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要不是師傅和小師叔留給我的東西用完了,早就讓這老和尚見佛祖去了,哪會搞成現在這副模樣”
寧缺掙扎着爬了起來,從身上摸出了一枚丹藥給自己服下,然後又拿出了一枚,放進了葉紅魚的口中。
祝玉妍也是盤膝坐下,一道道紫紅色的氣息從她的鼻腔中涌出,隨後又有一道道純白色的天地元氣進入了她的口中。
一個一隻腳踏入天人至境的強者,現在已經到了只能吸收這麼一些天地元氣的地步,可見這傷勢重到了何等的程度。
寧缺長吐了一口氣,將自己爲數不多的天地元氣,灌給了葉紅魚一部分之後。
他便開始閉目調息,恢復起損耗過大的神魂力量。
片刻後,葉紅魚便已清醒了過來,勉強爬了起來,運功調息了一會兒,臉色多出了幾分紅潤。
“好在我這位師叔被封印了幾十年,原本澎湃無比的生機幾乎已經被磨滅殆盡了,一身蓋世修爲也所剩無幾”
葉紅魚看起來有些慶幸,“否則的話,剛纔那一擊根本就沒有可能破開他的肉身,甚至我們還會被活活反震而死”
寧缺看了一眼大殿中央上陷入死寂般的老僧,感知到那乾枯如屍體的身軀已經沒有了半點生機後,眼中閃過了一絲輕鬆。
他悠悠地開口說道:“這老和尚當年能與柯師叔爭鋒,也算是一位蓋世人物,但到頭來卻死在我們這些小輩手上,還真是世事難料啊!”
祝玉妍聽到這話,睜開眼睛說道:“這老和尚死在我的天魔雙刃之下的,你們兩個的確是小輩,但我可不是。”
“反正對於這個老和尚來說,咱們都是小輩,至於是小一輩,還是小兩輩,又有什麼關係呢?”
寧缺聳了聳肩膀,剛剛渡過生死危機,他的膽子也大了不少,已經敢在正面反駁這位兇名赫赫的陰後了。
但祝玉妍並沒有開口回答,因爲下一刻發生的事情讓這三人的神經再度緊繃。
唰!
那原本應該已經死去的老僧突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目,一道淡淡的幽光在其眼中閃過。
“你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居然強到了這等程度嗎?”
蓮生三十二雙頰下陷,身體微微搖晃,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十分虛弱。
但他看向寧缺的眼神,卻好像是發現了一塊璞玉一樣。
寧缺大驚失色,有些無法理解此刻的情況,明明剛纔已經死去的人,怎麼突然又能開口說話了呢?
難不成是鬼上身,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不用慌,他生機早已斷絕,此刻不過是靠着功法強行續命而已,已經沒有半點戰力了”
祝玉妍畢竟混跡江湖多年,論眼力,乃是三人中最好的。
觀察了片刻,便看出了蓮生三十二的真實情況。
“說的沒錯,我已經油盡燈枯了,現在也只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寧缺聽到這話,神色依舊萬分警惕,這可是一個曾經差點挑起天下大亂的陰謀家,他的話,可沒有什麼可信度可言。
“你不必如此,我之所以要吊着這半口氣,便是有些問題想問你”
蓮生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此刻肑模樣太過難看的話,倒也當得起瀟灑從容四個字。
“要問便問吧,看在你年紀大了,又快要死了的份上,我可以勉爲其難地回答你”
老僧搖頭笑了笑,“還真是一個怎樣也不肯吃虧的小子,不過還真是一塊良才美玉”
“如果你不是書院弟子,我真想將一身衣鉢傳給你,看看日後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寧缺曾經真的以爲自己是修道天才,但這輩子歷經千辛萬苦後,方纔踏入修行界,而一入修行,便見着了太多真正的強者。
看到了小師叔、陳皮皮這等怪胎,又遇見了傅紅雪、楊過師兄弟這些天才少年後。
他才漸漸斷了那等癡念,認識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資質,不過是庸碌之輩。
儘管自家的符道天資在那些長輩口中,是十分出色的,但他自己並不那麼認爲,因爲到現在爲止,他這符也沒畫出什麼花樣。
所以此時聽着老僧的感慨,寧缺不禁感覺有些怪異。
他微微翹起脣角,有些自嘲地說道:“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居然也能說是良才美玉嗎?”
老僧看着他,虛弱地說道:“你若願修魔,便是一竅不通又如何?”
“我可不想練魔功,而且我對人肉也沒有任何興趣”
寧缺半不屑半嘲諷地說道。
聽到了人肉二字,蓮生三十二的神情逐漸變得怨毒起來。
他寒聲說道:“我啃了幾十年的骨頭乾肉,到最後,這些肉都成了無水的柴渣,你以爲好吃嗎?”
蓮生的語氣中充滿了恨意,“之前行走世間時吃的那些人肉,有的是爲了謀劃,但更多是爲了自己的強大”
“否則你以爲我就是一個喜歡吃人肉的變態瘋子嗎?難道你以爲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起數十年前那抹飄過大殿的青衣,神經質一般笑了起來。
“柯浩然把我封印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
“後來又有一個傢伙來過這裡,無論我怎樣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殺死我”
“他反而又去撿了十幾具屍首扔給我當飯吃,說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如果我食人肉是魔頭,那他們又是什麼呢?”
說着,他又拿起了旁邊一根看起來還比較新鮮的骨頭,“這個倒只是幾天前死在這裡的,你要不要來上一口?”
寧缺看了看老僧幽幽如鬼的雙眼,沉默片刻後說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葉紅魚與祝玉妍看向寧缺的眼神頓時發生了變化,有難以置信,也有着些許同情。
因爲她們聽懂了寧缺的話,有些瞭解到了這個少年隱藏在背後的悲傷往事。
蓮生三十二也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
那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詫異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間變回悲憫慈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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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讚歎又感慨地說道:“書院果然還是書院,佩服。”
寧缺知道老僧爲何忽然讚歎書院,因爲書院連自己這樣的人都敢收,那就需要難以想像的胸襟氣度和兼容幷蓄的態度。
這樣的書院,值得所有人去敬佩。
他驕傲說道:“世間,勝在有書院。”
老僧面帶嘲笑地說道:“然而書院終究會變成一片廢墟。”
寧缺說道:“世間萬物皆如此,但至少書院,不會因爲你的詛咒就變成廢墟。”
“的確,至少我是看不到書院消亡的那天了”
蓮生三十二靜靜看着這個重傷虛弱,但卻依然顯得驕傲自信的年輕人,彷彿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朋友。
他沉默了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柯浩然死了多少年?”
寧缺愣了一下,搖着頭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我對他說過,浩然劍已入魔道,他卻毫不在乎,我告誡過他,再這般驕傲下去,總有一天會被受天誅,但他還是不在乎”
“現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飛灰灑遍世間每條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時的他是否還是這般驕傲,哈哈哈”
老僧低下了頭,像一個瘋子般大笑起來,眼角擠出了一滴渾濁至極的老淚。
寧缺說道:“師叔他就算是已經死了,那也足以驕傲。”
蓮生擡起頭來,冷冷地看着他,然後寒聲說道:“但他終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贏了。”
寧缺面帶嘲諷地說道:“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經死了。”
蓮生三十二微微一笑,感慨地說道:“還真是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傢伙。”
“我都快要死了,你都不願意考慮一下我這個老人家的感受嗎?”
此刻的老僧顯得尤爲可憐,眼眶中打轉着蒼老的濁淚,語氣也有着撕心裂肺般的悲傷。
再聯想到這個老和尚被幽禁在這天魔宮遺址數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即便是心腸最硬的人,只怕也會生出酸楚同情之感。
然而寧缺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感受,他冷冷地看着老僧說道:“同情是哀求不來的東西。”
“還真是一個不懂得尊重前輩的小子,不過從有些事情來看,我也不值得你尊敬”
噗!
老僧突然嘔出了一大口鮮血,將一小塊地面染成了紅色。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可願接受我的傳承?”
蓮生三十二擦拭了嘴角的血跡後,淡淡地問了一句。
但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期盼。
“我之前已經回答過,更何況都到了這個時候,我就算答應了,你恐怕也做不了我的師傅了”
寧缺的面色看起來極爲冷漠,像是不留絲毫餘地的樣子。
“在這個世界上,可不只有我一個天魔宮的傳人,只要你點頭,自然會有人教你”
“那我答應了,你給我一個信物,出去之後,我就去找那人”
寧缺笑了笑,開口說道。
“還真是敷衍啊,裝樣子也裝的像一點吧”
“我可以拿夫子的人格擔保,一定會替你找一個滿意的傳人”
老僧艱難地咧開嘴,笑着說道:“我與柯浩然一生爲敵,比世間任何人,都要知道書院真實的模樣,別人或許會信,但我卻知道,書院出來的人,沒有一個可信。”
寧缺聽着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激得胸腹中一陣難過,開始劇咳起來。
蓮生三十二仔細打量了下四周,好像要將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牢牢記住。
突然,他目光一頓,落在了寧缺右手無名指上的一個玉扳指上。
“原來如此嗎?看來一切都是早已註定的”
蓮生三十二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眼中閃過了一絲堅定。
那雙枯瘦如鬼的手臂突然變得飽滿起來,充滿神韻的白蓮印法再度結出。
轟!
一朵純潔的白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功遁入了寧缺的眉心之中。
祝玉妍與葉紅魚見狀大驚,連忙想要出手阻攔,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寧缺,可有何事?”
祝玉妍搭上了寧缺的脈搏,仔細查看了一番,卻一無所獲。
無奈之下,她只好開口向寧缺詢問。
葉紅魚在旁邊翻了個白眼,這明明是泥丸宮裡的問題,你查脈搏又有什麼用呢?
“無事,我感覺精神還好了很多”
寧缺擺了擺手,目光有些複雜的看着蓮生三十二。
“你究竟想做什麼?”
“沒什麼,給我自己留點香火罷了”
蓮生三十二的整個身軀都變得有些虛幻起來,他用有些貪婪的目光再次打量起了這個世界。
“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只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
“天魔宮最後的希望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復興嗎?我對你的復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
“或者說,這應該是對那所謂天道的復仇的開始吧”
然後,蓮生大師收回了目光,開始看着寧缺的眼睛。
寧缺腦袋裡“嗡”地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老僧晶瑩平靜目光傳了過來。
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面,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生大師靜靜地說出了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般謝幕了。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了細微的響聲。
老僧的身體彷彿如因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了地面上的那些凌亂骨片之間,有些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的歸白骨。
曾經的宋國公子蓮生,後來受世間千萬人景仰的蓮生大師,也是天魔宮當代傳人。
在被封印了數十年後,今日,在這曾經的天魔宮遺址中,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總算結束了,雖然結果有些不盡人意”
祝玉妍終於放鬆下了,開始全身心地投入了療傷之中。
葉紅魚也只是淡淡撇了一眼大殿中央,隨後也閉上了雙眼,開始調息起來。
唯有寧缺的眼神,開始變得無比複雜。
他其實並不覺得那個死去的老和尚有多麼值得憎恨。
相反,他認爲這個蓮生大師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那名老僧有時天真純潔如同新生的嬰兒,有時又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間潑辣的婦人,可有時熱血激昂如同都城裡清淡救世的青年書生。
還有時豪情縱橫,如同持劍打抱不平的青年俠客,有時慈悲憐憫像一名佛門大德,甚至有時,殘酷冷漠真身似魔。
無論哪一種形象都無比真實,根本看不出一絲虛假處,各種面目截然不同,卻均發自本心,純粹地令人心悸。
便如同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般的人物,或悲憫或冷漠地看着整個人世間。
他簡單卻善變,孤獨而脆弱,複雜又討厭,有時嫉妒,又有時陰險。
他喜好爭奪,偶爾也會埋怨,自私無聊卻又偏愛冒險,愛詭辯也愛幻想,善良博愛卻又常常懷恨報復。
他輝煌時得意,默淡時傷感,他矛盾而虛僞,歡樂卻痛苦,偉大卻又無比渺小。
蓮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個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複雜,實在是難以想象。
“可惜這樣的人,這世上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了,一切都落幕了啊”
寧缺盤坐在地上,同樣開始閉目修養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