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家園 燃文
有光兄弟是兩個人,哥哥叫有光勉,弟弟叫有光淳。兄弟兩個來到中國也有好些年了,哥哥的身份是大商人,弟弟的身份是旅行家。兩人滿中國的來回走,一邊走一邊交中國朋友,勘中國礦藏。有許多人都說他們是間諜,不過並沒有十分確鑿的例子;有光兄弟自己也滿不在乎,反正無論中國人說什麼,他們都一概不承認。
青雲山的名氣很大,但是從地理位置的角度來看,的確還是偏僻,距離長安縣和文縣都有一段距離。自從得知了青雲山中興許藏着一座金礦,他們立刻來了精神。因爲長安縣內的大軍頭對日本人素來不大友善,所以他們立刻登了文縣新貴張顯宗的門,以着一家大商社的名義,要和張顯宗聯合開礦。如果張顯宗無意合作,他們會馬上跑去長安縣另尋夥伴;如果張顯宗有意合作,金礦一旦真實存在,長安縣內的人物少不得也要出場,從他們的手中搶一杯羹。總而言之,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想要分金子,就得賣命。好在據有光兄弟說,日本的技術人員在秘密勘探之後,認爲青雲山金礦的含金量也許會是相當之高。
張顯宗在定了主意之後,雖然前途未卜,但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似的,沒來由的感到一陣輕鬆。帶了幾色鮮豔綢緞去了丁宅,他沒別的事,就想見嶽綺羅一面。嶽綺羅的身體不是很好,讓他一直有點懸心。她要吃人,他就供着她,反正她小小一點腸胃,吃也吃不了許多。供養着嶽綺羅,像供養着一個秘密的小神仙。他很願意去做她的信徒,不爲別的,就爲她是個陰森森的美麗小姑娘。陰森森的豆蔻花開,陰森森的二月年華,矛盾而又調和,讓他失了神入了迷。
進入丁宅之後,他輕車熟路的直接進了後方的小院。丁宅的人都快死絕了,也只有嶽綺羅敢在凶宅繼續住下去。小院內外都很安靜,彷彿快要落春雪了,天空陰的厲害。他推開房門走進去,房內一片冷清,黯沉如水。天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深深淺淺的投了滿室陰影。
嶽綺羅擺了個彌勒佛的姿勢,歪坐在一張靠牆的長沙發上;似乎是剛剛午睡醒來,一頭齊耳短髮亂成無法無天。一手撐在沙發上,一手搭在膝蓋上,她擡眼望向張顯宗,臉很白,眼睛很黑,薄薄的嘴脣透出淡淡的水粉顏色。
張顯宗笑了一下,向她一託手上的玻璃匣子。匣子裡面一層層的疊了綢緞,有桃紅有柳綠,有鵝黃有天藍,每一樣的尺寸都不大,因爲嶽綺羅是個小人兒,從頭到腳的做上一身,也用不了許多料子。
“好不好看?”張顯宗問道:“春天到了,該添新衣裳了。”
嶽綺羅本來正在發呆,此刻怔怔的盯住了玻璃匣子,直過好半天才有了迴應:“好看。”
然後她伸手向前一指:“綠的我不要,你給我換一件雨過天青的。”
張顯宗很有耐心的點頭:“好,我記住了,換一件雨過天青的。”
他把玻璃匣子放到一旁的桌上,走上前去蹲在了嶽綺羅面前,仰起臉笑問:“怎麼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悶不悶?”
嶽綺羅倒是不悶,因爲方纔一直在發呆,不知不覺就消磨了時間。微微低頭正視了下方的張顯宗,她想他是凡夫俗子,死了,就沒了。她不愛他,可是他愛她。
忽然對着張顯宗微微一笑,她伸手從沙發縫隙裡摸出一盒火柴:“多謝你來瞧我,我變個戲法給你看吧!”
說着她擡手在虛空中畫了一道符,隨即劃燃一根火柴向上一扔。火苗幽幽的燃燒在了半空中,隨着她的指尖起伏旋轉,是一顆靈活的小流星。短暫的光明過後,她利落的打了個響指,附在火柴上的魂魄立時消散,只餘一縷灰燼無聲落下。
“好不好玩?”她興高采烈的問張顯宗。
張顯宗認真的點頭:“好玩。”
嶽綺羅慢慢收斂了笑容,感覺自己的幸福和本領不甚匹配。百無聊賴的咂了咂嘴,她伸手一拍張顯宗的肩膀:“我牙齒有些疼。”
張顯宗立刻提起了心:“哪顆?”
嶽綺羅張大了嘴巴,用手指向裡面一指:“啊!”
張顯宗探頭望去,就見她生着兩排整整齊齊的小白牙,裡面有一顆白中透出隱隱的一點黑,似乎是蛀了,不過他不是醫生,也不能確定。
文縣城內有座小教堂,教堂裡駐紮着一名老掉牙的西洋神父,神父除了傳教之外,同時也擔任西醫一職,而且醫術還頗高明。張顯宗領着嶽綺羅去了教堂,要請神父爲她看一看牙齒。經過神父的診視,他得知嶽綺羅的牙齒的確是處在了危險之中,大概是冬天糖豆吃太多了的緣故。
牙齒雖然要壞,但還沒壞到值得修補的程度,所以張顯宗和嶽綺羅在心中有數之後,就坐上汽車回了家。一路上嶽綺羅暗暗用舌尖舔着她的壞牙齒,心想一旦它壞到不可救藥了,自己就拔掉它,換顆金牙。而張顯宗坐在一旁,先是不動聲色的抱着胳膊看風景,看着看着伸出一隻手,試試探探的握住了嶽綺羅的手。
嶽綺羅全神貫注的舔牙,隨他去握。對於張顯宗,她並不討厭,她只是不喜歡。
開礦是件大事情,動工之前要做無數的準備,打通無數的關節。所以日子風平浪靜的過下去,外人並不知曉內情。
文縣太平,長安縣也太平。只要不打仗,兩處就都是繁華的好地方。無心在青雲觀內住了三天,其間不見天日,從早到晚的只和出塵子談論山中怪洞。洞中的怪物姑且不提,行屍走肉都有來歷,也不奇怪;怪的是洞子本身。出塵子認爲憑着先師的力量,絕不能夠不聲不響的挖出大山洞。師父或許是偶然間進了山洞,發現洞中的種種古怪;至於山洞的由來,恐怕他老人家也是不知道。
“千佛洞”三個字的稱呼,顯然也不適于山洞了,因爲洞中並沒有真正的佛,只有一些類佛的詭異塑像。塑像是怎麼來的,兩人想破了頭,也還是想不出個眉目。
出塵子的思想向來是條理分明的,如今方寸大亂,就不讓無心離開,要他陪着自己一起苦思冥想。無心倒是不在乎苦思冥想,問題是他很想家。連着四天沒回去了,他想家想得要命。
於是他不顧出塵子的挽留,在第五天清晨起了個絕早,乘坐青雲觀的汽車上了路,下午就進天津衛了。
興高采烈的下汽車進衚衕,他停在自家院門前,先把雙手插進口袋裡,上下將院門打量了一通。院門後面就住着月牙和顧大人了,他忽然有點激動。
伸手輕輕一推院門,院門順勢而開。隔着玻璃窗子,他看見月牙拿着雞毛撣子,正在房裡忙碌。忍無可忍的快步走去推開房門,他大喊一聲:“月牙!”
月牙繫着圍裙,一條腿跪在椅子上,正在撣櫃子上的灰塵。冷不防聽到了他的聲音,她立刻擡頭望向門口,隨即驚喜的叫道:“呀!”
無心不等月牙多說,張開手臂就迎過去了。月牙攥着雞毛撣子下了椅子,不假思索的撲上來和他抱了個滿懷。兩人的手臂全勒緊了,無心低下頭,鼻端都是月牙的氣味,讓他想起了好飯好菜熱被窩,想起了一切溫馨溫暖甚至熱烈的好生活。猛的抱起月牙轉了一圈,他忽然很想和月牙摟着睡一覺。
兩人抱夠了,月牙推開無心,用雞毛撣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你不是說過一兩天就回來嗎?這都過了幾個一兩天了?不回來也不給個信,讓我在家瞎惦記,你個不長心的!”
無心笑嘻嘻的從衣兜裡摸出一隻洋酒瓶子。酒瓶子不大,比他的巴掌略長,方方正正的挺好看,裡面盛着大半瓶顏色深濃的汁水。把洋酒瓶子遞給月牙,他開口說道:“給你的。”
月牙接了瓶子:“啥玩意兒?是酒?我也不喝酒啊,你留着給顧大人吧!”
無心答道:“不是酒,是用來洗頭髮的。青雲觀那老道你也瞧見了吧?他就用這東西洗,我看着不錯,昨天向他要了一點。東西是他按照秘方熬出來的,不好盛放,他給我找了個空酒瓶子,結果大小還真合適。”
月牙擰開酒瓶蓋子,低頭湊到瓶口一嗅,然後擡頭對着無心笑道:“有點苦氣,也有點香。我這就燒水洗一次,看看咋樣。”
然後她把蓋子擰好了,將酒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櫥櫃上面,然後一路歡天喜地的扭出去燒水。洗過之後晾乾頭髮,她坐在牀上梳頭,無心抱着膝蓋蹲在一旁。天空晴朗,兩人全都披了一身的陽光。
月牙讓他摸自己的頭髮:“滑不滑?”
無心摸了:“滑。”
月牙是很容易快樂的,頭髮洗得又順又滑,就足以讓她心滿意足的高興一陣子。將長髮在腦後盤成一個圓髻了,她往牀下伸了腿,要去買肉買菜。她閒不住,無心也跟着跑前跑後。一把大鎖掛在院門上,無心拎着菜籃子,跟她一起往衚衕口去了。
顧大人在天擦黑時回了家,一進院子就是一愣,因爲發現廚房燈火通明,月牙擺着大場面煎炒烹炸,旁邊站着個遊手好閒的無心。院子裡瀰漫了帶着蔥花味的油煙,讓顧大人立刻就餓成了心急火燎。
“喲,回來了?”他沒進房,直接就奔了廚房:“你怎麼纔回來啊?不是說就走一兩天嗎?這他媽是幾個一兩天了?我告訴你啊,你沒事可別出去野跑了,你不在家你媳婦就不正經做飯,天天給我熬蘿蔔切鹹菜,吃得老子嘴裡淡出鳥。”
顧大人話音落下,又伸手一指月牙:“說你呢,你還偷着笑。媽的不是親媳婦就是不行,就知道哄你男人,一點都不孝敬我。”
月牙忙着切菜,不肯回擊。而無心則是把顧大人拽去了東廂房:“我給你帶了幾樣東西,你看看有沒有用。”
顧大人進了房,摘帽子脫衣裳:“青雲山能有什麼好東西?”
無心向顧大人伸出一隻手,掌心託着幾枚灰撲撲的小石頭。
顧大人看見之後,登時哭笑不得:“什麼破玩意兒,你給我帶了一把石頭回來?”
無心一揚下巴:“你仔細瞧。”
顧大人莫名其妙的拿起一顆小石頭,當真是放到燈光下緩緩轉動着細看。看到最後他擡頭問無心:“石頭上撒金粉了?”
無心答道:“是青雲山裡的金礦石。”
顧大人登時嚴肅了表情:“青雲山裡有金礦?”
無心搖了搖頭:“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有這些金礦石,而且是從地下帶出來的。”
顧大人掏了掏耳朵:“我沒聽明白,你再說一遍。你鑽地下去了?”
無心把金礦石的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顧大人聽得目瞪口呆,最後他低頭看向手中的金礦石,一雙眼睛射出了喜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