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遊戲,落日之墟。
金色的世界樹高聳入雲,作爲最顯著的地標矗立在黑色高塔前方,無垠的廣場在樹下向四面八方延展。
所有玩家在推開遊戲空間的門後,都默認出現在世界樹下。
所謂“樹下”,其實意味着以世界樹主幹爲圓心,以∞爲半徑的方圓∞米麪積。
如果樹下的人少,玩家的出生點便離主幹近點;如果樹下的人多……
比如現在,齊斯坐在廣場中一團突起的虯根上,榜單石碑在視覺效果下呈現橡皮擦大小的一塊,目測至少相隔五十米遠。
按照兩平方米投放一個人的單位來計算,今天聚集在落日之墟的人數超過了一千。
齊斯剛通過海神權杖注視了劉雨涵,在發現她疑似和天平有聯繫後傳了幾句話,嚇唬了她一通,這會兒精神還帶着從大夢中驚厥的迷離和疲憊。
他直愣愣地凝望前方的虛無,整個人透着一種懨懨欲睡的氣息。
人海將他和榜單石碑隔開,人流錯過他的身向黑塔聚集,因而他身邊的人雖然不少,卻並不讓他感到擁擠亦或者吵鬧。
他剛好藉助濃郁的人氣和汗味,迫使自己從迷濛中變得清醒。
落日之墟在二十二年前毀滅過一次,除了黑色高塔和世界樹外,整個場景都被血與火席捲過一遍,如今所見已是重建後的樣式。
成片的斷壁殘垣上,一座歐式風格的小鎮拔地而起,作爲玩家短暫停留和見面的地方;除此之外便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蕪和廢墟。
齊斯垂眼盯着龜裂的巨大地磚看,伸手拾起一片菱形的碎石,隔着手套仍然能感受到表面的粗糙。
他丟下碎石,用食指戳了戳裂縫的邊緣,一根金色的根鬚從縫隙中探出,輕輕將他的手指推遠。
這個世界明顯不只屬於玩家,詭異的巨樹好像從天地初成時便站在這兒,各種細節上的佈置也從不考慮人類的普遍審美。
無用的地塊太多了,單塊的地磚比牆壁還大,足以想象曾經生活在這裡的生物是何等的宏偉。
目之所及的造物古老而陳舊,歷史遠比詭異遊戲出現的三十六年要久遠,卻沒有留下任何來自過去的遺存。
有限的生命面對夐古的生靈,思緒總難免隨着靈魂的震顫而肆意紛飛。
毀滅前的落日之墟是什麼樣的?更久遠的時候,落日之墟的地界又屬於誰?
二十二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纔會讓如此龐大的建築羣毀於一旦?
“諸神黃昏。”
一聲絮語在耳邊飄散。
視線右上角,紅衣的主祭勾起脣角,微微欠身,手中的十字架似有一瞬間刺穿他的心臟,片刻後又抽出,如同幻覺。
齊斯看到一抹血紅從自己的袖口滲出,如植物般生長了一會兒便陷入停滯,像是刻意漂染出的水袖花紋。
廣場上聚集的人又多了許多,耳畔也響起了嘈雜如浪潮的議論聲。
“那座塔很多年沒動靜了,昨天不知怎麼搞的,有扇門突然打開了一下,過了半分鐘又關上了。”
“你說會不會是塔裡有東西出來了?看着慌兮兮的,以後不會連落日之墟也四處冒鬼吧?”
“塔裡能有什麼東西?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反正等會兒傅決要來,看他怎麼說唄。”
“我賭他也不知道,年年來看這座塔,也沒見他看出個所以然。”
“你別說,我還挺激動的,以前只在直播裡看過傅決,等會兒就能見到真人了……”
齊斯沉默着聽了一會兒,大概聽明白了幾點:
第一,那個炙手可熱的傅決每年4月12日下午都會出現在落日之墟,在黑色高塔前站一會兒,不知要搞什麼。
第二,沒有人知道落日之墟的黑塔是幹什麼的,裡面有沒有東西;如果有東西,又具體是什麼。
第三,昨天黑塔的門開了一會兒,現下出現在落日之墟的玩家,大多是不怕死地來打探情況的。
齊斯站起身,隨手揪住一個玩家的衣袖,禮貌地笑笑:“我聽你們說黑塔有異動,可以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那名玩家不解地看他:“你沒看遊戲論壇嗎?熱榜第一掛着的就是啊。”
齊斯挑眉:“論壇?是全名爲‘詭異遊戲研究會’的那個嗎?”
“是啊……欸,你是不是沒到二級?有些貼子要到了二級才能查看。”
……那沒事了。
至今沒有在論壇註冊賬號的齊斯維持着友善的微笑:“原來如此,看來我回去後得多水水貼了。”
“其實也不用特意發什麼,跟着一起罵罵昔拉,複製粘貼一下九州宗旨,發一百條就能升二級了……”
話音戛然而止,前一秒還在熱心提建議的玩家忽然閉了嘴,眼睛發亮地望向齊斯身後。
“傅神!是傅神!活的傅神!”
“傅決到了,我們都讓讓,別擋路。”
“傅神這次是和聽風的人一起來的欸,是要加入聽風的意思嗎?”
人聲鼎沸,各種尖叫和嘶吼混雜成一團,像是菜市場裡即將被殺的鵝。
齊斯的頭嗡嗡地發脹,額角的青筋不自覺地跳動起來。
他轉身向玩家們望着的方向看去。
只見人羣最外圍,有一堆人在紛紛揚揚的金色葉片虛影中顯出身形,並聚集成一隊。
爲首的人三十出頭的樣子,穿着整肅的西裝,棱角分明的臉上戴一副無框眼鏡,黑髮梳得一絲不苟,看上去就屬於精英階層,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齊斯這一個月來飽受論壇裡的文字垃圾污染,因此縱然是第一次看到真人,也很輕易地將其和名字對上了號——
傅決。
那個高踞綜合實力榜之首的名字,被擁躉們推到聚光燈下的所謂“救世主”,據說最適合詭異遊戲的玩家。
傅決筆直地站在空地上,沒有明顯情緒的眼睛平靜地直視前方,好像一臺設置好運行流程的精確機器,不會被任何外界的干擾所撼動。
一枚枚金色葉片被樹枝壓低到地面,一道道人影從中走出,陸續跟到傅決身後。
十來個人服裝各異,神情卻都嚴肅和凝重,聽周遭的議論聲,他們都是聽風公會的玩家。
齊斯在其中看到了一個熟面孔。
戴平框眼鏡、穿白大褂,正是在《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中見過的說夢。
說夢小幅度地移動視線,也看到了人羣中的齊斯,繃着臉點頭致意。
齊斯衝他笑了笑,左手不着痕跡地伸進右側的袖子,摸了摸藏在深處的咒詛靈擺。
除了一些有單個副本使用次數限制的道具外,大部份道具都是可以在落日之墟使用的。
不過,和副本不同的是,在落日之墟受到的傷害會帶進現實,而且很難通過現實中的醫療手段治癒。
所以,各大公會在早年間定下公約,禁止玩家在落日之墟使用道具鬥毆,違者將受到所有公會的通緝。
值得一提的是,昔拉和天平兩個公會也同意了這項公約,水火不容的敵對幾方第一次就某項條款達成共識,可喜可賀。
齊斯摩挲了一會兒咒詛靈擺,藉着擺錘的涼意撫平心底隱約的不安和煩躁。
他當然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人動手,哪怕是偷襲,那麼多雙眼睛看着,成功率也不會高到哪裡去。
他只是忽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附近有熟人存在,不是說夢……會是誰?
“傅決大佬!《祟古道》那個副本多謝你救我!”
“傅決,你覺得我們還有希望通關最終副本嗎?”
“傅神看這裡!我們一直相信你,永遠支持你!”從傅決出現開始,人潮便調轉了流向,短短几秒間就圍到了距離傅決一米的位置。
倒不是他們不想湊得更近,而是聽風的人拿出了一個雨傘模樣的道具,在隊伍周圍生成了一圈隔絕屏障。
人們歡呼着,尖叫着,無論曾經的立場是擁護、反對還是漠視,此時都呈現如出一轍的狂熱。
人類是從衆的物種,思想是會被羣體觀念裹挾的,當一種聲音聲勢浩大到匯成洪流,所有雜音都會不受控制地與其共振,被感染,被煽動,最終被打磨成同樣的腔調。
熱烈的鼓呼中,傅決等人目不斜視地向黑色高塔走去,步伐沉靜而穩當,好像完全看不到圍在附近的玩家。
人海被屏障劈開一條道,又在隊伍身後合攏,攢動的人頭起起伏伏,讓人不由得聯想到大海行船。
齊斯又看了兩眼,不再駐足,往遠離人羣的反方向走。
忽然間,他感到一道如有實質的視線落在他的後背上,熟稔得好像曾多次投以注視。
他猛然回頭,視線消失了,人海中什麼都沒有。
所有人都趨之若鶩地涌向黑塔,身邊漸漸人丁寥落。
盛大的狂歡宴會中,沒有人會注意有誰悄然離席,更何況某人的存在感向來很低。
齊斯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廣場的邊緣,站在犬牙差互的陡崖之上,朝下俯瞰,可以望見更加龐大的廢墟羣。
血色的太陽孤獨而遙遠地懸吊在墓碑形狀的坍圮屋頂上,餘暉將整個天空塗抹得橘黃。
身份牌的卡面上,紅衣的主祭不知何時將十字架往地上一插,悠閒適意地靠坐上去,猩紅的眼眸微微下垂,注視下方的齊斯。
齊斯歪了歪頭:“我記得,落日之墟似乎會刷新出隱藏任務……”
右手中指上的紅色指環忽然震顫了一下,打斷他的話茬。
林辰的聲音在腦海底部響起:“齊哥,我到落日之墟了。今天人怎麼這麼多啊?”
齊斯收攏亂七八糟的思緒,溫聲笑道:“林辰,廣場旁邊那個小鎮,有一家叫做‘老鄭炒菜’的餐館……”
……
林辰從接到齊斯的電話到現在,說不清是激動還是緊張,足有二十四個小時沒有閤眼,臉上頂起了兩個厚重的黑眼圈。
他自然看到了論壇裡的掛人貼,說得像那麼一回事兒,言之鑿鑿地將他和齊斯一併打成屠殺流玩家。
明明是黃小菲先以勢壓人,卻只說齊斯設計殺她。
明明是盧子陌和孫德寬趁齊斯落難,相互勾結,卻說是齊斯背刺盟友。
倘不是知道內情,只怕他也要聽信那番攻訐……
林辰本想發貼澄清,但在最後關頭想起自己以前直播過、曝過真名,只能熄火。
他深知輿論難控,貿然下場只會讓事情進一步發酵,不可收拾。
還不如等十天半個月,待話題自然放涼,任記憶力本就堪憂的網民們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
就這麼胡思亂想着,林辰到了約定的地點,進入訂好的包間。
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餚,龍井蝦仁、松鼠鱖魚、幹拌馬蘭頭,琳琅滿目。
齊斯着一身斑駁着血色的白襯衫,坐在椅子上。
林辰剛進門,他便抱歉地苦笑:“你應該看到論壇上那個帖子了吧?是我連累你了,你以後恐怕得和我一樣隱姓埋名了。”
林辰在椅子上坐下,不停搖頭:“沒事的,齊哥,這種事誰都沒辦法預料。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在副本里了。”
齊斯往碗裡夾了一筷子蝦仁,又道:“最近你要多加小心,落日之墟的黑塔有異動,過去幾十年一直門戶緊閉,昨天忽然開了半分鐘。
“沒事可以多水水論壇,回貼一百次才能升到二級,看到更多更核心的信息。”
“謝謝齊哥提醒!”林辰握着筷子,有些侷促地挖了一塊飯,“那塔裡到底是什麼?昨天爲什麼會打開?”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齊斯將蝦仁嚥了下去,“傅決每年4月12日都會來落日之墟,留意黑塔的動靜,卻至今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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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之前不是問爲什麼今天人這麼多嘛……嗯,他們是來看傅決的。”
齊斯說“看傅決”三個字時的語氣隨意得就像說“看猴子”,林辰忍不住笑了一下。
該說不說,經歷了八個副本,齊斯的幽默感還是有些進步的。
氣氛緩和了一些,林辰覺得自己似乎沒那麼緊張了,便絮絮叨叨地說起了《玫瑰莊園》一別後發生的事。
齊斯垂眸聽着,手不停地往自己碗裡夾菜,以均勻不變的速度機械性地將食物塞進嘴裡。
菜過五味,林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忙不迭地翻開自己的口袋,從裡面摸出一塊刀片,遞向齊斯。
“齊哥,這把刀之前一直放在我這兒,沒機會還給你……”
“送你了。”齊斯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看他,“就當見面禮吧。”
“啊?……哦,謝謝齊哥!”林辰將刀片揣回口袋。
二人獨處一室,餐桌上要是再放把刀,怎麼看都怪怪的。
齊斯看着林辰動作,冷不丁地問:“林辰,你應該還沒有加入公會吧?”
“還沒。”林辰回答一句,有些遲疑地說,“本來有點想加入九州的,但是……”
他沒有說下去。
能說什麼呢?說經過了一個副本,對九州的理念產生了疑慮?
這到底太虛無縹緲了,而且顯得自以爲是……
齊斯看出了林辰的猶豫,淡淡道:“如果你不介意公會排名的話,可以加入我的公會。”
林辰瞪大了眼睛:“欸?齊哥你已經有公會了嗎?”
在他的印象裡,青年骨子裡是個離羣索居的人,不像是會抱團的樣子……
“還沒有,”齊斯如實說道,“我瞭解過,一萬積分就能註冊一個公會。等會兒我們一起去註冊吧。”
“一……一起?”林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雖然註冊公會只需要一萬積分,但大部分玩家都不會選擇建立新公會,只因後續會產生很多管理上的隱性費用,說是無底洞也不爲過。
不僅如此,公會無論大小,只要不是昔拉、天平之流,都必須依照老牌公會制定的公約行事,包括但不限於出人出資參與處理羣體事件、突發危機。
一旦哪裡做得不到位,輕則被老牌公會制裁,損失積分,重則被集體打上屠殺流玩家的標籤,人人得而誅之。
最有趣的是,除了九州公會真正意義上奉行團結協作的宗旨外,其他公會大多視公約爲無物。但真正因爲違反公約受到懲戒的,往往只有新建立的小公會。
齊斯既然聲稱瞭解過,那麼必然已經將這些彎彎繞繞都研究清楚了,並且想到了應對之策。
建立公會固然有諸多困難,但只要挺過前期最艱難的時候,便可以坐上分割利益的談判桌,甚至……利用約定俗成的組織規則剝削其他玩家。
林辰相信,以齊斯的能力,建立公會一定是奔着做大做強去的,且有很大概率取得不錯的成果。
說要和他“一起”註冊公會,相當於將公會的掌控權分了一半給他,在這樣的前提下,完全是讓他白佔便宜……
“對,一起。”齊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做出安排,“一人出資五千,你當會長,我當副會長。”
他又一次拿起筷子,聲音依舊平淡如水:“快點吃吧,不要浪費停留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