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想要做什麼?
自趙櫻空的內心深處,傳來低語的迴響漣漪。
她模擬了自己。
在跨越跨越第三階基因鎖時,最爲簡單,可靠,並且樸素的路線,就是自己模擬自己。因爲在基因鎖這一強調掌控力的戰鬥體系之中,輪迴者最熟悉的事物,自然便是自己的身體。
只不過,趙櫻空的情況和其它人不太相像——別人還沒走過的路,她其實已經走過。然而她曾經走過一遍的這條路,卻又比正經的基因鎖開啓者要淺薄,甚至虛浮。
因爲她並不是正常人。
她是空計劃的成員,是後天改造而成的怪物。
而當她自己模擬自己的時候,在她的認知之中,便浮現出了存在於遙遠過去的一幕幕。
——我知道‘空’計劃。
趙櫻空睜開眼睛,映入眼眸中的是一座孤懸海外的島嶼。數十個少年,或者說幼年的男女在島嶼之上相互戰鬥,對練,和猛獸搏殺並接受種種特訓,而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或者說遠超其它人類種的戰鬥力。
速度,力量,反應。
少年少女們能夠輕易地趕上飛鳥,可以一拳打碎犀牛的全身骨骼而不破一點皮,可以在稍遠一點的距離閃躲手槍子彈,可以將身體藏入光影的間隙。
放在外界,這樣的戰士能夠輕易打穿一個特戰連,當然前提是使用相同的武器並且受過特訓。足夠強壯的身體讓他們能夠像是使用微衝一般將反器材狙擊槍進行精準連射並維持高速機動躲避,越是複雜的戰場越能夠讓他們發揮戰力。
他們知道自己是什麼——自己是東方刺客世家中,‘空’字輩的精英。他們註定要在成年後成爲家族中最爲鋒銳的匕首,替家族斬除一切礙事的外敵。
——而在其中,我是最強的一個。
記憶變得清晰而且具備指向性。趙櫻空看見自己在比鬥中毫不費力地將兄弟姐妹們盡數擊倒,乾淨利落,直到他們全數心服口服地稱自己爲第一。
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因爲刺客少女從有記憶時開始就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待在一起。偶爾家族中會有很慈祥的長老過來慰問並且爲大家運來很好吃的藥,服下它後,總能夠感覺身體和精神能夠更加強壯並且明晰。
長老們沒有說那種藥是什麼。但他們告訴少女的同伴們服藥後所激發的力量有着‘基因鎖’的名稱。這會讓他們先天便遠超常人的身體變得更加強大,使用各種戰鬥技巧時,也能夠更加輕鬆,精準,並且節省力氣。
長老們……看上去都好弱。
趙櫻空有問過他們,獲得的回答是‘空’字輩的成長是備受期待的計劃,所以他們因使用了長輩們不捨得用的珍貴寶物而強力。家族未來的希望都押在他們身上,期望他們不要辜負了家族的期冀。
大家都很感動,於是便更加刻苦地投入到鍛鍊修行之中。就算不幸受了重傷也咬緊牙關,反正壞掉的身體很快就能夠獲得自愈。
——而我仍舊是最強的那一個。
趙櫻空想到,這段記憶在她的腦海中非常清晰——所有的細節都在她的腦海中纖毫畢現。尤其是在這段記憶中所掌握的戰鬥技藝,她用起來特別順手。不像是後續的某些技巧,她在嘗試復現的時候,總覺得彷彿隔了一層東西。
她在這時候仍舊是最強的。
而最強的她,很快就獲得了許可前往外界配合家族的成員將一些比較簡單的任務執行。長老們對她看得很鬆,而外部的花花世界也的確有些光鮮靚麗並且令人着迷,但那些美好的享受她只是淺淺地嘗試了一下,便將它們一點留念都沒有地全數放棄。
她不需要這些享受。
她更喜歡留在島上,和兄弟姐妹們待在一起。
因爲外面的人一個個地看上去又弱又慢,自己只要稍稍用力,他們就有可能像是任務目標一樣‘呯’地一聲炸成碎末,反而將自己的衣服弄得髒兮兮。
所以她並沒有逗留很久——而是很快回到了島嶼上和自己真正的同類分享見聞和樂趣。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的身體也都逐漸發育,體格上的變化帶來了力量上的開發,而自己也逐漸不再是同類中最爲強大的那一個,不再是第一。
——我……不再是最強的那個……了嗎?
記憶變得有些不穩定,像是隔着一層毛玻璃一般只能夠勉強看清。趙櫻空不確定這到底是基於怎樣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在身體發育後所學習的那些技巧,於現在復刻時,總是有些不夠精密。
不夠精密。
對於刺客,對於基因鎖的開啓者而言。精密度便是最爲重要的那一項參數。不夠精密這種事,便基本可以視作半竅不通,自己沒有掌握那份力量,自己在同類中不再優異。
記憶變得更加模糊而混亂了。
趙櫻空覺得,自己在變弱之後,似乎是在海島上沉浸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同類們一個個出了外勤然後帶回了精彩的經歷,唯獨自己,只能夠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刻苦練習。
這是真的嗎?
刺客少女感覺有些迷糊——只有在獲得‘我的內在記憶存在問題’這一認知前提時,她纔會產生這樣的思緒。
她不確定,而這份不確定,甚至延續到了她記憶之中本應是最爲刻骨銘心的那一段光景。同類們在發育後逐漸成長爲了記憶中最終定格的那副模樣。而其中的一個人,讓她格外在意。
那是一個嘴角掛着輕佻微笑,但眼神卻寒冷如冰的青年。他的名字是趙綴空,自己的同類之一。
而他……毀掉了自己所珍惜的一切。
模糊的記憶飛快跳轉。刺客少女的思緒朝着那改變了她一生的那一夜飛速靠近。那是一個很普通的,自己尋常地因爲過度鍛鍊而累倒的夜幕,而當自己甦醒過來的時候,鮮血的氣味嗆到了自己的鼻。 шшш¸ ttκд n¸ c ○
都死了。
大家都死了。
哥哥姐姐們,弟弟妹妹們。那些關心自己的,愛護自己的,鼓勵自己的,在意自己的,他們全部,都只剩下了悽慘猙獰的屍體。
他們是被害死的。
害死他們的,是他們熟悉的人。
而在遍及整個海島的屍體中,唯獨少了趙綴空的殘餘。
是他乾的。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趙櫻空並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悲痛莫名。
她離開了海島,找到了家族的總部。卻發現長老們也被趙綴空屠戮乾淨,整個東方刺客世家只剩下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而每一處殺場中,都少不了趙綴空的蹤跡。
她在那之後,發了瘋一樣地全世界搜尋趙綴空的蹤跡。即是爲了復仇,也是爲了親口問出那一句或許已經沒有意義的‘爲什麼?’。然而她嘗試了很多次,尋找了一切自己或許能夠用得到的助力,最終的結果,卻是完全地不如人意。
自己完全找不到她。
自己就算找到了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贏。
因爲自己已經不再是最強的那一個,自己已經不具備能夠讓他低下頭顱的武力。
絕望的情緒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從自己的心底涌現出來的。
而在這無能爲力的絕望漩渦之中,自己偶然碰觸的一枚顯示屏,上面浮現出了主神的邀請。
記憶的回溯到此爲止。
指向自己的兩個詢問,在這一刻或許也獲得了迴應。
——我是誰?
我是趙櫻空,東方刺客家族的成員,空計劃中最後的殘餘之一
——我想要做什麼?
我要找到趙綴空,擊敗他,然後,親口問出‘爲什麼’,然後終結他的生命。
答案在自己的認知中變得格外清晰。而自己只需要向前一步,堅信它,然後踐行,自己就能夠完成第三階基因鎖的思維模擬,從而在這一層次上站穩腳跟。自己的腦域將會獲得解放,自己的算力將會大幅提升到一個恐怖的數據,自己將獲得進入中洲第一梯隊的資格,自己將有可能,完成復仇之旅。
所期望的一切,唾手可得。而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堅信自己的過去,然後踐行自己的目的。
但是……
“這不是我的過去。”
於自我的內心深處,清冷的刺客少女揚起了頭。她的視界回溯,並且定格在了那座染血的島嶼上。她站在第三人稱的視角上,看着那時的自己陷入悲慟之中。
那份悲傷和痛苦,如此清晰。她在目視着‘自己’的時候,毋庸置疑地‘感同身受’。
“這不是我,至少,不是完全的我。”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記憶定格於此,萬物陷入寂靜。少女注視着那個跪地哀哭的自己,直到那一個‘自己’,化作蒼白的破裂泡沫。
“理論上說,蕊空的記憶僞裝不存在被堪破的可能性。我不得不承認,在我沉睡的這段期間,你獲得了足夠充沛的奇遇。”
一個聲音突然傳了過來,那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
趙櫻空的眸光隨即偏轉,她完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另一個我。”她注視着那和自己有着一致容貌的人影——另一個她的嘴角掛着一抹溫和的微笑,但雙眸卻冷若堅冰。記憶中的趙綴空有着同樣的笑容,然而只要稍稍對比,便會發現記憶中的趙綴空就好像是眼前之人的拙劣仿品。
“或許是。”另一個趙櫻空從她身邊走過,邁着弧線的步伐,從頭到腳地打量着她。“我原本打算就此長久地沉睡下去,直到自己徹底消亡,直到這具身體徹底交付給你……不過現在看來,我對基因鎖的認知還是過於淺薄,你註定會在觸及這一階段的時候喚醒我,而我還得強忍着不去甦醒。”
刺客少女努力地回想着‘蕊空’這個名字,而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則是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似乎是一個纖細怯弱的小女孩,在自己的記憶中,沒有佔據很多空隙。
“我的記憶……是假的?”疑問句,但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知道真相併不一定是好事喔。”另一個趙櫻空輕輕地撥動她的髮梢,動作輕佻而且隨意。“就抱着對趙綴空的恨活下去如何?那傢伙雖然不成器,但作爲培養器量的對象還是很趁手的。殺掉他或者被他殺掉都是件挺有趣的事,我很想知道他在那一幕時的表情。”
她瘋了。
刺客少女如此確信着。
“嗯,我瘋了。”另一個趙櫻空並不否認自己的思緒。“雖然對伱來說是假的,但是大家的確都死得差不多了啊……你的記憶僞裝,其實只覆蓋到你離開島嶼的那一刻喔。家族的確被覆滅了,而想要覆滅家族的真正底蘊,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武力……畢竟,在你離開島後,其它人便合力攻下了家族的總部。而你之所以在那之後沒遇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是因爲除了最沒用的趙綴空以外,其它所有人都死在了攻伐總部的戰場上喔。”
畫面切換。
趙櫻空抵達了自己探訪家族總部的場景。
原本只是隨意地倒斃在地上的無名屍體在這一刻竟是獲得了新的面貌,那是她原本以爲死在海島上的兄弟姐妹們,而他們每一個的死狀都非常慘烈,臉上卻帶着解脫的笑意。
刺客少女微微張了張口,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應該說什麼。
“我就是在這裡徹底瘋掉的啦。”另一個趙櫻空託着腮,發出無所謂的聲音。她的視線掃過所有倒斃的屍骸,卻沒有一點在意。
而在刺客少女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出了新的記憶。
她從未落後過。
她一直都是最強,第一。
她快速地將基因鎖開啓到了第四階,而後發現了隱藏在基因深處,以及長老們手中的秘密。
空計劃其實是強化人計劃。自己這一代本不應存在,只不過因爲長老們獲得了一位四階輪迴者的屍體以及利用它的資料。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因此而被創造出來,而自己等人先天殘缺,哪怕不需要怎麼鍛鍊都可以快速抵達第四階,卻註定在第四階的初段末尾因爲心魔而失控,最終燒去所有念頭,化作只會機械執行指令的強大傀儡。
長老們要的只是傀儡,所以他們任由自己等人陷入心魔之中。然而同類中卻有名爲趙蕊空的少女具備精神力天賦,她在一切即將崩壞的時候,強行壓制了自己的身體,併爲所有人都編織了虛假的封印記憶。
趙蕊空死了,因爲她壓制不住自己的心魔。
她的處理手段也並不完美,因爲家族依舊強大,而那些長老們不會願意放棄這份耗費了十數載歲月的龐大投入。
所以,在被重點封印,連身體素質都被壓回幼年時期的趙櫻空獨自一人在海上迷茫的時候。她的兄弟姐妹們已經掙脫了趙蕊空的壓制,前往總部和長老們殊死一搏。而最後的結果,便是整個東方刺客家族之中,只剩下一個人……或者說兩個人活。
“趙綴空,最弱小的他,成爲了最後的苟活之人。而託他和蕊空的福,我在大家最需要我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辦法去做。”
“你說,我該不該瘋掉,該不該恨他?恨他和她?”另一個趙櫻空微笑着看着她,眼睛輕輕地眨了眨。
“你覺得呢?”
“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