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人橋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涼亭可以供人休息。
江然和無生樓樓主此時正在涼亭之內,相對而坐。
九命鬼童則坐在地上,口中污言穢語不斷地辱罵江然。
罵他心狠手辣,罵他卑劣無恥,罵他蛇蠍心腸……罵到了傷心處,還放聲痛哭。
之所以是放聲痛哭,而不是抱頭痛哭……是因爲他們已經失去了抱頭這個能力。
無生樓主似乎覺得他們頗爲呱噪,便對江然說道:
“你就讓他們這麼罵你?”
“手腳都給他們剁了,除了嗓子之外,他們也沒有其他的發泄渠道了,讓他們罵罵就罵罵,免得鬱結在心,回頭又死一次……”
江然笑了笑:
“所謂的九死魔功,我琢磨着,如果他們真的死了九次,多半就恢復到了真實的年齡了。
“再次,多半就活不過來了。
“怪可惜的……”
“可惜?”
無生樓主輕輕搖頭:
“你不會是想要從他們的口中挖出九死魔功的秘籍吧?
“這門武功,雖然玄奇……但是破綻太大。
“不值得修煉。”
江然點了點頭:
“雖然可以死幾次,但是死了之後,需要一段的時間纔可以復活。
“除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之外,其他的時候起不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反倒是容易被人摸清楚規律,趁着他們‘死去’的時候動手,讓他們下次復活,失去反抗的能力。
“這破綻,足以致命。
“不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樣的武功,必然也有其可取之處,若是能夠得來稍微研究研究,保不齊會有新的突破。
“而且,退一萬步來說,這樣的‘土特產’天下難尋。
“就這麼死了,實在是浪費。”
“……”
無生樓主沉默,而那一直放聲痛罵的九命鬼童也沉默了。
落到江然的手裡,這一生到這就算是結束了。
現如今後悔出山對付這位魔教少尊也沒有意義,認清楚現實,然後慢慢體會絕望,纔是正經。
江然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倒是有點不太習慣。
擡頭看向了無生樓主:
“樓主識得家父?”
“……”
無生樓主並沒有立刻迴應,而是擡頭看向了江然。
黑帽之下,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然而周遭的空氣,卻隨着她這一擡頭而凝滯了起來。
空氣變得粘稠,讓人如墜泥沼。
風兒都停止了喧囂,九命鬼童對視一眼,眸子裡都有凝重之色。
一個人的武功,必然是高強到了一定的程度,方纔能夠在舉手投足之間,達到這樣的效果。
就聽無生樓主輕笑一聲:
“伱想從我的口中知道什麼?”
“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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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然輕聲說道:
“你的身份,爲何幫我,你和青帝之間又有什麼仇恨?
“你我之間,是否存在什麼關聯?
“這些事情,我都想知道。
“而你今日既然來見我,想來也應該做好回答這些問題的準備了。”
“沒錯。”
無生樓主坦然說道:
“我確實是已經做好了準備。
“可惜,你究竟能夠知道多少,卻得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話音至此,無生樓主單手之上,忽然凝聚氣血,擡手一刀斜斬而來。
卻不想,掌至半途,江然已經按住了她的手腕,單手往下一壓,兩股力道化爲狂風而散。
眼看着手掌就要落到涼亭石桌之上,無生樓主的手忽然自江然的鉗制之中解脫。
江然只覺得方纔她的手,好似化爲了流水。
流水如何能夠把握?眨眼便從指縫之間溜走……再擡頭,掌勢已經到了自己的跟前。
江然正要動作,卻忽然眉頭微蹙。
感覺思維和動作,於這一掌之間忽然變得極爲緩慢。
而對方的掌勢,卻是快如閃電。
慢字篇!
五毒貫世經!
江然頓時明悟,餘慢慢也曾經施展過類似的手段,所用的正是五毒貫世經之中的慢字篇。
這功夫古怪至極,可以放慢對手的動作。
電光石火的交手一剎,稍微慢上一點,便是生死之別。
更何況,從思維到動作,都變得緩慢?
再加上,殺手要義往往是一擊不中遠遁千里,出手的那一刻,便是必殺一擊,偏偏這個時候再揉入慢字篇,那會發生什麼事情幾乎不言而喻。
若是換了旁人,這一掌必然得中。
可江然終究不是尋常人物,他一身內力早就已經驚世駭俗。
正所謂,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可以說內力便是根本,是武學的內驅力。
內功只要足夠深厚便可以一力破萬法。
隨着他心念一轉,轟然一聲磅礴罡氣沖天而起,震動頭頂涼亭的瓦片嘩啦啦作響。
無生樓主悶哼一聲,她雖然施展慢字篇可以讓江然動作慢下來,但也因此兩個人氣機相連。
江然以內力硬生生破解了她的慢字篇,當即便有內力反震,已經吃了一個不輕不重的悶虧。
而她也確實不愧是無生樓主,於這樣的關頭之下手上的動作卻一刻不停。
只是江然也順勢一掌打出。
兩掌相對,江然只覺得自己的內力好似泥牛入海,半點不見蹤跡,更是全然不着力,好似所有的力道盡數流入一個不知處。
貪字篇!
這樣的變化江然也曾經體會過,曾經在無生鎮的時候,他遭遇貪毒,便已經領教了這門手段。
貪毒仗着貪字篇的功法,硬生生和江然比拼內力許久的時間。
由此,江然的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內力滾滾不斷,朝着對方掌心推去。
貪字篇固然精妙,然而這天下萬事萬物皆有極限。
江然本身的內力並非無窮無盡,只是他的極限遠超尋常人的想象,更不是這貪字篇的武功可以衡量。
果然,眼前的無生樓主於僵持不過片刻之間,就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當即一嘆:
“好深厚的內力。”
話音至此,她另外一隻手忽然打出。
這一次用的是拳法!
打出來的拳勢平平無奇,內中似乎也不存在絲毫玄妙可言。
江然隨手應了一拳卻也不想將對方彈出去,省的浪費了對方的貪字篇。
只是想要讓其知難而退。
卻不想,這兩拳一碰,江然心中頓時生出恚怒。
這一刻,江然只覺得眼前的無生樓主面目可憎,九命鬼童催人慾嘔,這涼亭蓋得哪裡都不像樣子,就連遠處的流川江,他橫看豎看都覺得不順眼,恨不能立刻拿着鐵鍬挖溝渠,將其改道纔好。
這些念頭在心中只是一瞬,江然便已經催動造化正心經。
心頭頓時一片澄清。
再擡頭,無生樓主的第二拳已經到了跟前。
可跟先前那一拳相比,這一拳則好似烈火,宛如赤雷。
雷霆震怒,攝人心神。
江然早有準備,造化正心經一轉之間,擡手一拳,兩拳相撞。
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涼亭的四根柱子,一起發出劇烈炸響,一整個涼亭蓋子,打着旋的飛到了天上。
無生樓主身軀微微晃動,江然衣袍鼓起,擡頭對視一眼。
就聽江然說道:
“五毒貫世經?”
“明知故問。”
無生樓主擡頭看了一眼頭頂上已經到了半空,正朝着地上墜落的涼亭屋頂一眼。
隨手一招燃血刀切去。
嗤的一聲,整個涼亭頓時分開兩邊,各自墜落。
就聽她輕聲說道:
“你的內功,究竟是怎麼練的?
“魔教武功之中有許多都可以速成……但往往需要殺人飲血,利用活人練功。
“但是你的內功之中,不曾沾染那般血腥,中正平和,好似玄門正宗。
“想來絕非是通過此種手段成就,可你這般年輕,着實是叫人難以理解。”
“樓主想知道的話,我們可以慢慢談。”
江然說道:
“你將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我,我將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
“有來有往纔是交往之道。”
無生樓主則緩緩站起身來:
“也罷,即如此,咱們繼續。”
話音落下,她身形一躍而起,直奔江然而來。
方纔坐着還是有幾分施展不開,如今站起身來纔算是動了真格的。
和無生樓五毒不同,無生樓主的五毒貫世經乃是一整套絕學。
彼此之間可以相互配合,貪字篇在貪毒的手裡,是一門可以借力打力的手段,利用江然的內力,再返還給江然。
然而在無生樓主施展,卻不僅僅可以做到借力打力,還可以藉此催發其他四毒絕學。
威力不可謂不驚人。
兩人這一交手,便從涼亭之中打了出來,於流川江旁邊接連對招。
又從流川江畔打到了流川江上,兩個人皆是輕功高絕之輩,雙足踩在水面之上,打了一個波瀾壯闊。
這一慕慕映入九命鬼童的眼中,心卻是一個勁的往下沉。
他們本以爲江然一個人武功蓋世,卻沒想到,這無生樓主也是深不可測。
自問縱然是恢復了全部的功力,想要拿下這無生樓主都未必可行,更何況還有一個更加厲害的江然……
這一趟……着實是不該來。
而此時此刻,江然和無生樓主似乎已經打的興起。
五毒貫世經,貪嗔癡慢凝……各路手段,被無生樓主接連施展出來。
江然除了未曾動用驚神九刀之外,也是連番施展自己的一身本領。
自流川江畔,又打到了那涼亭之上,圍繞着四根柱子接連出手,打的九命鬼童差點喊救命。
隨着一次雙掌碰撞,彼此分開之後,無生樓主這才長出了口氣:
“好……你的武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而站在流川江畔一塊大石頭的江然,卻嘆了口氣:
“可惜,你讓我很失望……
“我以爲,你是她……原來,不是。”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似乎是真的在失望。
“你以爲本座……”
無生樓主似乎還想問問,然而話到一半,看着江然的表情,她忽然話鋒一轉:
“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她?”
“你的內功雖然很深厚,但是招式太過淺薄。
“我一路施展和你打到現在不是因爲你武功當真可以將我逼迫到這個程度,只是想要看看你到底還有沒有其他的手段未曾施展。
“可如今看來,你當真已經是黔驢技窮。
“有人曾經跟我說過……她也是天才。
“十八天魔錄,她看一門,會一門,若不是有些武功不能一起練,而有些武功又不適合修煉。
“她恐怕可以成爲有史以來第一個將十八天魔錄盡數練成的人。”
江然輕聲說道:
“可是你……翻來覆去都是五毒貫世經。可見,你最高明的武功,便是這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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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便是夾在其中的燃血刀……
“十八天魔錄幾乎一招不用,怎麼可能是她?”
到底是誰?
失去了四肢手腳的九命鬼童,這會除了看戲之外,實在是也做不到其他的事情了。
心中更是忍不住生出八卦,納悶江然所說的到底是哪個?
無生樓主則在聽完了這番話之後,陷入了沉默之中。
江然也不曾言語,更未曾繼續出手。
半晌之後,無生樓主沉聲問道:
“你想她嗎?”
“不怎麼想……”
江然一笑:
“在我有生以來我都不曾見過她,自然是想不得的。
“只是她終究不是別人,對我來說也有着不同的意義。
“如果,她還活着的話,那我,或許也會爲她高興。”
他說到這裡,擡頭看向了無生樓主:
“你既然知道我說的是誰,那你的這一番試探,可以到此結束了嗎?
“你不是她,就莫要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了。”
“她死了……”
無生樓主的聲音映入江然的耳朵裡,就聽她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雖然不是那一戰之後死的,但也未曾拖延多長時間。
“她的傷,無人能治。
“我耗盡一切手段,也僅僅只是見證了她最後半年的時光。”
“你是誰?”
江然擡眸,眸光之中隱隱散着刀芒。
無生樓主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帽子之下的是一張女子的臉。
這張臉並不如何出色,鬢邊已經有了白髮,眼角也有了皺紋,看上去大概在四十歲上下。
她一步走出,來到了江然所在的那顆大石頭跟前。
靜靜的看着江然良久之後,嘆了口氣:
“一轉眼,你都長這麼大了……
“你可以叫我……柔姨,我應該還當得起你這麼稱呼。
“畢竟,雖然你不是我生的,但是,我曾經餵養過你。”
“餵養過?”
江然愣了一下,身形一轉自石頭上飛身落下:
“你……你到底是?”
“我是你曾經的乳孃。”
無生樓主看着江然,強行粉飾的冷漠,已經再也無法遮掩眼眸之中那涌動的情緒。
她的眼眶微微發紅擡頭看着江然:
“少尊……如今可能吃飽?穿暖?可曾有人於身邊,噓寒問暖?”
江然張了張嘴,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有些事情忽然就有了解答。
乳孃……
雖然不是親孃,但這份關係也絕非尋常可比。
怪不得,大年夜會有那樣的一頓飯。
只是,乳孃又如何能夠有一身這般高明的武功?
江然的心中又添了困惑,同時他也不明白,既然是自己的乳孃,爲何還要殺自己?
無生鎮的那些殺手,絕非玩笑。
只是這些問題,他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去問。
“我知道少尊心中,如今必然有許多話想要問我。
“你如今武功這般高明,縱然是魔尊復生,只怕也不是你的對手。
“按照你娘臨終之前的囑託,我可以將這些事情全都告訴你了。”
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柔姨。
江然深吸了口氣,終於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她……葬在何處?”
“狄水河,飛瑩岸邊,柳葉山莊。”
柔姨輕聲開口:
“我將她和魔尊,合葬在了柳葉山莊後山之上。”
江然默默將這個地方記在心頭,一時之間說不出來究竟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既有失落,也有悵然,臨了臨了,還有點說不出來的慶幸。
至少她是真的死了……而不是這些年來偷偷活着,卻又從不現身。
柔姨則是帶着他,重新來到了那沒有頂的涼亭之內坐下。
看着江然沉聲開口:
“只是,你如今雖然武功蓋世,可是,這般行事仍舊太過。
“你可知道,如今你身份暴露。
“昔年那些人,必然捲土重來。
“君何哉只是當中一個,於他的背後,還有更加高明之人。
“這幫人武功匪夷所思……昔年夫人是何等了得,魔尊又是氣吞山河之輩,那一役,咱們有多少高手匯聚在一處?
“最終,卻幾乎全軍覆沒。
“不僅僅是因爲君何哉於行囊之中下了蠱。
“更是因爲,這幫人的武功極爲了得,當中不弱於魔尊之輩,便有足足五人之多!”
江然猛然擡頭。
昔年江天野和青央夫人遭遇了什麼人,到底是被什麼人所殺。
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一直都是朦朦朧朧,迷迷糊糊。
雖然從當年君何哉勾結五國的那封信上,可以猜測出,這幫高手必然和五國有着很大的關係,五國的大內高手也定然參與此戰。
可江然所知,也僅僅只是如此而已。
老酒鬼昔年被人騙走,轉戰江湖,唐天源和渡魔冥王也不曾參與其中。
如今這還是江然遇到的第一個,參與了昔年那一戰的人!
“他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