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死了?
新到的消息如巨石落入死水,濺開一池蕪雜的浮萍。尚清北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那個莫名其妙完成了的支線任務是怎麼回事了。
要破壞喜兒的喜事,所以讓新郎和新娘中的一人死掉,邏輯上沒毛病,可正常人都不會往這方面想吧?
更何況,夢裡那個聲音說,之所以要破壞喜事,是因爲喜兒嫁人後會死。聽那口風,明顯是想救喜兒的命啊……
尚清北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深冬結着冰面的湖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支線任務是完成了,但喜兒死了,夢中的那個存在會滿意嗎?
晚上再次入眠,自己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想到那個詭譎的多重夢境,尚清北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向正往人少處走的齊斯。
青年揹着慘白的日光,一身白襯衫被照得發亮,邊緣被微光模糊得像鬼怪的輪廓,整個人給人一種閒適輕鬆的感覺。
尚清北的心底發毛似的難受,卻到底不好撕破臉,只得抿了脣默默跟過去。
徐嫂剛從喜兒家趕回來,喜兒死了的消息也是隨着她一同過來的。
鎮民們讓開一條道,她顫巍巍地走在當中,皺巴巴的臉上再無笑影,陰沉得像是雨前團簇的烏雲。
新郎的親眷們一擁而上,假惺惺地抹着眼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好好一姑娘怎麼就死了呢?徐嫂你不是答應過我們,說出不了事的嗎?”
“我們阿林沒福氣啊,好好地娶媳婦,就這麼沒掉了……”
他們埋怨着,不見悲傷,倒更像是借題發揮,想拿捏徐嫂幾句。
徐嫂顯然看出了這一點,冷笑道:“老婆子我幹了這麼些年,哪次不是給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次我不佔理,肯定會給你們個說法,但伱們也別蹬鼻子上臉,當老婆子我好欺負!”
到底是積累了許多年的威望,徐嫂一句話便將鬧鬧哄哄的鎮民們鎮住了。她又側過頭,佝僂着脊背,對身邊的幾人小聲吩咐着什麼。
她皺着眉,眼中夾雜着明顯的憂慮和恐懼,好像知曉有什麼糟糕的事會發生,也許是嚴重的災難,亦或是詛咒和死亡。
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兩步開外便聽不到了。
站在旁邊湊熱鬧的杜小宇被吊足了胃口,見沒人留意自己,便矮着身子往人羣中擠了擠,想聽上一耳朵。
他湊近過去,甫一擡眼,就接觸到徐嫂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陰冷森然得如同毒蛇,讓他毫不懷疑自己再上前一步,就會被毒牙刺破喉管。
杜小宇不傻,幾秒間就想明白了,過去幾十年都沒出事,玩家們一來新娘子就死了,徐嫂八成認定了是玩家們乾的。
順着這個思路思考下去,他一下子就想起清晨那會兒,齊斯貌似獨自出去過,和喜兒說過幾句話……
突如其來的變數很好地吸引了所有鎮民的注意力,趁他們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對策,玩家們在沒有人煙的巷口聚集。
都是正式玩家,結合結果倒推過程,很容易猜想出事情的始末。四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齊斯,等他給個說法。
“紅事變白事,我們這也算是提前吃上席了吧?”齊斯出於某種只有自己能理解的幽默感,開了個玩笑。
頂着玩家們忌憚的目光,他放棄了繼續就話題背後的趣味性進行闡釋的想法,收斂了脣角的笑容,平靜地說:“你們應該也知道了,早上出去的那一次,我給了喜兒一塊刀片,想來她就是用那塊刀片自殺的。”
繼續騙人當然可以,齊斯能想出無數種合理的解釋將自己摘乾淨,並且有信心憑藉自己的演技,做到從神情到舉止都天衣無縫——但沒有必要。
團隊的作用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在很多時候反而成了掣肘。
齊斯覺得自己是時候爲離開玩家團體做準備了。
線索和事實存在矛盾之處、契特意跑一趟給出暗示,這個副本的解謎難度恐怕很高,背後更不知道有什麼隱秘的機制。
主線任務是救出徐雯,而徐雯提供的信息是不牢靠的,她所處的位置甚至都很有可能不在雙喜鎮中。
一旦玩家們發現破解世界觀、完成主線任務較爲困難,大概率會選擇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制。
第二個副本中楊運東的下場歷歷在目,齊斯一點兒也不想成爲衆矢之的。
他要做的,就是在玩家們感受到這個副本的難度前脫離團隊,管自己解謎也好,等其他人死得差不多了坐收漁翁之利也罷,總之越快擺脫“領導者”這個有坑的身份越安全。
齊斯將早上發生的事如實講述了一遍,用幽默的腔調總結:“至於她爲什麼死得那麼幹脆,大概是因爲我和她說了一些話,幫她想通了吧。”
徐瑤皺眉問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喜兒明明沒有威脅到我們啊。”
“爲了製造混亂,擾動原有的劇情線。”齊斯勾起一抹微笑,耐心地解答道:
“你們難道沒發現嗎?我們從進副本到現在都處於被動,去的地方都是徐嫂安排的,知道的線索也是手機告訴我們的。我們的所作所爲、所見所聞都在副本的安排和計劃之中,繼續這樣下去,最好的結果不過是TE通關。”
“我這人啊有點完美主義情結,很討厭被人安排着拿到個二等結局。所以,我只能盡我所能打亂這個副本的佈置,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魚了。”
從見到契到現在,齊斯總隱隱有一種被人牽絲引線,操縱着進行一步步選擇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糟糕,他不喜歡這樣。
怎麼辦?很簡單。洗牌,搗亂,掀棋盤。
只要局勢夠亂,信息差就不復存在,玩家和NPC獲得的信息量就會被拉到平齊的位置,這樣一來不公平遊戲也就有了博弈的餘地。
“你早上爲什麼騙我們?你明明說你只是去問下線索……”劉丙丁的聲音有些打顫,“你完全可以實話實說的啊。”
“我爲什麼要實話實說?”齊斯輕輕嘆了口氣,“要是你們當中有人聖母心爆棚,鬧出什麼亂子,可就不好看了。”
在場的五人中自然沒有連NPC都捨不得傷害的聖母,但齊斯的行爲依舊太過離經叛道。
尚清北皺着眉道:“你之前也說過,我們是一個團隊,你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們,我們怎麼相信你以後不會私藏關鍵線索?你這麼理所當然地害死他人,現在是喜兒,誰知道你以後會不會害到我們頭上?”
齊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環視玩家們,問:“你們有人是素食主義者嗎?”
答案自然是沒有,昨天晚飯的食物中有肉,沒見誰少吃。
齊斯自顧自說了下去:“爲了口腹之慾亦或是營養均衡,我們殺死動物;爲了數量有限的機會,我們投入競爭,擠掉對手;爲了活下去,我們盡最大努力做任何可以提升我們生存概率的事。”
“當有足夠的利益時,損人利己是人之常情;我和你們並沒有任何區別。但不可否認,短期內我們是一個利益共同體,我藏匿線索、傷害你們,對我來說有害無利。”
“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說得再怎麼大義凜然都是一種虛僞。求生和逐利是刻入生物基因裡的東西,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本能都無法克服,不是麼?”
玩家們面面相覷。
齊斯的論斷和認知無疑十分符合屠殺流玩家的羣體畫像,行事也確實太無所顧忌了些。可如果他真是屠殺流玩家,又爲什麼要實話實說呢?
一時拿不準情況,玩家們默默將齊斯放入危險人物行列,卻都不打算在此刻撕破臉。
李瑤想到了什麼,喃喃自語:“但我們終究是人,不是野獸。”
齊斯被逗笑了,歪着頭看她,反問:“人爲什麼不能是野獸呢?”
青年幽黑的瞳色擴散成靉靆一片,深不見光,笑意未能浸染眼底,使得那裡呈現沒有起伏的空洞。
李瑤沒來由地感到心驚,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麼。
齊斯卻已經移開視線,淡淡道:“目前討論這些沒有任何意義,我們能做的只有兩件事:第一,探索整個雙喜鎮;第二,等徐雯的電話和信息。”
“我建議我們分頭行動,兩人回喜兒家一趟,看看能不能從喜兒的房間中找到些什麼;其他人一起去喜神廟。”
沒有人對齊斯的安排有異議,喜神廟明顯較爲兇險,聚集更多的人力無可厚非。
“我去喜兒家吧,剛好我有潛行領域的技能,可以避開鎮民進去探索。”李瑤按照之前和齊斯說好的方案提議。
劉丙丁緊接着說:“我也去喜兒家。”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無非是不想去喜神廟罷了。
齊斯看向李瑤,安排道:“我們先走,你們過會兒跟上徐嫂,見機行事。”
“好。”李瑤點頭應下。
她雖然還對齊斯先前那番言論有些掛懷,但還是提醒道:“喜神廟的風水格局很怪,我先前路過廟門時往裡面看了一眼,裡頭陰氣極重,養鬼自噬,像是要以毒攻毒,鎮壓什麼東西似的。”
齊斯頷首,笑着說:“知道了,多謝。”
玩家們至此分道揚鑣。
青石板鋪就的巷道上,齊斯沉默着在前頭引路,杜小宇和尚清北兩人緊緊跟上。
走了一段路,杜小宇澀聲開口:“齊哥,你說的那些話……”
“我確實是那樣想的。”齊斯打斷道,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畢竟我和你們都不熟,提前許諾會捨身相救,不覺得太假了嗎?舉手之勞的時候搭把手就不錯了。”
後半句話他沒說。他大概率不是搭把手的人,而是絆一腳或者下黑手的。
“你第一天不是還說要我們團結起來嗎?”杜小宇問。
齊斯說:“團結和利己並不衝突,這是個團隊副本,團結能獲得最大利益,我有什麼理由害你們呢?”
“囚徒困境中,只要兩個囚徒都不招供,便能獲得最佳效益,但可惜的是,在猜疑鏈存在的情況下,個人做出理性選擇往往導致集體的非理性。基於此,我才希望把話說開,打消我們之間的懷疑,讓我們整個集體做出最理性的選擇。”
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看,很可能得到截然相反的結論,哪怕是公認的事實加合理的推導過程,也可能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指向完全虛假的結果——這就是話術的本質。
齊斯適時垂下眼,故作無奈地嘆息:“我以爲我把話說得夠明白了,沒想到適得其反。”
杜小宇早已被齊斯的邏輯牽着鼻子走,聽得一愣一愣的,此刻連忙接茬道:“齊哥,我相信你!說來說去就是死了個NPC,要不是有些人胡說八道帶節奏,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說完,瞪了身邊“帶節奏”的尚清北一眼。
尚清北一路無言,緊鎖着眉頭咀嚼齊斯的話語,試圖找到邏輯漏洞。
莫名其妙被點到,他不得不從思緒中抽身,辯駁道:“齊文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他怎麼想的?他做的那些事,很難讓人不懷疑好吧?”
這麼說着,他也不由在心裡過了一遍進入副本後的種種,發現齊斯好像確實沒做什麼太過分的事,細細盤點下來也算是言行一致。
話是這麼說,可爲什麼他就是覺得這個青年又可疑又討厭呢?
鎮子的路百轉千回,白牆黑瓦的房子高高低低地向兩側排闥,千篇一律的建築給人一種在原地打轉的錯覺。
齊斯一直有意記憶路線,因此知曉回去的方向。剛用言語忽悠完了臨時隊友,他懶得再多說什麼,自顧自向前走去。
白霧在不知不覺間從兩側嫋嫋升起,勾連成白茫茫的一片,將前方的景與物模糊得看不清晰。很快整個人便如同在霧海里行船,周身都被浸在溼漉漉的水汽裡,連呼吸都變得溼潤。
遠處傳來尖銳的嗩吶聲,悲愴哀怨,伴隨着將嗓子捏得極細的唱祝:
“誰家女兒魯且愚,癡癡傻傻好生養。”
“誰家破落浪蕩子,風風光光買嫁娘。”
“棺材擡來作紅轎,滿天飄白開鬼道。”
“但求夫妻生死共,同日魂歸同丘葬。”
那聲音由遠及近,幾息間便到了耳邊,不知疲倦地吹吹打打。
“齊哥你看啊,看那邊……”杜小宇的聲音在身後遙遙響起。
齊斯極目遠望,看見一簇巨大的黑影在前方的霧氣中緩緩行駛,靠近又遠去。
那是一副棺材。
夢裡的情景在現實中復現,齊斯想起昨夜那令他讚歎的繁複花紋,和棺材下滲漏出的血水,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雙喜雙喜,一曰婚嫁,二曰喪葬。婚嫁已經濃墨重彩地上演了一遭,而現在,“喪葬”來了。
齊斯的意識模糊了些許,千絲萬縷的思維被打亂,難以凝聚完整的邏輯。
他快走幾步靠近過去,綴在棺材後的半步位置,不緊不慢地跟着。
有什麼聲音從棺材中傳來,輕如蚊蚋,卻接連不斷,似乎是小聲的啜泣,還夾雜着不甚真切的呼救聲。
“救救我……放我出去啊……”
齊斯歪着頭聽着,忽然有點想打開棺材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棺材是裝死人的,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那求救聲是怎麼回事?好想進去研究研究啊。
“齊文,我們一起打開棺材蓋,躺進去怎麼樣?”尚清北的聲音用慫恿的語調說。
齊斯摸着下巴思考起來,兩秒後,他拒絕道:“不,你昨天沒有洗漱,髒。”
“躺進去啊,我們永遠不出來……”那個聲音還在勸誘。
齊斯被吵得有些心煩,陡然回過頭看去。
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