了電話,你沒有第二種通信方式能聯繫到他。我猜或許他連個人電腦都沒有。但當我走進《楓》社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和一般的公司並無二樣——由塑料板隔開的一個個獨立的辦公桌,各種鍵盤的敲擊聲此起彼伏,不時的還有各式各樣的手機鈴聲響起。這樣的嘈雜聲也讓一貫享受清淨的我難以適應,葉老頭在這裡是怎麼活下來的?關於這點我很好奇。

我來J城第一天的酒桌上何堅便向我拋出了關於就業的這個問題。堅哥顯然對我這樣的自由撰稿人很不以爲然——因爲閒暇在家寫作和固定打卡上班並不衝突。不過堅哥並不干涉我的生活方式,但當他聽說我要來《楓丹白露》雜誌社面試後頓感欣慰,畢竟男人總要有份工作才能叫做男人。理性地來說能多接觸些職場圈子的人對我未來的生活還是諸多裨益的。

“沒準兒你還能遇到真命天女。”堅哥如是說。

我並沒有拿何堅這話放在心上,我知道所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已經無數次的碰到過相似的事情了。何況我不過是去討個飯碗而已。一直習慣單槍匹馬的我並不認爲自己有八面玲瓏的情商,能巧妙地融入到某個團隊中去。然而一而再則三地詰問自己也於事無補。幸福不會從天而降,況且空降的LUCK背後多數暗藏殺機。一想到虛構的情節,我的想象力總是那樣蠢蠢欲動,十八匹馬都拉不回來。於是我從自己的帆布包內抽出耳機,插上手機。打開手機播放器,點擊我之前已經下載好的勃拉姆斯的《G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專輯。我刻意將耳機音量調低一些,怕萬一有人打招呼我沒有聽到。我一邊聽着音樂,一邊上網翻閱外部世界又發生了哪些新奇好玩的事情。看到日期是2月13日突然想到明天便是情人節。兩年前的2月14日,梅梅在我的房間裡度過一個難受的午後。我從來就沒有剖析過自己對這個女孩的感情,更談不上反省。不,事實上是我在白晝時是有些負罪感,待到黑夜降臨卻又有了造惡的想法,一次次的輪迴輾轉。我想自己搬來J城其實就是爲了逃避梅梅。我斷絕了一切與她的聯繫,而且自始至終我也沒有夢到過她。這是着實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她之前的,哪怕有些只是點頭之交的女孩也有與我在夢中相會的歷史,更別說是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姑娘們了。但我唯獨沒有夢到過梅梅。難道說連我的潛意識都不好意思來面對她麼?正當我陷入思辨困局的時候,我聽到步點分毫不亂的高跟鞋的腳步聲。那樣清脆和優雅。我立馬擡頭看,透過會客室落地磨砂玻璃窗看出去能看到一名身材高挑的長髮女士正閒庭信步一般走過去。儘管看得不真切,但是依舊能感覺到她那曼妙傲人的身體曲線,甚至有那麼幾秒鐘我都能在聞到一股彌散在空氣中女子香味。因爲會客室的門是開着的,所以我一時也不好確定這香味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的味道。很快,高跟鞋的聲音便離我而去。當她從會客室門口走過時我歪頭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女士身穿酒紅色的毛衣裙,燙着復古的波浪卷,穿着紅色的高跟鞋。

我在會客室裡等了近兩個小時。桌上的咖啡早就喝完。手機存儲着的音樂早已放了一遍。之前禮貌相待的實習生也再無出現。眼見這就是要奔飯點的時間了,我走到會客室門口左右觀察,只見男男女女們各自忙碌着自己的工作。鍵盤聲和電話聲不曾間斷。哪怕有人從我面前走過也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都沒有注意到我的意願。我雙臂抱在胸前,身體斜靠在門框上又等了個把分鐘。我發現還真就沒人對於我的存在產生好奇或者疑問。我伸出右手掌,叉開五指在自己的眼前搖晃幾下,接着死命地掐着自己的耳垂。我的耳垂圓潤豐厚,甚有佛相。換一種說法來說也很適合釘耳釘,掛耳環之類的。但我怕疼,完全不曾動過這樣的念頭。我的初中同桌就很喜歡捏我的耳垂,尤其是當我上課瞌睡的時候。她的指甲又尖,這種痛感直到現在仍讓我心有餘悸。她就說她很羨慕我耳垂,可以釘各種漂亮的耳環,所以每次掐完我她便說:你一個男生要戴什麼耳環!

天地良心!我戴了麼!

我從會客室的沙發上拿起自己的挎包,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轉身即走。怎麼說這兒不管飯我也不能讓自己餓死吧。我沿着來時的通道離開《楓》社編輯部。走到一半時撞見了給我倒咖啡的實習生,他見我倒還溫和一笑。於是我向他打聽姓葉的老頭那會議開完了沒有?但見他頓悟一般說道:“葉老師還正在和其他客戶會談,您可能還要在等一會兒吧。”

原來如此,我便對眼前這個一臉誠懇的小夥子說“那我改日再訪”。小夥子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時之前出現的那位神秘優雅的紅衣女士向我們款款走來。小夥子一眼就瞧見了他,一個箭步撇下我奔向她。我聽見他叫了一聲“曼(不知是‘曼’還是‘麥’)姐”,之後的對話便聽不真切了。當小夥子快速說完了之後就見這位女士粲然一笑,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右手說道:“杜先生你好,我是本社的市場部總監,我叫‘沈曼’。”我立馬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沈女士的手。握住之時我感覺到她的手很冷但又略有些滑膩。也許剛洗過手以後塗了護手霜的緣故吧。“是‘張曼玉’的‘曼’吧?”我問。魅力十足的市場總監點點頭,微笑着說:“您說的不錯。”接着她對我說她會幫我去協調一下時間,下午應該可以讓我面見葉主編。雖說沈總監有一種令人如沐春風般的可信賴的氣質,但是我怕麻煩的性格卻讓我已經對此次求職失去了大部分的興趣。尤其是現在我準備要去吃飯,他們難道還能留我吃飯麼?但是一想到這也是K幫我爭取來的機會,再怎麼說老朋友的面子我總不能就隨手扔掉吧!於是我便客氣地表示願意等到下午再來。沈總監讓實習生小夥子請我去到附近的一家西餐廳用餐,她去安排我下午的會面。

我在用餐的時間裡用QQ和K聯繫一下,鑑於上午的不順利我覺得有必要和K再溝通一下。K得知這個情況只是輕描淡寫地回覆我一句:“看來老葉是不行了。”我問爲何?K則說沈曼是個靠譜的人,她說替我來安排自然不會再有問題。K讓我還是好好準備對付那老頭子吧。

用餐完畢後,我二次被引導到會客室。這回我只向招待我的實習生要了一杯白開水。我猜下午的會面等不了多少時間,所以也就用不着品什麼咖啡了。果然小夥子才離開沒五分鐘便迅速折返回來,說他們的主編大人有請。我第三次藉着他的引導走向一個未知的答案。

一進到主編的辦公室我便聞到了一股擰如麻花般的菸草味在有點發藍的空氣中讓我近乎窒息。《楓丹白露》的主編葉國興一見到我便站起來率先發問道:“哦,你就是那個‘小杜’吧?”

“是的,我是杜宇。”我不緊不慢地回答道,“葉主編您好!”

葉國興點點頭。看年歲他應該有五十開外,一張粗糲肥碩的“鴉片臉”刻着一雙小眼睛,所以他一笑起來基本上就是兩條縫。已經謝頂的他仍舊保留着稀疏的幾根長髮。雖說這一身的皮囊已經過了保質期,但是一身青色的考究的中式衣裝倒顯出他殷實的家底來。他的辦公室面積不算大,大概也就在十二三平方左右。一張酒紅色的舊沙發靠着牆壁與主人的辦公桌面對面。我們剛剛分賓主落座,有個女孩子端着兩杯清茶走了進來。她先微笑地在我坐的沙發邊的茶几上放下一杯,另一杯則恭敬地放在了葉國興的辦公桌上。之後很有禮貌地退出辦公室。我呷了一口茶水,味蕾探知傳達給我的訊息證明是鐵觀音。

“怎麼樣?”葉國興笑着問我,“小社粗茶一杯,慢待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哪有哪有,”我趕忙搖手迴應,“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古樸典雅的地方了,貴社真的是慧眼獨具啊!”

“唉,有些事情呢……怎麼說呢,外人覺得是獨具匠心的表象,實質上是鑿壁借光的無奈之舉。”

我附和着點點頭。寒暄之後葉國興便操着一口濃重滬語口音詢問起我的近況,主要想問我有無新作品準備發表。我深知此時描述的越具體越對我不利,像葉國興這樣的**湖天生便長了一雙會從各類文章中展現雞蛋裡挑骨頭的功力的“煞眼”。於是我假裝輕描淡寫般說自己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尚在適應期中,但是對J城充滿了好奇和熱情。我對這裡生活的人們也是懷有極大的好奇心,想要借這座城市和城市裡的人寫我此生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刻意地點到一些標誌,比如“咖啡很好喝的咖啡店”、“清新質樸的圖書館”以及“終日瀰漫菸草味和爵士樂的小酒吧”等等。

“那麼說你的素材收集得差不多了?”

“遠遠還沒到,”我謹慎地答道,“但男主人公的姓名……可以叫‘韓鋒’。”

“哦?”

“嗯,‘韓國’的‘韓’,‘刀鋒’的‘鋒’。”

葉國興聽完後點點頭。“現在的年輕人能靜下心來能在自己的生活中真誠地尋找創作靈感的越來越少了!”說完這句,我看到葉國興的臉上似有不悅的神情。我未及求問,只見葉大主編又喟然長嘆,說:“我對當代青年的寫作風氣深感失望!看看,看看!現在的年輕人都在看些什麼東西!他們又都在寫些什麼東西!什麼穿越、什麼盜墓、什麼後宮嬪妃的……這些東西也能叫‘小說’麼?!蒼茫五千年間的文化寶庫中盡數掏出來的都是些甩着大辮子,整日只知談情說愛的被精神閹割過的男人嗎?那些真正值得傳揚的家國情懷呢?那些真正值得保留的厚重歷史呢?那些真正的英雄們呢?!”葉國興深吸一口氣,喝一口茶。我知道後面必是有一大套批判論調。果然他開始系統地、言辭激烈批判時下文化潮流。嗓音調門越來越高,我打賭主編室外的編輯們應該也能聽到了。我只顧低頭喝茶,認真地扮演着一個漫不經心的傾聽者,同時在盤算接下來該怎麼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求職意向。K說他會寫我的推薦信給老葉,這是K當面給我的保證。雖然他很謙虛地表示以自己的面子也只能讓順利地進到葉大主編的辦公室,但我亦深知K的能量遠不止此。但眼下葉大主編絕口不提K的書信甚至K的存在。我感到在此處謀得一份差事的計劃已然打了水漂了。

“唉……”葉國興再一次地仰天長嘆。由於我還在思索如何開口求職,所以全然不知道主編大人已經侃到上下五千年的那個位置上。只覺得是對方從自己那賽過蒙古包一般的肚子中奮力地擠出一股接着一股的憤懣之氣。此時《楓丹白露》雜誌社的主編葉國興再次站起身來,一步跨到辦公室的窗前,揹着手,向着窗外的仍舊陰雨綿綿的天空深深地嘆息道:“如今這個時代真的已經沒有真正的大師了!大師們的時代當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麼……”

我一邊聆聽着葉主編的教義,一邊喝着逐漸冷卻的鐵觀音,不時把沾到嘴脣上茶葉一氣吐回茶杯中。葉國興不停地說着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這些話語我並非全部理解和贊成。更別說他的話語裡還夾雜着一些難懂地方俚語。我雖已經到過不少地方,但是對方言的研究還是不深,且不說其他,我連自己的家鄉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我想我已經不能飽含深情地用鄉音來描述故鄉的風景了。這些年飄蕩於外不是沒有想過故鄉,但我決然是不想回去的,起碼此時此刻的我絕不想回去。也許是我對外面的世界還有所期待,這種期待還強烈地佔據着我的身心。儘管距離出版《國王與狗》這樣的小小成功已經過去了四年零八個月十二天,儘管從去年開始我的收入是已近乎爲零,但我依舊悠哉悠哉地享受着常人望而卻步的閒散生活。雖然我向來對數字不是很明感,但到這個月,我的存款餘額終於從六位數一頭扎進了五位數。如此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危機感,正是這樣的危機感才促使我今天強迫自己坐在了葉國興的辦公室裡。

世界依舊和平,存款簿裡還殘存的愛。

“我看你的功底還是不錯的嘛!”

我被葉主編的誇讚驚醒,不知道爲什麼他會突然從感嘆人心不古一下子轉到我的身上。

“我看了你的《國王與狗》……嗯,整體感覺還是不錯的。”葉國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狀態從一個老文青切換到老領導的模式。閒聊半天我想此刻終於是要進入正題了吧。經過這些虛頭巴腦的對話後我並沒有發現對方的臉上表現出多少有益的信息來,看來此番求職的前景已是異常兇險。果然,葉國興先是代表自己和雜誌社自謙了一番,之後也提到他和K的交情匪淺,從當年K還是“深大才子”的時期便已結識。

“但我想你也知道的,”葉國興說完喝了一口茶,“現在的雜誌不像以前了,互聯網對我們的衝擊太大,效益不比以前了……”

我聽完後點點頭,這點倒是真的。

“所以啊!不是我不給老朋友面子,實在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說完主編大人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這個我倒是很能理解。”

“啊,這個嘛,小杜你若是有好的文章或是好的想法可以第一時間來找我,只要我們覺得合適,我們會幫你發的。”

聽到這變相的“逐客令”我反倒覺得輕鬆起來。當然我也不好馬上站起就走,於是我還假模假樣地對葉主編說了些過往的寫作感想和未來的小說計劃,一則想盡可能地套點近乎;二則也想在他這裡把把脈,看看將來的投稿門路該怎樣走。葉國興這會兒倒是向我友善地提出不少意見,興許也是看在K的情面上,況且做一點理論上的指導對主編大人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我拿出隨身帶着的咖啡色的便箋和黑色中性筆,邊聽邊記邊點頭。談得盡興了,茶杯也見底了,我起身並稱謝辭別。葉國興則起身相送,邊走還關照我若有個大事小情的儘可以來找他。當然我們各自心裡都明白:大事情誰都不會出頭,小事情誰都懶得管。

走出主編辦公室沒幾步,葉國興二次向我表達了“招待不週”的歉意。我也二次表達了對葉主編和《楓丹白露》社的敬意並請他留步。正巧此刻從葉國興的身後傳來了高跟鞋的腳步聲,從其熟練和自信的節奏上我可以判斷出正是之前見到的那位市場總監沈曼小姐。她走到我和葉國興近前時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在她身上我很難將妖嬈和優雅完整無誤地拆分開來,這兩種氣質渾然天成般地嵌入到了她的一顰一笑之中。

“那杜先生您現在時要走了麼?”沈曼對我說。

我點頭稱是。

“哦對了,主編。”沈曼突然對葉國興說道,“米蘭方面的郵件內容我已經讓小李打印出來了,您看您還需要點什麼?”

“啊,暫時不需要了。不過我還有幾個電話要回……你看我也是俗務纏身哪!小杜,恕我就不能相送了。”

“葉主編您太客氣了!”

“小曼,那你就替我送送杜先生吧。”

從二樓的主編辦公室走到一樓的大門距離並不算長,我儘量和沈總監套着近乎。能多交好一個算一個,況且沈總監還是位大美女。然而再心有不甘也終須一別。我禮貌地與沈總監說了聲“再見”,她亦如此。看着她回身走上樓,我內心波瀾不止,頓時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這感覺千真萬確、童叟無欺,我可以以拜倫之名起誓!

離開《楓》社的編輯部之時,戶外的雨水已經停止。雖然沒有放晴的跡象,但一時半會兒應該也不會再下雨。既然天氣尚可,我便決定再漫步一會兒,並且想想晚上的去處。我先給何堅打去電話,何堅說他晚上在家工作,不做其他安排。堅哥的4S店裡竟然出現了老鼠和白蟻,所以這幾日他們店裡正在消滅鼠蟻和檢修房舍設備。但堅哥的工作不能停止。好在4S店那邊的進度不慢,應該很快便可完成。電話裡堅哥對我的“面試”還非常地關心,我只能以“未完待續”之言來回答了。

打完這通電話,我在想此刻還能去哪兒。去哪兒?當然是去喝酒啦!

我到老唱片酒吧時已是七點半。路上堵車的情況嚴重。並非週末的J城居然還如此擁堵真的讓我好生奇怪,而且我坐的出租車每到一個路口必是紅燈。好在我也不趕時間,當然這不過是一句被動的自我安慰罷了。出租車司機的脾氣倒是比我要大,一刻不停罵着堵車的局面,罵着交警光收錢不幹活,罵着市**都是一幫“**養的”貨。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誰堵在路上都不會好受,況且這也會影響他的生意,只是他這樣沖天的火氣會不會影響到這輛車的安全駕駛呢?萬一這老兄一時想不開……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我和顏悅色地付錢並祝司機好運。他被我這樣的熱情給弄糊塗了,只是茫然地對我道謝。我覺得自己可能是出於同情,也許是因爲今天的求職失敗導致自己對他人生活不易有些感同身受。如此說來今晚我應該回藍山橋好好用功寫點勵志的心靈雞湯發給那些久違聯繫的編輯大人們,以示我還在滾滾紅塵中努力奮鬥。人生不易多困苦,何來此間耍酒錢?我記得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曾在課堂上曾對李白的《將進酒》有過註釋說:中國古代詩人有兩樣離不了:一個是酒,一個是女人。當時除我以外的男生們都笑得很開心。

今夜我也想做一回李白。

推門進到老唱片酒吧。酒吧裡面還是老樣子——酒客不多,多是些回頭客,對我來說都是屬於是臉熟名不知的人。酒吧裡的背景音樂正播放着的是一個我不知道名字的爵士女伶的曲子。我走到吧檯邊時看到了陸曉在,但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只見他穿着一件印有“US ARMY”臂章的卡其色棉夾克,背對着酒吧的大門口,全神貫注地盯着吧檯對角處的“桌球區”。那裡正有幾個青年男女正在打桌球。我輕拍一下陸曉的肩膀,他這才驚覺過來,回頭一看是我,即刻又回到放鬆的狀態中。我挨着陸曉坐下來,先與他寒暄一番,但此君心不在焉。阿吉將一杯古典雞尾酒放到我的面前。我對他說聲“謝謝”,然後隨口問了一句“韓哥不在?”正在招待他人的阿吉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話,而陸曉則背對着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啊”。我喝了一口酒,又順着陸曉注視的方向看去。桌球區那邊的人還沒有散,每個人手裡都端着酒杯,有說有笑。陸曉左手拿起自己酒杯,右手肘捅了我一下說:“你看見那邊玩桌球的人了嗎?”

“看到了,怎麼了?”

“看到裡面那個穿着香檳色連衣裙的女生了麼?”

我定睛瞧看,確實有這麼一位頭髮微卷姑娘。由於背對着我們的,無法看見她的容貌,但見她身材凹凸有致,於是我接着問:“然後呢?”

這時,陸曉轉過身來,頭仰45度角輕聲感嘆了一句:“她真的太漂亮啦!”聲音雖輕,但連我帶阿吉都清楚地聽到了,於是阿吉朝我“呵呵”一笑。我聳聳肩,“然後呢?”聽完這句話,陸曉低頭凝視着酒杯,努力給自己鼓勁:“I can do it!Ican do it!”

我哈哈一笑,不過看陸曉樣子卻很是認真,我便收攏起略帶揶揄般的表情,深沉地點了點頭。陸曉脫下自己的棉夾克起身便要走,卻突然轉身對我說:“杜哥,有沒有什麼好建議告訴我?”

我微笑着搖搖頭,衝他豎起右手大拇指說:“GOD Bless America!”

陸曉努力地點點頭。他拿起酒杯走向自己心儀已久的姑娘。我注視着他一步步地靠近那個姑娘。倒不是我爲人八卦,只是觀察人類太有趣。之前便能感覺到陸曉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荷爾蒙氣息,我很好奇接下來他才採取怎樣的方式方法來達成自己的心願。雖然不太好意思承認,我現在可是抱着“學習”的態度來研究眼前發生的事情。我平時並未見過陸曉玩過桌球,但見他的動作與姿勢很是專業,比我是強太多。看來他還是下了一點功夫的。陸曉玩了幾分鐘後,換別人上場,他則立即回到自己心儀的姑娘的身邊。兩人有說有笑。陸曉趁姑娘不注意時回頭朝我快速做了個“V”字手勢,我則舉杯向他致意。看樣子今天晚上陸曉定是馬到成功了。

“他盯上人家已經很久啦!”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阿吉正笑眯眯望着陸曉的方向說到。

“原來如此……”而我居然在自己的感嘆中品鑑出羨慕的味道來,然後這滋味融在酒精中逐漸擴散到全身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個毛孔之中。慢慢地,我甚至都在自己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一股酸味。

“年輕就是好啊!”

“杜哥你也不算老啊!”阿吉笑着對我說。

“不算老麼?”我朝阿吉晃了晃空的酒杯問道。

“二十八歲能算老麼?”阿吉邊爲我倒酒邊反問道。

“我不知道,因人而異吧。”

倒完酒的阿吉聳聳肩,做了個無奈的鬼臉。之後我們兩個人便都大笑起來。此時酒吧裡播放的背景音樂是Eva Cassidy的《Ain't  No  Sunshine》。終於有一首我能直呼其名的曲子了。正當我沉浸在音樂中時陸曉一路小跑過來,然後心急火燎地敲敲桌面。阿吉聽聞轉過身來。這前後的兩三秒時間裡,陸曉似乎是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吉哥吉哥!”

“又怎麼了?”

“今晚能不能借我點錢,就八百塊,過兩天我就還你。今天晚上我有‘大事’要做!”

阿吉堅決地搖搖頭。

陸曉一下子雙手合十,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懇的樣子。但阿吉就是不允。我掏出八百元笑着對陸曉說:“拿着吧,趕緊滾吧!”

陸曉立刻將雙手合十地姿勢轉向我,我一把撥開他的手,說:“滾吧!”

陸曉笑着拿起之前留在座位上的棉夾克,往回去接自己心上人離開。不一會兒陸曉便和那個身穿香檳色連衣裙的姑娘從我面前經過。這下近距離的觀察後我看清了這姑娘的容貌。她模樣端正,不算精緻,並沒有陸曉口中得那樣驚爲天人。但倒是很有些娟秀之美。可能是我今天見到過“大美”之人,所以沒有覺得這姑娘有何驚人之處。當然我這些小心思不足爲外人所道也。陸曉走時還向我微笑致謝。走到大門口是陸曉還溫柔地將姑娘的大衣給她披上,之後他和她便是消失在酒吧的門外。我回頭和阿吉相視一笑。很快,阿吉又去招待別的客人,我則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酒吧的大門。剎那間我覺得剛纔和陸曉一起離開的姑娘甚是眼熟,但卻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在哪裡見過。最近的記性還真的有問題。於是我逮了個間隙想問問阿吉關於她的來龍去脈,但阿吉也不知道,我繼而繼續努力地回憶着自己在J城中的交際圈,但並沒有任何可能的人選。接着我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未來J城之前的時間裡,我曾停留過的地方,我偶爾經過的地方,然而依舊一無所獲。難道真的是酒精的作用?難道真的是我老了?才使我找不到打開這個封藏着記憶的箱子的鑰匙?我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QQ”,以及查看每一條未刪除的短信……黔驢技窮之後的我也只得平息了這徒勞的頭腦風暴。

我在老唱片酒吧裡一直孤獨地待到了九點多,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以前從來都不擔心自己酒錢不夠花的我這次結賬時倒是有些擔驚受怕了,付完錢後發現自己的錢包裡的錢只剩下一張五十面值的紙幣了。我一個人恍恍惚惚地走到外面,視線已然模糊許多。但地形、環境什麼的倒也心中有數,不至於擔心倒在某座建築角落裡的垃圾桶旁昏睡一夜。原本所期待的“豔遇”根本沒有發生,體內一股衝動的**化爲了對酒食的口欲。酒精在我身上的作用和別人的還不一樣。耍酒瘋似乎是酒鬼們的標準配置,但我這人喝多了之後品行卻越發的莊重和紳士,而且會更加沉默。堅哥說像我這樣的酒友真是難得,而且至今也沒有見到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我便問:“那韓鋒呢?他平時喝酒不也少言寡語麼?”“但他從來沒有喝醉過。”堅哥反駁道。這倒是。話說堅哥一年裡參與的酒局比我此生目前爲止經歷的都還要多。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富商貴胄,對於各種酒後的瘋狂舉動他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你要有興趣,這些素材我可以給你擴展擴展。”何堅說。

“當然,你可不能寫出他們的真名實姓來。”他又說。

當然的當然,我一次也沒有問過。

今晚我決定步行回去。我是一個喜歡走路的人。也許是因爲寫作的關係。當我散步和跑步時也是各種靈感紛飛的好時候。如果不是天氣惡劣、路途遙遠抑或是時間緊張,我多數還是會選擇使用自己的雙腳。由於下了大半天的雨,J城今夜的空氣十分清冷,而從酒吧出來時我低落的情緒經過一陣夜風的洗禮後得以漸漸平復。其實我對“夜間無雨”的天氣預報並沒有多少信心,只是內心單純的想要走路而已。鑑於此情此景我想我會選擇莫扎特的《C大調長笛與豎琴協奏曲》來做散步中的音樂。只是可惜我的手機裡沒有下載莫扎特的《C大調長笛與豎琴協奏曲》——此真人間一大憾事也!

我走到了藍山橋的不遠的那家甜品店。我透過玻璃門想看看“小馬尾”在不在。結果發現她確在店中前前後後忙於爲顧客們配製飲料。我原想大方點走進去的,但是想到自己此刻滿身酒氣顯然是不合時宜。我欣然對着店鋪露出微笑,好在這副傻樣應該沒有人看到吧。我略做停留後便徑直離開,快步朝住所走去。快到9號單元樓下時見一輛開着刺眼車燈的轎車正開出來,車速在這狹窄的居民區內也算是不要命的速度了。司機看到我時急剎了一下,我惱怒地衝着司機大聲斥責了幾聲。司機也倒不說話,見我躲閃出去後他便一腳油門從我身旁快速離去。這時我對這車纔有了完整清晰地視覺反饋——那是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頓時我所有的疑問都隨着難聞的汽車尾氣一起迅速消散在夜空中。唉,多餘的事情本不值得我撓心抓肺,我想“桑塔納”自己心裡也該知曉這是一場誤會吧。我一邊思忖着這些是是非非一邊緩步上樓,但注意力一散後我險些一腳踏空,好在雙手依靠牆壁和扶手欄奮力穩住了身形。開門進屋時我還下意識地朝403室瞄了一眼,心中揣測着可可這隻傻貓會不會還膩在人家的香閨之中。

堅哥並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麼繁忙地辦公。此時他正躺在自己的房間的牀上開着筆記本電腦正追着“火影”。見我回來了便隨口與我寒暄了幾句。我看見可可正團在客廳的沙發上,我便走過蹲在它近前仔細觀察着它,自從見它從陽臺上成功“越獄”之後我一直就對它心有餘悸。現在的可可似乎又回到了一隻正常貓的狀態中。我輕柔地撫摸着它的頭,可可也晃動着它兩隻前爪友愛地做出它親暱的迴應。我和它玩了一會兒後便去洗澡。洗完之後出來正好堅哥開冰箱拿啤酒,問我要不要?我說不用。但待他正要轉身回房間之際我問他對於我們的隔壁鄰居的狀況是否瞭解。

“你對她有意思?”堅哥笑着問。

“不是,今天回來看見一輛黑色的普桑出去,我還衝他吼了幾聲……這輛車我是第二次見到了,好像和我們對門的姑娘有些關係吧。”我辯解道。

堅哥邊聽完我的陳述後喝了一口啤酒,說:“人家的事情你別管。”

我點頭稱是,“但是我也跟你說過了吧,‘可可’這傻貓三天兩頭喜歡鑽人家家裡去,而且人家安小姐也很喜歡它,這樣免不了會有一些交際。”

“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一切可能產生尷尬和誤解的雷區。”

堅哥又喝了口酒,閉目凝思一會兒後說:“我是爲你好,還是不要去招惹人家!”

“哦?”

“你這麼聰明,我想也該猜到了人家安小姐的身份吧?”

“八九不離十。”

“那便好……那個男人在本地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很有勢力。”

“很有勢力?”

“沒錯!”

“應該是他老婆家很有勢力吧?”

“唔?你倒是比我知道得要多嘛!”

“沒有沒有,我只是猜測和推理而已……”

“那你都推理到些什麼真相?名偵探柯南!”

“我?”我“呵呵”一笑,“總之就是一些感覺罷了,我說也說不好,我也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來證實我的推測。”

“那你豈不是在做無用功了?”堅哥的言語間略帶嘲諷。

“所以我纔想請教請教你嘛。”

這時何堅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據我所知那個男人叫‘寧國遠’,的確是已婚人士。但他的老婆孩子並不住在這裡,聽說是在英國。”

“他老婆是英國人?”

“我知道的情況應該是海外華人,他應該也是入了英國籍。”

我點點頭,之後堅哥又說寧國遠大約是兩年前來到J城的,和他同行的便是這位安小姐,但寧國**時不全都居住在J城。傳聞這位寧老闆的生意做得不小,整個東南亞都有他的產業。

“應該是他老婆的產業吧。”我說。

“所以說——你覺得你能挖到這個‘牆腳’?!”

我立刻做了個“舉手投降式”,直說自己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堅哥見狀後點點頭對我說到“要好之爲之”,真想談戀愛的話他可以介紹幾個正經的好姑娘給我,犯不上去惹麻煩。來到J城後我第一次見到他這麼嚴肅地向我交代一件事情。話題終止之後我們便各自回屋,他繼續看着他的《火影忍者》,而我則打開電腦播放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這音樂肯定不是夜晚助眠的好選擇,但是我猜自己一時半會也睡不着,不如這樣一邊聽着一貫不向命運低頭的貝多芬的大作,一邊看着同樣不屈不撓的斯巴達克斯的故事。這樣的音樂和文學真可謂是相得益彰。當然夜深人靜之時我會把音量調至最可接受的範圍內,不至於打擾別人的休息。不料可可卻突然跳上我的牀。此刻的它倒是困得緊,盤起身子躺在我胸口的棉被上睡着了。我輕輕撫摸着它,就這樣睡意也從可可的身上傳染到了我。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筆記本電腦靜寂無聲,《斯巴達克斯》則跌落在牀邊地面,而可可仍安睡不起……就這樣新的一天又再次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