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法師· 法師的派頭
顧大人吃了一肚子白菜豬肉大米飯,一抹嘴就起身出了門。傍晚時分他回了來,腋下夾了個小衣裳包,兩道濃眉都上了霜。
寒風凜凜的進了西廂房,他把小衣裳包扔到了牀上:“說好了,明天有汽車過來接我們去帥府。喏,你要的和尚袍子,看看合不合身,要是尺寸不對,趕緊讓月牙再給你改一改!”
無心如今只有吃睡兩樁大事,早早就鑽進了被窩裡。月牙正站在地上擦桌子,此刻就一邊掀起圍裙擦着溼手,一邊走過來解開包袱看新鮮。
“喲!”她抖開一件黑色僧袍:“真是好料子,沉甸甸的厚實,不熨都沒褶子。”然後她歡喜的對着無心招手:“過來試試,我有日子沒見你扮和尚了!”
無心懶得動,蜷在被窩裡半閉着眼睛答道:“不用試,一看就合適。”
月牙放下僧袍繼續翻包袱:“呀,還有一件斗篷哪?”
顧大人擡手搓着眉毛上的霜:“他不是要裝**師嗎?我得給他把好衣裳預備全了啊!就算不和出塵子比吧,也得比一般和尚強不是?”
無心雖然大致看着是個人樣子了,其實細微處的生長並未停止,導致他無精打采的不是餓就是困。哈欠連天的坐在小板凳上,他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隻眼睛閉得嚴絲合縫。月牙燒了一盆熱水,打溼了毛巾爲他用力擦腿,想要提前蹭下要脫未脫的白毛。顧大人握着鑷子蹲在一旁,爲他拔淨耳朵眼裡的白毛。無心被這兩個人搞得心煩意亂,又沒法挑剔,只好默默的忍受。身體越來越向前傾,最後他把下巴抵上月牙的肩膀,徹底睡着了。
顧大人低頭對着鑷子吹了一口氣,吹下幾根透明的茸毛:“你看他這個德行,真讓我不放心。萬一明天在帥府出了洋相,我可就沒活路了!”
月牙扛着無心的腦袋不敢動:“就好像他願意跟你去帥府似的,還不是你非逼着他去?”
顧大人嘆了口氣,心中七上八下的直打鼓。惴惴不安的回房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早早起牀,就見院子裡貼地捲了一層炊煙,正是月牙已經在廚房裡開了夥。
連忙穿戴洗漱了,他換上一身素淨的長袍馬褂,拿着厚呢子大禮帽走進院內:“月牙,做飯呢?”
廚房裡傳出了月牙的聲音:“馬上就熟,不耽誤你們出門。無心也起來了,你進屋等着吧!”
顧大人捏着帽子進了西廂房,推門一步邁進去,正和無心打了個照面。無心已經穿上了僧袍,僧袍隱隱反射了陽光,隨着瘦削身體的棱角垂出線條。僧袍烏黑,裡衣雪白,襯得無心一張面孔潔淨鮮嫩之極,薄薄的皮膚下面,甚至透出了青紅血脈。一夜的工夫,他的眉毛也生出來了,大眼睛陷在眼窩裡,帶了一點陰森森的鬼氣。
顧大人忽然看出了一個問題:“少了一串佛珠,昨天忘給你買了。”
無心走到桌前坐下,自顧自的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沒關係,少個一樣兩樣也不算什麼。顧大人,等到進了帥府,你沒事別和我說話。”
顧大人一怔:“爲什麼?”
無心找出昨天吃剩的點心,亟不可待的就着熱茶往嘴裡送:“你聽我的就是了!”
兩人吃了月牙預備的米粥和饅頭,院外響起了汽車喇叭,正是到了出發的時刻。月牙給無心撣了撣身上的饅頭渣子,又展開斗篷給他穿上。無心一邊受着月牙的伺候,一邊嘆了口氣:“唉,一百來年沒做過正經和尚了,經都不會念了。”
月牙在他後背拍了一巴掌:“聽你說話就瘮得慌!早去早回,少惹閒事,別跟着顧大人胡鬧,聽見沒有?”
無心乖乖的答應了,又把斗篷後面的風帽掀起來扣在了光頭上。
風帽大了一點,帽沿遮住了他的眉眼,顧大人也戴上了他的大禮帽,兩人就一前一後的出了遠門。
汽車果然停在了衚衕裡,一名戎裝打扮的青年副官下了車,正在車旁來回踱步。忽然看到有人推門走出來了,他連忙上前幾步問道:“請問您是顧先生嗎?”
顧大人立刻一點頭:“正是。”
副官又上下打量了顧大人身後的和尚,因爲不見眉眼,只見嘴脣下巴,所以感覺對方神秘至極,一時竟是沒敢貿然相問,只對顧大人又笑了一下。而顧大人當即會意,一派和氣的又道:“他就是我所說的法師。”
副官連連點頭,側身伸手向汽車做了個“請”的動作:“兩位請快上車吧,老帥一宿沒睡,現在就等您二位了。”
顧大人不敢怠慢老帥身邊的人,即便只是個副官。而無心則是一言不發,隨着顧大人就鑽進汽車裡去了。
汽車一路駛出衚衕,拐上平坦大街。無心扭頭望着窗外風景,心中暗暗驚歎,沒想到世界竟是變化如斯。而顧大人笑眯眯的同副官交談不止,把帥府內的情況摸了個清清楚楚——現在府裡已經開始給小少爺預備後事沖喜了,昨天國務總理從北京給老帥打來了長途電話,讓他去長安縣青雲山青雲觀,找觀裡的住持道長來瞧一瞧;老帥不認識青雲觀裡的住持道長,有點不大相信,所以就還沒有真派人去。
顧大人知道出塵子是真有本領的,所以隔着斗篷一戳無心的大腿,意思是讓他打起精神,千萬別給出塵子登場的機會。無心扭頭看了他一眼,依舊是不言語。
汽車跑得又穩又快,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在一處公館門前停住了。無心遠遠望去,發現如今的房子和先前大不相同,全是洋灰磚石所砌,別有一種怪模怪樣的巍峨。而顧大人伸着脖子從擋風玻璃向外望,遙遙就見公館門前站了一大羣人,其中一位體積不凡,正是自己的好朋友蘇先生。
汽車停穩之後,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副官先下了汽車,特地爲顧大人和無心打開了後排車門。顧大人先落了地,因見蘇先生都是一臉肅穆,所以立刻緊張起來。等到無心也出來了,他手足無措的走向人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而蘇先生善解人意,對着身邊一位小個子軍人說道:“老帥,他就是顧玄武。”
老帥看着不算很老,不過是五十來歲的模樣,乾巴瘦挺精神,蓄着德皇威廉式的翹鬍子,眼睛不大,眼珠子卻是犀利有光。顧大人生平第一次看見活的老帥,先前預備好的滿腹寒暄瞬間全部化爲烏有,話也不會說了,慌里慌張的就是一鞠躬,額頭差點沒頂到老帥的下腹。而老帥對他只一點頭,隨即就把目光射向了無心。
無心擡手向後推下風帽,雙掌合十微微的一低頭,聲音低沉的誦了一聲:“阿彌陀佛。”
老帥也合掌答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便急切的說道:“法師,您先請進。”
無心不理旁人,一甩袖子向前走去,隨着老帥率先進了大門。老帥的鬍鬚疏於打理,一邊翹着一邊垂着,隨着他的言語一顫一顫。仰臉望着無心,老帥一邊描述愛子情形,一邊暗暗的犯疑心,怎麼看無心都不像一位得道高僧。不像高僧,可也不像江湖騙子,到底像什麼,老帥也說不出來。
帥府院內是一大片空地,正中央砌着高大噴泉,冬季天寒,噴泉乾涸,可見洋灰池子裡面的高低水管。噴泉之後是一座大洋樓,窗子嵌着五彩玻璃,看着很是摩登。老帥嘮嘮叨叨的一直說,無心帶聽不聽的欣賞洋樓,及至欣賞夠了,他淡淡的問了一句:“令郎在哪裡?”
老帥連忙向前一指:“就在樓內。”
無心背了雙手,就感覺帥府之內魂魄騷動,陰氣頗重,敗壞了府中美麗的建築。
老帥急得有些顛三倒四,東一句西一句的說道:“對了,還沒請教師父的法號……”
無心徑直向樓內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答道:“無心。”
無心和老帥步伐矯健,一馬當先的進入樓內,後方的副官家人幕僚等等蜂擁跟上,統一的肅然安靜。顧大人攙扶着球似的蘇先生,落後一步,也極力的追了上去。高人一頭的站在後方,他就見無心停在鋪了波斯地毯的樓梯口,竟然擡手解下斗篷,坦然的交給了一旁的老帥。老帥顯然也是愣了一下,不過隨即接住斗篷,沒敢出聲。
無心仰頭閉上眼睛,右手從左邊袍袖裡抽出了一條黑色布帶。抻直布帶向上矇住雙眼,他對着身邊的老帥一揮手,輕聲說道:“跟我來。”
然後他準確的踏上一級臺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老帥把他的斗篷搭在臂彎上,亦步亦趨的跟着上樓了。
樓下一大羣人猶猶豫豫的不知該不該繼續尾隨。法師並沒有一腳踏空滾下來,老帥也是避貓鼠一樣大氣不出。眼看他們一前一後的轉了彎,蘇先生扭頭對着顧大人一挑大拇指:“真高人啊!”
顧大人捧着大禮帽,對着蘇先生張口結舌,心想無心肆無忌憚的擺譜,萬一救不活小少爺的命,會不會被老帥活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