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我來了
顧大人和出塵子各自守着個蒲團相對而坐,面前擺着幾根骨頭,以及一副凝結着紅漬的利齒。骨頭是梅香的遺骸,利齒則是顧大人在上山之前,副官趕着送過來的。說是他們幾個在天亮之後進了山,結果順着腳步痕跡走到一處乾燥了的土坑前,旁的沒發現,只發現了孤零零的一副牙。軍醫一看牙骨的尺寸,就知道大家是找到兇手了。
憑着出塵子的智慧和口才,滿可以把大牙安到三皇五帝身上去,並且能夠把謊圓得天衣無縫,任誰都要讚歎他的有理有據。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爲一切未解之謎安排答案。可顧大人是無心的朋友,看在無心的面子上,出塵子不大好意思用虛話來敷衍他。但如果不說虛話說實話,出塵子就得承認自己對怪物束手無策。而他在近十多年裡一直保持着無所不能的仙人形象,讓他承認自己無能爲力,如同迎面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在驗出骨上無毒之後,出塵子心亂如麻的開動腦筋,不知自己是應該繼續向顧大人展示華麗一面,還是老老實實的袒露樸實本質。思來想去的嘆了一聲,最後他沒頭沒腦的問道:“無心還沒有來?”
顧大人發現出塵子只要一見自己,必定問起無心,就忍不住笑了:“他還在天津呢。他不願意來,我也不強求他。”
出塵子自從在千佛洞內歷過險後,如果身邊沒有無心,他簡直都不願再回憶起地下經歷。不動聲色的撩了顧大人一眼,他開口又問:“顧旅長,你知道無心的來歷嗎?”
顧大人立刻打起了精神,十分謹慎的答道:“他……他就是個走江湖的唄,去年我家裡不乾淨,有東西鬧事害人,請他過去禳治了一次。後來……後來我們就認識了。”
出塵子點了點頭,又道:“近來夜裡不要讓人進山,尤其是不要靠近深坑水潭。青雲山地下的玄機,恐怕不是憑着人力可以探明的。顧旅長,若讓我說,放棄金礦方爲上策。否則山麓一旦開挖,誰知道會放出多少怪物來?就算它們見光即化,可是防不勝防……”
顧大人笑了一下:“道長,您說的都對。問題是老帥不發話,我們也做不了主啊。”
出塵子最通人事,當然瞭解顧大人的苦衷,於是最後又道:“如果要挖,一定要選在白天動工。一旦挖出了屍骸,立刻就地焚燒。”
顧大人在出塵子面前唯唯諾諾的答應了,離開道觀回了軍營,不料進了營門之後,發現卡車停在空場上,勘探隊的隊長像熊似的上車下車,正在指揮士兵將一隻用木條釘成的長箱子往車上運。除了長箱子之外,地上還擺着兩隻方方正正的小木箱,顧大人走近一瞧,就見一口箱中放着一個菩薩腦袋,腦袋花裡胡哨的,乍一看能嚇人一跳;另一口箱子裡則是放着兩隻手,連着半截小臂,也是色彩斑斕,不過雕工真好,連指甲都是飽滿端正。隊長見他來了,就跳下卡車,一路唉聲嘆氣的走過來:“糟糕,真糟糕。”
顧大人問他:“怎麼了?”
隊長雙手叉腰:“佛像出土之後,顏色立刻就變了……”他伸手去指箱中的菩薩腦袋:“眨眼的工夫,竟然面目全非!”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又問:“怎麼就只有一個腦袋一雙手?刨碎啦?”
隊長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們就只挖到了這些,興許是先前有人發掘過這裡。可是據我所知,青雲山上並沒有什麼古蹟,即便是青雲觀,也是在近百年內修建的——真是奇哉怪也。”
顧大人沒敢多言語,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開礦的,更不是來挖老佛像的。師父和出塵子都替我探過一遍路了,明知道地下很邪,我何必還要跟着湊熱鬧?反正我在山下給金礦看門護院,山裡愛有什麼就有什麼吧!
顧大人想的挺好,然而事與願違,一夜過後,營裡又出了事——一個帳篷裡面睡了四名士兵,早上其中一人醒過來,發現三名同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骷髏,統一的躺在行軍牀上。
消息擴散開來,營中立時大譁,偏偏昨天又有人從淺土裡挖出一具很新鮮的屍首,屍首竟然還是前清的打扮。屍首見到天日之後,很快腐爛出了臭氣,被人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流言有了種子,衆人在山下閒得潑煩,所以土壤也具備。不過兩日的工夫,竟然開始出現了逃兵。顧大人慌了神,連忙去請出塵子設法,又將一封信寄了出去,催促無心過來幫忙。
信件從青雲山出發,一天之後便進了天津衛,且被郵遞員順着門縫塞進了院內。院子裡面沒有人,因爲無心帶着月牙去北京了。
初春時節到了北京,無心和月牙先是遇了幾天的大風。等到風平了,天空一碧如洗,接連着倒是有了幾日的好天氣。兩人的精力與體力都充足,可逛的地方逛全了,可吃的風味也吃遍了,尤其令人快樂的是他們在照相館裡拍了好幾張照片。當然,天津也有照相館,可他們在天津就沒想到過要合影。
兩個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照相,都坐在迴天津的火車上了,無心還忍不住把照片拿出來看。照片上的兩個人肩並肩,在照相師傅的指揮下歪着腦袋,也是頭挨頭。月牙起初怎麼也笑不出來,後來好容易笑了,被照相師傅一按快門捕捉到了表情。他看,月牙湊過來也跟着看,同時小聲說道:“是不是笑得太大了?”
無心搖頭:“沒有,笑得正好。”
月牙又道:“你看我是不是燙完頭髮就顯老了?我咋瞅我像你大姐呢?”
無心認認真真的扭頭端詳了月牙,最後答道:“沒有的事。”
月牙不看自己了,專心去看無心。無心是深眼窩直鼻樑,平時偶爾會顯出一點陰森森的怪相,沒想到上了照片卻好。月牙拿過照片,用手把自己擋住了,只露無心一個人:“你看你,跟電影裡的人似的。”
無心擡手一摩頭頂:“可惜我的頭髮長不長,否則梳個分頭就更好了。”
月牙笑道:“分頭是肯定梳不成了,要不然回家給你做身洋衣裳穿?我到成衣店都問過了,連手工帶料子,有二十塊錢就足夠。二十塊錢咱們有啊!衣裳做好了,再給你買一雙皮鞋,一頂禮帽,一根文明棍。還缺啥?對了,還缺一副黑眼鏡。”
無心想象了月牙給自己設計的新形象,不知爲何感覺十分可笑,下意識的就想把臉往月牙的頭髮裡拱。月牙連忙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齒的低聲罵道:“別不要臉,人都看着呢。”
月牙說到做到,下火車後直接帶着無心去了成衣店,量尺寸選料子交定金。然後兩人回了家,結果大門一開,就見地上躺着一封信。
無心撕開信封一瞧內容,發現信是三天前寄到的,自己已經是耽誤了時候。連忙擬了一封回信出門郵寄了,他回來後對着月牙問道:“怎麼辦?顧大人讓我們去呢!”
月牙在廚房切開了一個心裡美的蔫蘿蔔,挑了一片比較水靈的遞給無心:“我就知道他饒不了咱倆。去就去吧,他又出啥事了?”
無心嚼着蘿蔔答道:“沒大事,我應該是能有辦法。”然後他把咬過一口的蘿蔔送到月牙嘴邊:“甜的。”
月牙咬了一小口,感覺的確是很甜,於是一推他的手:“你吃吧,我不吃了。吃多了愛放屁。”
無心聽她彷彿是真不想吃,就咔嚓咔嚓的把蘿蔔全吃掉了。
兩人在家又過了一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輛汽車開過來,把兩口子一起接去了青雲山。
顧大人先前天天和無心月牙混在一起,如今一旦分開久了,竟然滿心思念。揹着雙手站在山路邊上,顧大人一邊迎風等待汽車,一邊暗暗納罕,沒想到自己居然多愁善感,還會思念。
及至一輛小汽車當真一溜塵煙的開過來了,他登時不由自主的打了個立正。汽車剎住開了門,無心和月牙絡繹鑽出來,顧大人高興極了,先對無心行了個擁抱禮,啪啪的在他後背上連拍了幾大巴掌:“老不死的,總算來了!”然後一雙眼睛轉向月牙,野調無腔的又嚷:“月牙,幾天不見你可是胖了啊,好傢伙,粗腿大屁股的!”
顧大人的玩笑顯然是不中聽,不過月牙素來不和他一般見識,所以只道:“胖了咋的?胖了富態!往後不許你再叫他老不死的,他看着還是個小夥呢!”
顧大人心裡痛快極了,豪氣干雲的一拍無心肩膀,隨即繼續和月牙鬥嘴:“月牙,帶上你家小夥跟我走吧。你家小夥太嫩,你可看住了,仔細他讓狼叼去。”
無心雙手插在衣兜裡,一言不發的只是笑。而顧大人和月牙鬧了一氣,最後轉向無心說道:“別偷着美了,我最近有點頭疼的事,你得給我幫忙。還有青雲觀那老道總唸叨你,你想着上山瞧瞧他去。另外我問你,你說現在人心已經不穩了,流言蜚語全傳的有鼻子有眼,我怎麼辦?”
無心不假思索的答道:“做法事。”
顧大人一瞪眼睛:“屁話,營裡又不是鬧鬼,做法事有個□用?”
無心辣氣壯的答道:“做法事給人看啊!流言蜚語是半真半假,法事也是半真半假,正好相生相剋,是個對子。”
顧大人嚥了口唾沫:“那做完法事呢?”
無心對着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不是來了嗎?難道我是來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