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驚一場

虛驚一場

無心換上了賽維給他訂做的新西裝,西裝料子非常的好,是綢緞莊子不知從哪裡偷運的英國細呢,市面上有錢都沒處買的,非得馬家厲害的二小姐才能要到。褐色細呢在陽光下,反射出隱隱的紫光,配着裡面的白綢襯衫,看起來是特別的紳士派。勝伊是位愛美的青年,在臥室裡面一邊指導無心穿西裝,一邊暗暗的有些嫉妒,因爲褐色呢子不適宜做女裝,如果沒有無心的話,賽維一定會把好料子讓給他的。

“你們昨晚上一起欺負我!”他對着無心嘀嘀咕咕:“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和尚,你是個巫師。”

然後他頓了頓,很幽怨的又加一句:“壞巫師!”

無心低頭繫好了腰間皮帶,隨即擡頭對他一笑,輕聲說道:“別生氣啦,我也是一片好意!”

勝伊蹙着兩道平平的眉毛,因爲對無心還是有些崇拜和依賴,所以也就不計較了。

無心穿戴整齊了,推開臥室房門往外走。賽維正盤腿坐在外間的羅漢牀上發呆,此刻聞聲望向了他,不禁呆了一呆。而無心笑着一點頭:“西裝很好,多謝你。”

說話之時,他也走到羅漢牀前坐下了。自己低頭看了看腳上的新皮鞋,皮鞋鋥亮的能照人影。看過之後擡起頭,他對着賽維又是一笑,笑得沒有什麼意味,彷彿就只是在高興

褐色西裝與天藍領帶,是個鮮明的對比;白皙皮膚與烏濃眉目,又是一個鮮明的對比。賽維對無心注視了片刻,只感覺他俊美得刺眼,並且把自己襯托的面貌模糊。不置可否的把臉轉向窗外,她無聲的籲出一口氣,然後心中暗道:“倒貼也值了。憑着他的好模樣,我要是不倒貼,也未必拿得住他!幸好我馬二小姐倒貼得起,不在乎白養個丈夫。回頭得去整理整理我的銀行摺子了,現在銀行也不靠譜,說凍結就凍結。盛世古董、亂世黃金,改天和勝伊商量商量,把孃的體己錢取出來買金子得了。勝伊要是不同意怎麼辦?哼,他懂個屁,敢不同意,打不死他……”

賽維的腦子裡像是在過大兵,亂哄哄的不消停。忽然又瞟了無心一眼,她見無心脫了皮鞋,已經跪坐在了牀上。剛穿的新褲子,就往牀上跪,非把褲子膝蓋頂出兩個大包不可。有好衣裳也穿不出好樣,於是賽維心中又想:“真不講究,需要教育。”

賽維滿心都是一個無心,想得太過於入神了,以至於半天沒搭理無心。勝伊自己出去溜達了一圈,末了帶着一身涼氣回了來,進門就道:“八姨娘找到了!”

賽維看他說起話來不管不顧,嗓門還不小,就急得向他使眼色。勝伊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是花匠老陳的兒子找到的!老陳他們在山上幹活,他兒子在河邊釣魚,結果勾出一具屍首!”

他越說越可怕,引得外面的僕人都跑了過來。賽維見狀,立刻做出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無心則是悄悄的躲進了臥室。勝伊對着周圍聽衆,繼續繪聲繪色的講述:“你們可千萬別去看熱鬧,哎喲嚇死人了。八姨太的腦袋沒了,腔子裡面的五臟六腑也被魚吃空了,就剩了一層皮,像個皮袋子似的。俊傑剛被人叫去了,都說不該讓他看,怕嚇壞了他,但不讓看也不行啊,八姨娘畢竟是他親孃不是?”

聽衆得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全都面目失色,並且聯想起了二姨太的猝死,心頭不禁全蒙了陰雲。而賽維當衆問道:“花園子裡是誰看着呢?家裡接二連三的出壞事,爸爸又不回來,唉……”她站起來一跺腳:“你也別光顧着傳消息了,現在家裡頂數我們兩個是姐姐哥哥,再怎麼恐怖,我們也得去瞧瞧啊!該報警得報警,該調查得調查,好好的八姨娘,難道就糊里糊塗的讓她沒了不成?”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果然驅散衆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去。及至走出院門了,賽維見旁邊沒人,才輕聲說道:“大哥不在家,數我們說了算

!我們不能守在屋子裡坐以待斃。一旦讓我抓了把柄查出兇手,他不殺我,我還要殺他呢!”

勝伊心悅誠服的跟了上:“姐,我早說過,你就是塊巾幗英雄的料。你說得對,死瘸子不在家,我們就算老大,我們也站出去管管事,不能全憑着人家在暗處擺佈我們。”

賽維感覺勝伊說話特別沒有水平,所以只一擺手,示意他閉嘴。

兩人快步趕到花園河邊,就見河邊圍了一圈壯年家丁,家丁之中擺着一副擔架,擔架上面苫了白布,白布下面有所起伏。其中花匠老陳是個有年紀的人,見賽維和勝伊來了,就苦着臉向他們一彎腰,低聲喚道:“二小姐,三少爺。”

賽維伸手一指擔架,正色問道:“是……八姨娘?”

老陳答道:“二小姐三少爺也都知道了?五少爺親自認過了,說真是八姨太。”

八姨太是個花蝴蝶似的人物,衣飾一貫花裡胡哨、與衆不同,饒是沒了腦袋,也依舊存有特徵。賽維拿出管家人的氣派,走到擔架前蹲下來,不等旁人說話,徑自掀開白布向內一瞧。瞧過一眼之後,她擰着兩道眉毛起身退了一步:“俊傑呢?”

老陳在一旁答道:“五少爺回去了。”

賽維想問他俊傑哭沒哭,但是將問未問之時,又把話忍了回去,因爲感覺問得不對勁,不如不問。正當此時,馬家的管家顛顛跑來了,氣喘吁吁的想要派人去給大少爺打長途電話,賽維立刻說道:“找他幹什麼?若是操辦葬禮,當然是需要他來主持;可八姨娘死得不明不白,怎能隨便就埋葬了事?她可是生兒育女的人,不是一般的姨娘。我看報警也不大好,畢竟八姨娘死得怪異,傳揚出去,對我們馬家也是不利;不如想辦法保存了她的屍體,等爸爸回來再做定奪吧!”

管家一直知道二房的孩子不是省油的燈,也承認八姨太的確是死的太蹊蹺。照理來講,大少爺作爲家中長子,自己不能不通告他一聲;但是話說回來,大少爺和老爺乃是一對死敵,讓大少爺爲二姨太主持葬禮,或許沒問題,橫豎二姨太死得光明正大,葬禮也是光明正大;但八姨太就不同了,八姨太不是好死呀!

賽維就是不讓八姨太下葬。誰想埋八姨太,將來誰就去向馬老爺做交待。大家都是下人,誰敢負這種不清不楚的責任?於是一番安排過後,八姨太被運去醫院,冷凍住了

保護了八姨太的屍體,到底能有什麼作用,賽維也不知道。但她想既然兇手上次燒掉了孃的屍體,可見屍體對兇手來講,絕不會有好處,以至於讓對方必定除之而後快。兇手想毀滅屍體,自己便故意保護屍體。對方連自己的娘都殺了,自己還不敢唱出幾聲反調嗎?

賽維和勝伊在花園內耽擱許久,最後見場面全被自己控制住了,才滿意的打道回府。不料剛一進院,就聽丫頭稟告,說是五少爺來了。

馬俊傑素來性情孤介,而且年紀又小,和哥哥姐姐們都談不攏,平日一貫獨來獨往。但今時不同往日,賽維獨自快步走去上房,就見馬俊傑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架沙發椅上,眼泡紅腫,分明是哭過一場。

賽維見了他的模樣,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娘。在他面前的長沙發上坐下來,她嘆了一聲:“俊傑,二姐不說空話安慰你了。我們都沒有了娘,爸爸又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細緻的關懷我們,往後的冷暖,全靠我們自己疼愛自己。可我們越是悲痛,越要振作。否則我們的娘到了天上,惦念着我們,也不得安息啊。”

馬俊傑翻了她一眼,隨即卻是啞着嗓子低聲問道:“二姐,你說我娘是怎麼死的?”

賽維聽他肆無忌憚的說“死”,語言一點兒也不柔和,就感覺有些刺耳:“我不知道。”

馬俊傑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緊接着一挺身站了起來:“家裡有鬼,大家都小心着吧!”

然後他繞開面前的小茶几,邁步就走了出去。賽維回頭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想:“小小年紀裝神弄鬼,真是不討人愛!”

賽維知道兇手躲在暗處,所以想要把家中一潭深水攪渾。要遭殃,大家一起遭,誰也別想逃。心事重重的回了廂房,她在臥室外面的小房間裡,看到了無心。

無心穿得漂漂亮亮,然而姿態並不漂亮,正大喇喇的蹲在地上整理他的破旅行袋。用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包好鐵針,他顯然是想要把針收藏起來。賽維在他面前,扭扭捏捏的也蹲下了。無心擡眼看她,又小聲問道:“沒事吧?”

賽維搖頭答道:“沒事。”

然後她垂下眼簾,忽然發現帆布袋的夾層口袋裡,露出了相片的一角

。下意識的伸出手,她飛快的抽出相片定睛去看——看過之後,她登時就面紅耳赤了!

相片乃是無心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兩人肩膀挨着肩膀,腦袋碰着腦袋,笑眯眯的別提多麼甜蜜了!賽維明知道自己和無心之間既無表白,也無承諾,根本就是沒有關係;可是心頭翻出一股子酸醋,她簡直要暴怒了。

暴怒歸暴怒,暴怒在心裡,還沒有波及到神情。把照片向無心一遞,她開口問道:“你不是一直做和尚嗎?怎麼還和年輕女人一起照相?”

無心掃了相片一眼,彷彿是被她問怔了,遲疑着沒有回答。賽維在心中冷笑一聲,故意追問:“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無心緩緩的一點頭,聲音猶猶豫豫拖得很長:“是我……的……爹!”

賽維大吃一驚:“啊?”

然後她低頭再仔細看照片,心裡登時透了光明——照片已經舊到泛黃,周圍也都磨出了毛邊,要看歷史,至少也得有二十年了。

不由自主的翹起嘴角,她笑着收回了照片,饒有興致的細看:“哈!你和令尊也太相像了,簡直就是一個人嘛!旁邊的女士,一定就是令堂了,對不對?”

無心繼續用報紙包裹鐵針,同時點了點頭:“嗯。”

賽維方纔忽然極憤慨,此刻又忽然極歡喜,捏着照片看個不夠:“無心,令堂年輕的時候很美呢,可是你一點兒也不像她!”

無心低頭把裹好的鐵針放進帆布袋裡:“嗯。”

賽維笑着看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大鑲大滾的老式衣裳,沒型沒款的,全靠一張面孔顯露姿色,臉是豐潤的蘋果臉,笑得歡天喜地,倒是過去照片裡少見的神情。在賽維的印象中,父母年輕的時代真是太久遠了,家中存有的舊照片裡,人物統一都是木訥呆板的神情,大概是因爲當時難得照相,太過緊張。

舊照片不是很清楚,賽維看一眼照片,再看一眼無心,看得心花怒放。原來只是虛驚一場,真真嚇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