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之外,正是百草谷的夏季。
雁奴踩着草鞋,在花草之間小心的繞行,今日爺爺讓她找一種叫做“白朮”的草藥。
她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書,書上的蠅頭小楷和草藥的插畫,全部出自駐顏神醫之手。“百草解讀”四個字緊緊的貼着她的手心,是這本書的名字。
雁奴口中唸唸有詞,邊看草藥的樣子,邊記着書上寫着詳細的草藥的藥性。“白朮,喜涼爽,以根莖入藥。健脾益氣、燥溼利水、止汗、安胎。”
白朮找到了,雁奴將書翻到下一頁,想成爲一個合格的醫者,需要自己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不是靠師父督促。
火紅的夕陽進入了深谷,同夕陽一同進入百草谷的,還有一匹棗紅馬。伏在棗紅馬上的是一個以黑紗遮面的中年婦人。她身着繞襟深衣,梳盤桓髻。
棗紅馬身高腿長,行如風,眨眼間便穿過谷口行至谷中。令人稱奇的是,這一人一馬越過谷口的瘴氣區竟然毫髮無傷。
駐顏神醫步出草廬,滿面笑容的上前打招呼:“夫人!”
婦人勒住馬繮,翻身下馬。道:“神醫倒是越發的清閒了!”
“說道清閒,老朽倒是比不上夫人。夫人一路上定受了許多風塵,熱茶已經備好,請到屋內飲杯清茶!”
婦人撒了繮繩,讓馬兒在草地上吃個暢快,隨着駐顏神醫進了茅廬。
駐顏神醫爲婦人倒上一杯熱茶,道:“我以爲自上次一別,我們不會再見了!”
婦人摘下面上的黑紗,道:“我倒是不願再來麻煩你!”
“哎!你肯定沒有聽我的囑咐,沒有按時吃藥,肯定也不會忌口。傷口潰爛成這個樣子纔想到要來找我!”駐顏神醫麻利的翻出藥箱,責怪的說着。接着,幾根銀針紮在了婦人的臉上。
婦人的臉滿是傷痕,那些傷痕有深有淺、有長有短,有的已經結成了淺淺的疤痕,有的卻潰爛的不成樣子,深的見了骨頭。
那是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臉,可駐顏神醫卻似看慣了一般,手指在已經潰爛的傷痕上移動着,沒有一絲厭惡和不適。
婦人說道:“我本來不想再治了,三年前你爲我醫治,是在我無意識的情況下,由不得我做主。若不是這傷口越發潰爛的厲害,怕影響了身體,我倒寧願一輩子以黑紗遮面!”
駐顏神醫略帶惋惜和不解的搖頭道:“多少人想要這傾城的容貌,求之不得,你本天生麗質,卻寧願棄之不要,又是何苦!”
婦人道:“若不是爲了尋我那生死未卜的女兒,我早就想了解了自己的性命,又何必在這世間受苦!”
“三年前你遭人追殺失足落入谷中,受了傷、毀了容,你在傷愈之後便四處尋訪,如今還是沒有你女兒的消息?”
婦人搖頭道:“姑師的山山水水,我幾乎尋了個遍,可就是沒有遙玲的消息!有時候,我夢見她已經死了,又投生到了一個好人家。有時候,我卻夢見她在
一處受苦,天天捱餓、受凍,那家人對她不好!
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生是死,我不敢去想!”
“姑師雖然是一個小國,可孩子也不少,想在衆多的孩子中把遙玲找出來,也非易事!你何不與國主明言,倘若國主肯出手,事情肯定容易的多!遙玲畢竟是他的女兒!”駐顏神醫如是說着,一雙手忙乎着將一瓶膏狀的藥物敷在婦人的臉上,他於婦人有救命之恩,因此知道婦人的身份,更知道婦人的故事。
原來這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姑師國國主狄潯禹的蝶妃侯窈蘭。
侯窕蘭面帶傷痛,道:“爲君者,多薄性,當初國主召我入宮,也是因爲我的姿色出衆罷了!我在他身邊侍奉了十年,十年冷暖,十年情仇,我一分一毫的看在眼中,記在心上。
他尋得新歡,便忘了舊寵。聽得一面之詞,便對我冷眼相向。否則,我又怎會遭人追殺,落得如此下場!
我早就巴不得離開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現在,機會終於來了,我又怎會自投羅網。女兒丟了,是我自己的事情!就連侯家人,我也不會驚動!”
駐顏神醫看着這個倔強又堅強的女子,心中不禁欽佩了幾分。他心想,也許那小孩,早就死了呢!可是他卻不敢說。
藥敷好了,以厚厚的紗布包裹,一個時辰後將紗布揭下,便可見到姣好的容顏。
駐顏神醫將裝有藥膏的瓶子放到侯窕蘭的手邊,道:“這藥是去年才研製出的,名爲復顏霜,你隨身帶着,倘若臉上的傷再復發,你只需將藥塗在臉上便可!不用大老遠的跑到這百草谷來!”
侯窕蘭將瓶子放入懷中,道:“你也別煩我,我來一趟也不白來!我在外遊蕩多年,自然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你若想聽,我不妨將我的見聞,說與你聽!”
駐顏神醫久居深山,雖然一直清閒自在,可對外面世界卻非常向往,對侯窕蘭的提議,他自然求之不得,可他並未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而是裝作實在無聊,聽聽也無妨的模樣,道:“好吧!你且說說最近發生的事吧!”
“月前,漢軍攻入了樓蘭城,抓了樓蘭王!如今姑師人人自危!”侯窕蘭不愧爲國主的女人,一開口便關乎國家。
駐顏神醫臉色驚異道:“樓蘭向來與漢朝交好,怎會突然受到漢軍的攻擊?”
侯窕蘭也神色凝重,繼續說道:“樓蘭與漢朝交好,那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兩年前,漢朝皇帝爲了得到烏孫國的良馬,將細君公主嫁於烏孫王,這樣漢使在兩國之間來往頻繁。
漢朝與烏孫相距豈止萬里!樓蘭同姑師一樣,同位於通往西域的要道之上,每次漢使經過我國和樓蘭,我們都要承擔起服務的義務,兩國國主不得不派人挑着清水和食物迎來送往!
在漢朝與烏孫和親之前,過往的漢朝使團數量並不多,我們還可以承擔。可是在和親之後,一年之內,就有幾十甚至上百支使團經過。而且漢使越發囂張跋
扈,我國與樓蘭均爲小國,國力自然不如漢朝那樣的大國。如此供應下去,實在是難以維持。
去年十月,樓蘭、姑師開始拒絕爲漢使供應食物,而且有一些官員曾派兵阻攔漢使前進的道路。
去年十二月,狄遙琦王子死於漢使之手,他是國主最疼愛的長子!國主得到消息以後怒不可遏,對漢朝使團充滿了仇恨,他派人殺害漢使,搶劫他們的財物。
樓蘭在匈奴的挑唆之下,也加入了對漢使的反擊戰。
聰明的漢朝皇帝知道有了匈奴人的撐腰,姑師、樓蘭兩個小國纔敢對漢使不利,所以他派出兵馬征討匈奴人。可是狡猾的匈奴人在漢朝軍隊未到達之前就逃的無影無蹤了!
可憐的樓蘭成爲了漢使們泄恨的對象!七百漢軍便攻破了樓蘭城!
下一個被攻佔的,恐怕就是姑師了!”
侯窕蘭的話句句帶着隱憂和焦慮,駐顏神醫聽後也變得緊張起來。“如此看來,如今的形勢的確對姑師不利!”
侯窕蘭道:“國主受了小人的矇蔽,犯下大錯!大王子的真正死因,那些小人自然心知肚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種下的惡果,遲早會被他們自己吃掉!可惜,他們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卻不顧國家的安危!”
“但願國主能夠找到一個好的辦法,化解姑師的危機!”
侯窕蘭搖頭,道:“依我看,這場大仗恐怕是遲早的事情!漢朝皇帝向來驕傲無比,怎麼會允許像姑師這樣的小國給他顏色看!”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了,拆開紗布以後,侯窕蘭果然恢復了往日的容顏。
侯窕蘭誠心誇讚道:“駐顏神醫果然是名不虛傳!”
駐顏神醫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又何必奉承!”
侯窕蘭的目光移向旁邊的一個小屋子,一個櫃子擋去了一半視線,只能看到一張牀下面有一雙繡花鞋!
侯窕蘭看着駐顏神醫笑道:“你一向清心寡慾,不想百草谷也住進了女人?”
駐顏神醫向雁奴的房間看了一眼,道:“那是我孫女的房間!”
“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未曾娶妻,何來的孫女?”侯窕蘭大惑不解,不知駐顏神醫何時有了私生女。
駐顏神醫連忙解釋,道:“是三年前收養的女娃!我師兄在去西塘的路上撿到的,帶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師兄怕我一個人在這谷中憋悶,就將她留下,同我做伴!”
“哦?那怎麼不見她的蹤影?”
“我着她到谷中採藥去了!怕是快回來了呢!等她回來,我再介紹你們認識!”駐顏神醫說着,滿臉的笑容,雁奴陪了他三年,給他帶來了很多的快樂!
侯窕蘭想到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也與駐顏神醫收養的孩子有同樣的遭遇,思女之情油然浮上心頭,心中滿是酸楚。
駐顏神醫看出侯窕蘭神色有異,知道碰觸到了她的痛處,便不再提雁奴的事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