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拿到這樣的回信有些不滿,覺得王容與避重就輕,人幼時都是善良的,尤其是女孩子,花落了都要感懷一下。但是他也見識過後宮的妃嬪眼都不眨的就讓人把下人杖斃。朱翊鈞寫了紙條過去,“你現在會殺人嗎?”
王容與見朱翊鈞跟她較上真,也認認真真的回答道:我仍對生命保持敬畏,不願手染人命,如果今天我是一個普通婦人,自然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沾惹人命。只是沒有如果,沾滿血腥的皇后有,純淨如處子的皇后也有,此刻的我卻無法斷言我將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皇后,因爲便是從我口中不說出奪人性命的話,也免不了有人爲我而死。
陛下,你知道後宮女子爲何多數信佛?
長夜漫漫是一方面,祈求得寵祈願得子默唸阿彌託佛祈求一切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隻有陰暗的宮牆角落知道,是檐角鸚哥都噤聲的秘密,那些秘密讓女人只能唸經才能得一時安穩。
陛下,我不想後宮死人,和陛下希望江山海清何晏是一樣的,但是後宮爭寵,和前朝朋黨之爭一樣,無法避免,只能面對。
朱翊鈞看到信後久久沉默了,後宮的女人對他而言,只是消遣的玩意,不喜歡了就換,後宮總不缺新鮮美貌的女人,後宮女子爭寵在朱翊鈞看來就是兩隻貓咪爲了主人多摸誰一下,露出肚皮,嚶嚶嚶撒嬌的爭寵,或者是做模做樣的對着撓幾爪子。
王容與把後宮女子爭寵和朝堂朋黨之爭類比,是瘋了嗎?
後宮女子爭寵也會像朋黨之爭那樣劍拔弩張,生死一線嗎?
這不是玩笑嗎?
朱翊鈞讓人端近燭臺,親手點燃了信,皇后有些大膽言辭,只有他知道就好了,留着被人發現就不美。其餘的信件則讓人用專門的屜子收好。
王容與日日這麼按部就班,請安,也被人請安,用膳,與人用膳,獨睡,與人安睡。太后尚未移交宮權,王容與便只要關心陛下今天和誰睡,然後在彤史上蓋章就是。上午比較忙碌,下午比較清閒,好在王容與也是會享受的,叫了人過來彈琴,起初是叫后妃,一叫后妃來都是濃妝豔抹,心神不寧的等着陛下來,見多了王容與也就膩了,後來便只叫教坊司派人來。
教坊司第一次得皇后召見,很是慎重,多番打聽皇后娘娘的喜好,嘉靖帝沉迷修道,隆慶帝在位時間短,忙着要把父親留下的亂攤子理順,政務以外的時間更要忙着在後宮播種,無甚心情叫教坊司做樂,等到當今上位,因爲登基時年紀小,李太后爲了避免陛下耽於玩樂,除宴會外,教坊司幾乎無甚作用,接連三代不得重用,教坊司幾乎淪爲邊緣,如今外人提起教坊司,只說官妓,不說其他。
教坊司裡只有煙蘿見過皇后,煙蘿說娘娘很是和睦,教坊司教儀一思索,便直接帶上煙蘿進宮面見娘娘,王容與見是熟人,十分歡喜。“本宮與儲秀宮時,與煙蘿姑娘有師徒之緣,未曾想今日又得見。”
“娘娘之言,煙蘿愧不敢當。只是微末指點,實當不得娘娘師徒之緣。”煙蘿伏地說,“正是因爲煙蘿曾與娘娘有數面之緣,娘娘傳召教坊司,煙蘿纔有幸能再見娘娘天顏。”
“不管怎麼說,也是你我的緣分。”王容與說,“那日後便是你來代表教坊司跟本宮的宮女對接。”
“是。”煙蘿應道。
無憂領着教坊司兩人出來,“娘娘午後閒暇喜歡有人奏樂,樂器是不限的,曲子也不限。但是娘娘喜歡安靜的人,每次來人不用多,兩三人爲最好,最多不超過五人。打扮合宜,重要是少用香。”
煙蘿點頭應是。
待出了宮,教儀長嘆氣,“可惜娘娘只是要幾個人解悶。”
“已經不錯了。”煙蘿倒是樂觀的很,“如果教坊司天天有人能進坤寧宮,這可是直達天聽的青雲路,以後無人再敢小看教坊司。”
朱翊鈞知道王容與從教坊司叫來樂師,點頭道,“早該如此,後宮裡的那些女人的才藝都單一的很,難爲她聽不厭。”
不過朱翊鈞還是叫來禮部的官員吩咐一二,“皇后喜樂,着教坊司選人進宮演奏,進宮的人可得細細挑選了,別讓什麼不乾淨的人誤了皇后的眼。”
禮部官員諾諾,教坊司歸禮部管,教坊司創始之初,是專門在慶典或迎駕貴賓時演奏樂曲的,有衆多樂師和多種歷代相傳的樂器,蔚爲大觀。樂師多爲男人。後來教坊司多了舞技,也多了女子入樂籍,男子都逃不了被玩弄的地方,何況女子乎。再有當權者抄家,懲罰女眷也就是流放及發落教坊司兩種,當權者是很樂見失敗者難堪受罪,其中難堪又豈有超過家中女眷被人玩弄者。漸漸的,教坊司另一個名聲反而響了起來,教坊司是圈養官妓的地方。
禮部嫌棄教坊司名聲髒,雖還是直轄管着,卻是掛個虛名,教坊司一應日常事物自有教儀管理,但是如今陛下親自交代了,禮部少不得去教坊司打個轉,勒令去坤寧宮給皇后娘娘表演的人都仔細着點,若是選中去給皇后娘娘表演的,七七八八的事幹淨點,別髒了娘娘的地。
王容與對此倒是毫無察覺,煙蘿是個乖覺的,她按照自己對皇后娘娘的理解,覺得娘娘不是拘泥之人,愣是每天都準備了新的節目,然後和坤寧宮的宮女一起分析,皇后娘娘到底喜歡哪一種,各種樂器,各種曲子,交換着來,王容與每日有新曲子聽,很是愜意。
直到有一日,官員再去教坊司找樂子,被告知但凡是教坊司平頭正臉有些才藝的女子都碰不得,這都是要進宮給娘娘準備表演的,卻是後話了。
陳太后聽聞王容與每日要教坊司的人來奏樂,笑着對王容與說,“你便是喜歡,就多叫些人,在戲臺子上表揚嘛,三五個人在殿內演奏,有什麼趣?”
“人少有人少的妙處,她們自彈她的,我這邊聽着手裡的事也不耽誤。”王容與笑說。
“宮裡的日子都長,不找點樂子打發時間,能生生把人逼瘋。”陳太后說,“你好像不怎麼召見后妃陪你?”
“陛下午間有時候要午後才翻牌子,她們個個都要在宮裡準備伺駕,我又何必把她們都叫過來,白白焦慮。”王容與說。
“你是個心善的孩子。”陳太后嘆道,“但是當人正室啊,不能讓妾侍太舒服,皇后也一樣。”
“你體諒她們,她們可不會體諒你。你需要時不時折騰一下她們,她們才知道是歸誰管呢。”
王容與笑着卻不搭話,我把那麼多鶯鶯燕燕往自己面前一擱,她們固然是不舒服,問題是我也舒服不到哪裡去啊。
皇后天然凌駕在衆多妃嬪上,她若還需要時不時敲點宮嬪才能找點存在感,這不是對自己不自信嗎?再說,皇后的權威,不在皇后,而在陛下,若是陛下維護皇后,她便是天天躺在坤寧宮,也無人小覷。若是陛下不維護皇后,皇后天天端着架子,萬一傷了皇帝的心肝,皇后位置反而危險。反正一直平平穩穩的不犯錯,皇帝無端要換個皇后也挺麻煩的。
王容與早就想好了,只要不犯到她頭上來,她纔不會去刻意爲難妃嬪。到底是,女人何苦爲難女人啊。王容與心想。
去到李太后宮,李太后交了無關緊要的三五宮權給王容與,“皇后如今也要學着掌宮。”
“是。”王容與應道。
“皇后要賢明,賢德,賢淑,不僅要管理好後宮,也要輔佐好陛下,明言善諫。”李太后說,“皇后是沒有自己的,一心爲公,一心只爲了陛下。你不可耽於玩樂。”
李太后點到即止。
王容與回了坤寧宮,李太后嚴苛,陳太后拱火,這還要感謝如今的妃嬪都還挺老實的,不敢在她面前做妖,就這樣她要還不給自己找樂子,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她難道不想夜夜笙歌,看大型歌舞,好不容易做會皇后,怎麼也該紙醉金迷才能彰顯身份嘛。結果什麼都沒有,除了無窮無盡的麻煩。現在不過叫上三五樂師,李太后就要從旁敲點,請樂師的錢還是她自個兒出的。對了,皇后還窮的要死,份例看起來又多又雜,錢少有什麼用,她還能把那些雜的根本用不上的份例還去換錢?丟人不丟人。現在只能慶幸好在她的壓箱錢還是夠的,足夠她天天請專業樂師進宮奏樂解悶。
王容與是聽話的,但是本質上她也是倔的。覺得無光緊要的東西,即使利益相關方給出她們的意見,她也不會乖乖的聽,所以她還是除了早晨短暫的請安外,並不召見妃嬪來說爲解悶實則添堵,每日依舊有教坊司的人進宮,坤寧宮每到午後就響起絲絃之音,聲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