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這樣略一猶豫,方耋倒會錯了意,輕輕一擊掌,道:“我就知道你是成大事的人!李將軍,你竟然來了這裡……我記得在璋城的時候你和臨西軍的人有過聯繫——你現在也是臨西軍的人了麼?是臨西君要殺朱厚!?”
李伯辰心頭一跳,暗道或許可以通過方耋來打探朱厚那裡的消息。但隨即又想,方耋對自己也算有情有義,還有個老母親要贍養。真這樣哄騙他,實非君子所爲。
他便嘆了口氣,道:“我——”
剛說了這一個字,門簾卻忽然被挑開,孫掌櫃春風滿面地走進來,道:“李將軍,寶物,真是寶物!”
兩人便坐直了身子,方耋立時笑道:“李將軍出手,自然不會是俗物——掌櫃的,值得多少錢?”
孫掌櫃走到李伯辰身邊坐了,笑着豎起三根手指。方耋一皺眉,道:“三千錢?這也太少了。”
孫掌櫃笑道:“我這裡暫時能拿得出的,就三千。但莫急,我再籌措一下,還有三千。”
方耋想了想,道:“哦……掌櫃的是想——”
孫掌櫃只嘿嘿笑了笑,看李伯辰:“李將軍,要從櫃上走,拿現錢還得拖些日子。我猜將軍是有些急事,纔要將這寶貝出手。既然是方先生的舊相識,我就破個例,這錢我先墊上。”
說了,從袖中摸出三塊銀鋌擱在桌上:“要是覺得價錢不合適,還可以議一議。”
方耋向李伯辰使了個眼色。李伯辰略一想,立時明白了。
這位孫掌櫃其實是想自己買下吧?弄到手,自己獻給朱厚,總比以鋪子的名義獻上要好。要他真懷了這樣的心思,那剛纔去找師傅看,該也不會透露太多。這就太好了。
他便笑道:“這價格公道。”
孫掌櫃立時站起身,道:“李將軍真是痛快!將軍再坐一坐、稍等,我這就去再籌三千!”
方耋又向李伯辰使了個眼色,也起身道:“掌櫃的,咱們借一步說話。”
孫掌櫃愣了愣,看李伯辰一眼,道:“好。”
兩人走到門前,方耋對孫掌櫃小聲說了些什麼,孫掌櫃點點頭。方耋又道:“阿明,你也來。”
那夥計便跟了過去,三人走出門。
李伯辰皺起眉,心想方耋是要做什麼?他該不至於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吧?真是那樣的話,剛纔大可不必對自己囉嗦許多。他或許是打算編個什麼理由,叫孫掌櫃和夥計不要將自己來此的事情說出去吧。
但說實話,這樣還是不保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兩人萬一說漏了嘴,還可能有麻煩。
可這也只怪自己運氣不夠好,竟然撞到賊巢裡了。
他嘆了口氣,將桌上的三塊銀鋌收起,又安慰自己:那孫掌櫃老於世故,嘴巴該很嚴。那夥計剛纔在外面的時候應對得體,該也不是不知輕重的。過些日子漸漸將這事忘了,或許也就真沒事了。
如此,就又坐了一會兒。他以爲方耋交代完了很快就會回來,但等了一陣子,還不見他人。李伯辰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起身走到門口撩開簾子往外看了看,見堂中無人。
他想了想,走到門邊坐定,陰靈出竅,穿牆而過。
一牆之隔便是後院,見院中有兩個男人在說話,他站下聽了聽。一人道:“……他那一把年紀,有什麼好鑽營的?朱大將軍能封他個什麼官兒麼?虛頭巴腦,看着就來氣。”
另一人道:“嘿嘿,封了又怎麼樣?誰知道那官能當多久?”
該是孫掌櫃口中的“師傅”吧?聽他們這話,那掌櫃果真沒怎麼提到自己。李伯辰心中稍安,正要再往後院的各屋中探一探,肉身忽然聽得腳步聲。他忙返了回來,見是方耋。
方耋撩開簾子走進屋,李伯辰站起身,道:“你去和他們——”
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方耋身上有血腥氣。
李伯辰愣了愣,便見方耋臉色凝重,低聲道:“李將軍,已經料理好了。你安心,不會有人再把你的事說出去。”
李伯辰反應了一會兒,忽覺一股熱血上涌,道:“你把他們殺了!?”
方耋點點頭:“屍體在我房間裡。我是這裡的鎮場師傅,尋常人不敢進我的屋子。”
又道:“那個孫掌櫃沒告訴師傅是什麼人帶來了那寶貝,你的事只有他和夥計知道。孫掌櫃這人熱衷向上爬,向來不討喜。那夥計又是個好吃懶做的,天天說希望得一筆橫財。我下刀的時候有講究,到了夜裡把屍體拋到城外去,給夥計手裡塞把刀,別人一瞧,自然是夥計見寶起意,沒人會往你我身上想。只是你那寶木要留在那兒,做個證據。”
但李伯辰哪有心思聽他說這些?此人剛纔還和孫掌櫃、夥計談笑晏晏,卻轉臉就下毒手!那兩人縱使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可他們何錯之有?!方耋的心怎麼這麼毒!?
他心中一怒,倉啷一聲抽出魔刀壓在他頸上,低喝道:“你!!”
方耋愣了愣,似乎嚇了一大跳。但隔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李將軍,你覺得我心太狠?”
李伯辰也怒極反笑,道:“你覺得呢!?”
方耋嘆了口氣,正色道:“我覺得?我覺得要是他們知道了你就是殺了朱毅的人,立即就會去告訴朱厚。到那時,只怕將軍的大事就做不成了。”
頓了頓,又道:“只怕我也難有活路,我母親也難有活路。李將軍,這話不該我來說,你該比我更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亦要殺伐果斷。在璋城的時候你去救陶家人,是何等英雄氣概。那時候,幾天的功夫便對我據實以告,叫我爲你做事,又是何等果決!”
李伯辰咬牙瞪了他一會兒,終於在心中重重地嘆息一聲。
難道自己不知道?在璋城時候,方耋能背棄隋子昂幫自己,可見他這人是善於鋌而走險的賭徒性子。這人,“上進心”極強,善於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他是真覺得自己是爲臨西君做事的吧?因而如今又想攀上自己這條大船,再掙個前程?
可他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也全是因爲自己的。在璋城時明知他是這樣的人,還是用了。要用修行的話來說,那兩人的死,與自己也脫不了干係——這便是緣果!
這時候將他給殺了……自己真是又當婊子,又立牌坊了!
他將牙咬得咯咯作響,猛地將刀撤了下來,道:“你想錯了。我不是在爲臨西君做事。只怕你做了這些,也得不了什麼好處!”
方耋一愣,但又笑了一下,退後兩步。李伯辰以爲他要走,方耋卻忽然跪了下來,道:“李將軍,你要覺得方某全是爲了自己,就也想錯了。我在你眼裡雖然是個小人,可也懂知恩圖報。我母親的命,就是你給的。能不再被人當做一條狗,也是因爲你的恩惠。”
“是你給了我修行法門,就算我的師尊。我的本領是從你那裡來的,你要覺得我不配活在這世上,就把我斬了吧。”
李伯辰嘆了口氣,也退後兩步,慢慢將刀還了鞘。他不看方耋,從懷中取出那三塊銀鋌丟在他面前,道:“我沒資格殺你。這錢,我不能要了。你要真覺得我對你有恩,把錢還給孫掌櫃的家人吧。”
他轉身走出去,但撩開簾子的時候又忍不住道:“方耋,什麼叫殺伐果斷?匪徒爲了錢財殺人不眨眼,也是殺伐果斷麼?”
方耋沒說話,他大步出了門。
他牽了馬,疾行一段路,混入人羣裡。天頂日頭明晃晃地照着,該是正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起來,但一點胃口都沒有。又走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在心說,方耋。唉。
要將今天的自己換成李定、隋無咎,大概都會將方耋好好誇獎一番。其實換成這世上大多數的“英雄人物”,都會如此吧。倒是自己有問題,還是旁人有問題?方耋說的要是真心話,他現在也覺得很委屈吧。
殺了那兩個人,的確很保險,可他實在無法接受僅僅因爲“或許會走漏風聲”,便取兩個無辜之人性命的做法。昨天夜裡和小蠻說自己不知道怎麼號令人,如今看的確是的。要自己真成了臨西君那樣的人物……對方耋,是賞是罰?
要作爲北辰帝君呢?北辰帝君賞善罰惡,自然當罰。可自己還不是。
真要成爲那樣的至高主宰,還得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在此之前呢?不知道要做多少違心的決定。
他慢慢走着,一時間也沒什麼心思再去想到哪裡找錢。又行一段路,聽着前面人聲鼎沸,瞧見不少人圍在一間茶鋪前。又聽有人高聲道:“……這正是,臨西縣裡簫聲老,英雄飄落成飛蓬!”
是兩句定場詩,這是有人在說書吧。李伯辰本沒什麼心思聽這個,可“英雄”兩個字卻觸了他的情,腳下便慢了慢。此時一人叫道:“鄭先生,別說這些老故事了,不如說說臨西君吧!”
就有人附和道:“對!說說臨西君李生儀!”
李伯辰愣了愣,臨西君叫李生儀的麼?他倒是頭一次知道。他想了想,將馬牽到路邊,靠着站下了。他心裡很煩,想,要聽聽那位臨西君的故事也好。在這些百姓的心中,臨西君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被圍着的那說書的鄭先生儀表堂堂,穿一身青衫,持一柄鵝毛扇。他拿扇壓了壓,笑道:“臨西君?哈哈,前天說臨西君,剛被請到衙門裡坐了監,哪還敢再說?再說,只怕飯都吃不上了!”
人們鬨笑起來,只聽一陣叮叮噹噹的響,紛紛往他面前的小簍子裡拋錢。
鄭先生便又道:“多謝,多謝,諸位,那我鄭某人也豁出去了,就說一說這個——”
他講到此處,街上走來三個差人擠進人羣裡。帶隊那差官喝道:“閃開閃開!”
李伯辰在心裡嘆了口氣,暗道怕是聽不成了,便打算牽馬離開。
這時聽那差官道:“老鄭,你又在這兒口無遮攔,還想到我那兒蹭茶麼?”
李伯辰聽這差官說話,是李國口音。這時周圍看客也鬨笑起來,似乎並不很怕。他便愣了愣,又見三個差人找了張條凳坐下,那差官道:“茶!乾果點心!”
茶鋪的夥計忙應了。鄭先生竟也不很怕他,笑道:“徐班頭,你不去巡街,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徐班頭啐道:“巡他姥姥!媽了個巴子的,前天非要我拿你,我把你拿了,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天就放出來了吧?結果當晚家裡柴火堆就給人點了。操他媽的,是老子想拿你嗎?怎麼不去點府尹他家草垛?”
大夥又鬨笑起來。鄭先生拱拱手,笑道:“叫您受牽累,是我對不住——徐班頭想聽什麼?”
差官道:“就說李生儀打隋狗!給老子出出氣!”
周圍人轟然叫好,紛紛喝道:“鄭先生來一個!”
李伯辰看得發愣,心道在散關城外的時候已經領教過北地民風,沒料到侯城亦是如此,怪不得臨西君可以成氣候。
又聽鄭先生道:“徐班頭,要說比起打隋狗更解氣的,我這兒倒有現成的——”
他忽將身子往前一傾,周圍的人便也隨着他往前一傾:“我聽說,前些日子有人去刺殺臨西君,結果被活捉了。一審,說是什麼奉天子旨意的空明會衆!”
“那人對臨西君說,只要他應允將我李國拆做高國的一個州,高天子就扶他正位!臨西君一聽,當時就變了臉色,罵道,此乃我祖宗土地,千年煌煌基業,豈可予人!?又將雙指一併,再喝道——”
李伯辰聽到此處,心猛地一跳!
這鄭先生說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應允將李國拆做高國的一個州,便扶他正位”——這不正是當初葉盧遊說自己的說辭麼!?這說書人不可能憑空編造出這些話的!
他忙再細聽,說書人卻又繼續繪聲繪色地說起臨西君是如何怒斥那刺客來了。周圍看客聽得過癮,紛紛叫好,但李伯辰知道這些多半是添油加醋的演義。這麼一驚,他倒暫時顧不得再煩躁了,便道,該再等等……等這位鄭先生散了場,好生問問他是怎麼得到這些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