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翼氣得渾身發抖,憤憤道:“竟把我的靈力說成戲法,還害我被老和尚取笑。虧我還救你,竟然恩將仇報。”
念遠羞赧不語。華櫻蹙眉道:“小事而已,你怎麼還像個孩子般計較。”
小翼憤憤不言。
念遠垂首看見身旁放着的錦盒,他昏迷後還緊緊抓在手中,華櫻就給他一併帶過來了。不禁欣喜,打開錦盒把裡面的物事遞給華櫻,“我那時選了很久,覺得這個最適合你了。你看——”
華櫻側頭一看,不禁愣住。
竟是一棵上等青玉雕琢的九重寒緋櫻樹,寒緋櫻上幾點紅純用血紅琉璃石點綴。窮形畢現,栩栩如生。而繁英累累,絕豔不凋。只是這被留住的美麗毫無生氣,總不及櫻花自凋的悽美。
華櫻摩挲着櫻樹默然不語,小翼面色一變,忽也取出一對笑臉無憂無慮的男阿福,恨恨道:“華櫻纔不喜歡那個呢,他喜歡這個,這是當年梨魄大人送的……”
華櫻突然一把推開阿福,小翼一時不防,差點摔在地上,急道:“華櫻你幹什麼,摔壞了怎麼辦?”
華櫻淡淡道:“摔壞就壞了吧,不過兩塊破泥巴。我現在愛這個了,多漂亮。”說着將青玉櫻樹舉到眼前仔細觀賞。
小翼大怒,踏前欲奪取櫻樹,華櫻早算到他不會善了,已先自轉身迴護,遂撲了個空。他不覺惱羞成怒,道:“什麼東西能比得上梨魄大人送的?華櫻,你變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喜歡這麼俗氣的東西……”忽回眸望向念遠,喃喃道:“因爲是他送的麼?”
冰藍眸子裡藍光一閃,手裡已多出一柄晶瑩剔透的冰劍。手腕轉動,劍光掠向念遠,然而方進幾寸便凝定不動。華櫻容色冰冷地擋在念遠身前,定定道:“要殺他先殺我。”
小翼容色幾轉,終於憤而擲劍。然眸光猶不放鬆,狠狠瞪着念遠。
念遠心裡一慌,垂首不敢與他對視。只有華櫻神色自若,似此間事都與他無關。
翌晨,華櫻方梳洗完畢,小翼已神色陰翳地出現在門楣。華櫻還未說話,他已一指將他點倒。面對他錯愕神色,小翼忽露出莫測笑容。
秋沫雲甫回府,心腹家人便湊前低聲稟告一事。他露出一絲錯愕神色,匆匆趕到書房。
只見一個青袍男子背對門口立於西窗前。西窗外是偌大一片寒緋櫻林,春色未開,點點輕紅點化了春色,分外妖嬈。
秋沫雲不覺悵惘,也許那人正如寒緋櫻一般,雖妖嬈絕美,慕者衆多,卻不爲任何人滯留。花開花落自有時,即使自己也無力挽留。
聽到腳步聲,青袍男子如夢初醒,轉過身來。他的面目雖清澈,冷俊,神色卻蕭瑟頹敗,即使窗外濃濃的春意也無法化解,他的出現就如清秋驟臨。
秋沫雲露出無奈苦笑,道:“我剛告訴你弟弟你還滯留在寒聲寺,現在你卻出現在我家裡,叫我如何自圓其說,濟海兄。”
蘭濟海又轉首向窗外淡淡道:“你隨便就告訴他我的行蹤,我還沒跟你算賬,你倒追究起我了。”
秋沫雲笑道:“你可沒說要隱瞞行蹤啊。再說你不是常常浮雲無跡麼,就算突然失蹤也沒什麼奇怪。”
蘭濟海不答,凝神注視窗外櫻花。良久方道:“這櫻花爲他種的?”
秋沫雲輕輕應聲。蘭濟海詫異地回眸看他一眼道:“沒想到你竟如此認真。”
秋沫雲淡淡道:“這一季櫻花凋落,這片林子的壽命也到頭了。因爲他也許永遠不能回來接受它們。”
恆府於聚虹城算得上中等人家,雖沒有雕樑畫棟,亭臺樓閣,卻也是幾進廳堂,古木掩映的幽靜之所。此時門口紗燈高掛,照見人世浮華。
紫翩翩輕釦門環,紅木漆大門“吱嘎”洞開一線,探出一個少年粗醜的腦袋。他一眼望見躲在紫翩翩背後的小蘋,驀的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窯子裡來的小賊回來了。”
說着,男孩揪住意欲逃跑的小蘋長髮,順手一耳光,罵道:“叫你偷夫人的首飾,窯子裡來的沒一個好東西。”
紫翩翩聞言臉色驀的一沉,小蘋同時大喊:“紫姐姐救命!”小廝驟見紫翩翩在旁,頓時唬得鬆手,小蘋趕忙躲到紫翩翩背後。
紫翩翩見連桓府奴才都敢如此欺負小蘋,可想而知她在這裡的生活如何困苦,不禁驚怒交加。倏然小廝被一隻憑空出現的手抓起,瞬間被扔得老遠,重重摔在地上。
“鄙人教奴不嚴,不意竟養出這種沒大沒小的奴才,驚着俞姑娘之處還請多擔待。”倏爾響起的聲音質感如一匹溫暖厚重的棉布,卻驚炸了紫翩翩心底留戀的秘密。
步出桓府的中年男子面容如聲音般親厚,穿着也是柔軟綿密的寬袍大褂,眼神卻像針——綿裡針。身後跟着一個瘦弱少年,衣着簡潔質地卻不俗。
紫翩翩冷冰冰道:“這裡沒什麼俞姑娘,桓老爺認錯人了。”
桓府主人桓汶灑然一笑道:“俞姑娘真愛說笑,俞薏紫是父母取的名字,怎可以不認?想當年我與令尊也算至交,你小時候還叫我一聲叔叔。你家遭難,我曾設法營救。奈何聖意難改,我只得求秋公子諸般照拂你。只望你身在青樓,仍能潔身自愛,最後找個好歸宿,清清白白的嫁人。小紫兒,還不叫我聲叔叔?”
紫翩翩黯然道:“桓叔叔……我還有什麼資格叫您一聲叔叔?俞薏紫這個名字,我也不配。我家世代書香,家教甚嚴。如今我竟在這種地方苟延殘喘,黃泉下有何面目見我爹孃。我再不配姓俞,這個名字,也希望桓老爺不要再提。”
桓汶長嘆一聲,道:“令尊臨刑前,曾託人帶信於我,萬要照顧你這滄海遺珠。令尊與你三位兄長問刑午門之時,令堂已在府中投繯。昔日親朋紛紛走避,唯恐引禍上身。只因你是女子,方逃過一劫。昏君立意要折辱你家,故下旨着你墮入青樓,身落樂籍,一生不得脫籍。全因令尊掌握了皇家一個重大機密,方遭此難。當時你已十二歲,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紫翩翩輕搖榛首,悽然道:“我身在閨中,如何得知其中曲折。只知那日本平靜得緊,瞬息之間人事大變,直如暴風驟雨,一夕間滌盪殆盡,獨留我一人到那骯髒之地。那時候年紀還小,沒膽尋死。現在想來,還不如當日和父母一同去了乾淨。”
桓汶道:“小紫兒,令尊說秘密如今唯你一人知曉,你可得好好想想,不能讓你全家枉死啊。”
紫翩翩黯然垂首,神色不定,卻不見任何肯定表示。
桓汶輕笑道:“小紫兒,想不出就算了。不要勉強,那些悲傷的回憶,能忘記就忘記吧。蘋兒……”話語又轉向小蘋,語氣明顯寵溺溫婉許多,“容哥哥的下人得罪了你,我叫他向你賠罪來了。容兒!”語氣又轉爲嚴厲地不容抗拒,“快過來給妹妹賠罪。”
桓容蒼白的臉捲起一陣紅潮,像是不堪忍受此種屈辱,卻懾於乃父威力,只得乖乖走到小蘋面前,嗓音喑啞:“蘋妹妹,對不住,哥……向你賠罪了。”
小蘋側身避過,冷冷道:“不用勉強,我擔不起。”
桓容神色一滯,忽爾釋然,眼波一轉輕笑道:“反正我們也快成一家人了,不用如此見外。”眸光中流轉輕浮蔑視。
紫翩翩暗暗嘆息,秋沫雲本有意將小蘋許於桓容,希冀成爲她的好歸宿。如今看來絕非良配,還得從長計議,卻免不得委屈小蘋暫留。
紫翩翩低低勸小蘋幾句,她卻只顧垂首不語。桓汶忽肅容道:“小紫兒只管放心,既然秋公子將蘋兒康健平安的交給我,我也當還他一個毫髮無損的孩子。”
小蘋倏爾擡首,眸裡璀璨流麗的光芒是一個孩子單純無傷的信任。她依依站到桓汶身邊,拽着衣袖。桓容斜睨小蘋,鼻端迸出低低哼聲。
紫翩翩卻總算鬆了口氣,柔聲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末了暗示過不多久會接她回去。果然她清眸一亮,倏爾暗淡,像在思忖華櫻會否讓她回去。月色透過枝葉灑下無數陰影,難以抖落地印於她細細的睫毛。
小蘋房間是夫人特別安排,距正房甚遠,偏於一隅,淒涼落寞。本來她也無意與桓府中人接近,樂得清靜。然而自從名義上的哥哥桓容偶然遇見她之後,這個清靜的地方也不再幽謐。
三不五時的騷擾,最後在夫人的縱容下變成公然輕薄。小蘋過慣寄人籬下的生活,卻從未被人如此欺辱。何況桓容還一付理所應當的模樣,甚至說她來這裡便爲成年後嫁他,成爲他的玩物。只要一想到會有這一天,她就輾轉難眠。無數次從夢中驚醒,顫抖雙手尋摸門是否閂好。幸而桓容早當她是飛不出手心的籠中雀,年紀也小,多抱着戲弄的心態。但是平日裡的訕笑戲謔已令小蘋忍無可忍,終於鼓起勇氣去尋華櫻。然而華櫻三番五次的無動於衷,終於令她爆發了所有憤怒。
但如今她還是孤孤單單躺在木板牀上,臉龐深深埋於被褥,淚水淋漓打溼單薄褥子。忽然肩膀被人輕拍,她回眸看時,竟是最不想見到的桓容,頓時抹乾眼淚,冷冷道:“大少爺來這麼僻陋的地方不怕髒了衣服?夫人怪罪的話我可賠不起。”
桓容不以爲忤,嬉笑道:“你不是有個好哥哥麼?聚虹城裡無數豪富肯爲他一擲千金,一件破衣服如何在他眼裡。我就奇怪了,他怎不拉着你一起享福,卻要送你來這裡受苦,看來他這個哥哥也甚不稱職。”
小蘋急道:“不許說我哥哥,你沒資格。”
“是,我沒資格。”桓容臉上浮起一抹輕蔑笑容,“我沒資格做他的入幕之賓。”
小蘋氣得滿臉通紅,小手上揚,想要給他一記耳光,然而半空就被攔下。桓容輕笑道:“多嫩的小手!你的姿色比你哥哥也不遑多讓。你們兄妹倆還真是天生幹這個的,就這麼惹人憐愛。即使明知你哥哥是男子,也無法將他和我們鬚眉濁物聯想到一處。他是天生清華,如詩如霧。可惜即使如何美麗,只要金銀在手,還不是任人予取予求?聽說他功夫非同一般,才把秋公子迷得如癡如醉。嘖嘖,可惜我趕不上生在那種人家,你哥哥的芳澤我是沾不到了,不過你,今生別想逃出我手心。”
小蘋瑟瑟抖顫,一半爲他對華櫻的羞辱,一半是無論如何無法脫出他手掌禁錮,驚怒交迸。
桓容依依將她的手枕在耳畔,柔聲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方纔你與紫美人嘀咕什麼,想出去,美呢你,誰不知道你已進了我的門。窯子裡出來的好不容易尋了處好人家,又被攆出來,誰還那麼傻再收你。”
柔糜的語調令小蘋一陣噁心,側頭不理。桓容伸手向她臉上摸來,口裡喃喃污言穢語。突然小蘋從牀鋪下摸出一把匕首,森寒光芒扎得桓容心底一寒,小蘋臉色亦如鋒刃一般冷寒,咬牙狠狠刺他一記。桓容一時不察,竟被她刺中肩頭,不禁撒手捂住肩頭大聲呼救。
小蘋知無論誰來都會認爲是她故意刺傷桓容,更無人過問他的卑劣,咬牙跺腳向屋外奔去。窗前簌簌傳來雨落之聲,滴滴雨滴比淚水更刺傷人心,她奔逃在夜雨裡,淚雨一際,天地之大,已然無寄。
蘭念遠還未起牀,便聽“哐”地一聲,昨日的小沙彌空明一頭撞入。他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小和尚還真莽撞,難怪師父罰他面壁收斂心神,不過看來昨夜已算白費。
空明喘氣不勻道:“華施主不好了……翼施主……說他不好了……你快去……”他好不容易把話抖清楚,念遠面上已勃然變色,無暇細問,直接披着褻衣衝出門去。
待他趕到華櫻房中時,小翼正好整以暇地慢慢品茗。華櫻平躺在牀上,聲息全無。
念遠陡覺一陣撕心裂肺的感觸震顫心胸,不禁頹然坐倒,竟連詢問小翼的勇氣也無。
小翼冷眼睨他沉痛模樣,更覺惱恨。冷聲道:“你坐在地上有什麼用,還不給華櫻找藥配來,不然他就真正無救了。”
“啊?”念遠猛地從地板躍起,反把小翼嚇一跳,“你不是說他不好了麼?還……有救——”一雙清眸期盼無限地望着小翼,灼灼目光烤的得他幾欲胡說一氣,卻也不願亂咒華櫻。遂澀聲道:“他只是舊疾發作,一時暈眩。但你也看出他氣息微弱,不仔細辨別便錯認他已不測。藥我其實都配好了,獨缺一味藥引。可恨我要留下煎藥,不能親自去尋。所以叫小和尚去叫你。他沒清楚告訴你麼?”
念遠抹去額汗,怔怔尋一張條凳坐下,道:“他只說華櫻不好了,我還以爲……哎——”
小翼搖頭,顯然對小和尚非常無語。
倏然念遠的目光又轉向熾烈,急切道:“還差什麼藥引?我立刻去取,捱久了出什麼岔子可好!”
小翼心底爬過一絲得意,面上仍是淡漠,道:“這一味藥引若在尋常時光尋來非常容易,可如今春雪初融,寒氣未褪。此時辰光也太早,尋它便不易。而華櫻的病可拖不得,我也只能暫時穩住他病勢蔓延,若沒人尋到藥引,實在危險至極。”
念遠聽不得“危險”二字,見他遲遲說不到正題,不禁坐立不安。
小翼斜睨着他,心底怒哼,續道:“不過要一尾鯉魚,金鱗紅甲 ,錦燦可喜的才行。如今辰光太早,集市未開。我看寺外不遠處有條河,河裡理應有鯉魚……”
他話猶未盡,念遠已截住言詞,“我馬上去找大師借釣竿,定會用最快辰光釣上鯉魚。”說着便要衝出屋去。
小翼不覺頭痛,擋住他道:“別說吃素的和尚廟不可能有什麼釣竿,就是你——真會釣魚麼?還有最重要一點我沒說,此時河上冰雪猶未解凍,得勞煩你想法子先讓冰河舒解才能釣魚。”
念遠瞪着一雙無辜眼眸茫然望着小翼,喃喃道:“要讓冰河解凍,該怎麼做?”他生活經驗極少,對世俗諸事皆不大瞭然。
小翼早看出他不過繡花枕頭,最好矇騙,當下竟抹過一絲嘻笑道:“你可聽過‘臥冰求鯉’的故事?總該明白了吧。”
念遠恍然,他原有些呆氣,一時不疑有它,衣服都未換,徑直披着件單薄褻衣去了。
小翼在他轉身離去後笑得打疊。又怕念遠回來後華櫻已醒,破壞他的計劃。索性搬張凳子守在山門等他回來繼續挖理由留難,不整死他絕不甘心。
小蘋在桓府內池畔假山縫裡躲藏了一天一夜。即使她那樣嬌小瘦弱的身軀躲在裡面仍顯逼仄,生硬的棱角硌得她身上塊塊淤青。府裡鬧哄哄的叫罵聲,來回奔波尋找的腳步聲如一場鑼鼓喧闐的戲,在她單薄的意識裡漸漸隱去。哥哥的影子無比清晰地浮現腦海,卻是一貫的疏淡,漠然。他甚至不看她,便決然轉身離去,與多年前爹孃離去的背影融成一片。
“爲什麼,我總是被拋下的一個?”小蘋喃喃自問,飢餓與冷雨激起的熱燒得她心頭陣陣迷糊。
“總有一天,我也要讓你看着我的背影——那麼無助!”
模糊的意識裡,一雙大手溫厚地握着她的小手,如多年以前父親強健的依靠。冰浸的毛巾貼在額頭,冷絲絲散去高熱,令她腦海陡然一清。細碎語聲如母親的溫情撫慰,點點滋潤她枯萎的心花。
她倏感印於眼皮的陽光分外刺目,睜眼時只見一副寬厚的眉眼近在毫釐。她悚然一驚,那人嘴角的微笑溫和地卸去她所有防備。
“桓老爺……”小蘋心底百味雜滲,不明白他爲什麼要救下她。她可是刺傷了他惟一的兒子。
似是窺見她心底的疑惑,桓汶寬容一笑,道:“我答應小紫兒好好照顧你,沒想到才過一晚便失職,真不知道如何向她交代啊。”他臉上掛着苦澀無奈的笑容,似乎真爲此事煩惱。
小蘋心裡又是一陣迷惘,孤單背後的溫暖救助已有許久不曾領略,竟如此不真實,卻令人心無比留戀。
驚鵲樓遍體盡墨,玄幃玄衣侍者,肅穆靜謐得似乎開的不是酒樓,而是靈堂。然而它依舊是聚虹城首屈一指的酒樓,餚饌酒品無它家堪敵。只是踏入驚鵲樓的人都必是沁風之國屈指可數的人物。
秋沫雲作爲武林近幾年突然崛起的新世家秋之一族宗主,自是其中之一。而他今日邀請的客人也能棲身其中,不過這時陪他在樓上淺淺品茗的人卻是蘭濟海。
雅閣名“寒泣”,由於規避開正午陽光,滿室陰影。
蘭濟海一個人杯杯喝着悶酒,秋沫雲卻不和時宜地細啜清茗,二人無話。
秋沫雲陡然思及以前華櫻曾說過最討厭這裡,肅靜地令人連酒都喝不下去,所以他們每次來都是喝茶,而自己似乎一時之間也改不掉這個毛病了。
“哈哈哈……我來遲了秋兄,當自罰三杯。”遠遠地傳來一個人粗豪爽朗的聲音。
蘭濟海蹙眉,掌中杯被重重擱下,當來人踏入“寒泣”之時,他身形微動,如從未出現般悄無聲息地隱退。
來人五短身材,肥溜溜的樣子像只大蝦球,而被肥肉擠到角落的細目卻露出非一般的神采。他掀廉一怔,只看到秋沫雲擎杯淡然微笑,卻本能地感到些微難以言明的異動,卻揉揉光頭,一笑而過。
他隨意坐到蘭濟海先前之位,還未說話,異變驟生。
一道奪神炙目的青藍光芒穿透秋沫雲座後玉石寒鳥紋屏風直指他頸後。來人張口驚呼,卻已不及阻止。寒光透體而過,秋沫雲身體倏然化作一座冰雕,然後從頭部迸裂,碎成塊塊。暗地裡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恨恨道:“可惡,是幻影。走——”窗後幾道澄黃影子倏然隱去,如窗紗上經陽光而化的冰霜。
來人嘿嘿一笑,重新坐定。秋沫雲卻遲遲不再現身,偌大雅閣裡,只餘來人一碗碗豪飲的聲音。突然他把碗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麼破酒,一點味都沒有!”
秋沫雲倏然掀廉而入,輕笑道:“驚鵲樓十年一釀的‘赤龍洌’可是難得一品,丁兄若太小看此酒,等下可不要醉得爬不起來。”他的面容波瀾不驚,衣衫點塵不染,似乎剛纔的刺殺不過一場戲碼。
丁焰嘶聲一笑,嘿然不語。忽聽窗櫺巨響,蘭濟海拎着兩個黃衫男子破窗而入。
他重重地將兩個已然昏迷不醒的男子摔在地上。頭巾滑落,赫然露出一頭藍綠長髮。
丁焰冷眼一瞟,道:“秋兄好大的面子,連‘風刃’都惹動了。”
蘭濟海斜睨他道:“出錢的人也好大面子,連‘風刃’都請得動。”
丁焰眉眼一冷,道:“這位朋友不是懷疑我丁焰吧。”
蘭濟海側頭,似全然不屑聽他說話。
丁焰衣衫無風自鼓,熾烈氣焰如羽翼賁張。倏爾掌作赤紅,朝蘭濟海背心抓去。忽覺眼前一花,蘭濟海身影卻現於左翼。他雙掌一錯,定睛一看,倏然四面八方閃現無數幻影,全是斜睨着他的蘭濟海,眉宇間輕蔑無比。
他倏然收掌,笑道:“秋兄手下果然人才濟濟,難怪連‘風刃’也不看在眼裡。”
秋沫雲無奈道:“他可不是我的手下,我可留不住他。”
丁焰細目一亮,不動聲色攤手道:“既是高人,自然不會甘屈小廟。”
小翼百無聊賴直打哈欠坐在寒聲寺山門等念遠。從一大清早直等到近午時分,念遠仍遲遲未出現。他生怕錯過好戲,連午飯都讓空明送到門口。空明雖千般不願,卻也擔憂念遠。遂與他一同守在山門,眼巴巴望他的身影。
兩人正沒心思地刨飯,倏然一道高大人影出現在門際。
兩人愕然望去,原來不是人影高大,卻是一個漁夫裝束的男子揹着念遠,手上提着的魚簍裡一尾金色鯉魚正鬱悶地在狹小空間裡撲騰。
小翼拂然不悅,空明卻驚喜地搶過鯉魚,道:“華施主有救了,太好了。”在他小小的心裡,沒有比那位比他見過的所有女施主更美麗的男子能夠醒來更開心的事。
欣喜過後,才發現念遠雙目緊閉,衣衫淋漓,面色枯黃,在瑟瑟春風裡抖如經秋之葉。
漁夫裝扮的男子道:“哪來的傻子!竟然敢在這種天氣只穿一件褻衣在冰上躺了一早上。等我看到他時,意識都已模糊不清,只會喃喃道‘鯉魚,鯉魚’的,莫非是個想吃鯉魚想瘋了的傻子?”
空明怒道:“施主不要胡說,蘭施主不是傻子。他是爲華施主取藥引纔去捉鯉魚的。‘臥冰求鯉’的法子雖然呆了點,古人不也用過麼?”
“‘臥冰求鯉’?難道那什麼華施主是他的母親。”漁夫摸頭道。
“不,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施主啊。我從沒見過比他更美的人。”空明呆呆道。
漁夫樂道:“哈,小和尚動凡心,還是對男的。看來你們都一樣瘋。”說完將念遠和魚簍放下,“看在他這麼癡的份上,魚錢我不要了。”說罷揚長而去,沿途留下一串歌聲。
“愚公移山嶽,天帝拔勇士。
精衛鎮海源,千年不奪志。
郎君誰家子,爲友傾生機。
幸我寒山叟,援君青苗質。
悲風世上道,詭譎天邊雲。
念茲拋遠音,最險世人心。”
歌聲漸杳,小翼面帶霜寒,徑直入寺。剩下奮力抱着念遠,手裡提着魚簍的空明愕然望着他的背影。欲喚他幫忙的話哽在喉間,腦海不停迴旋方纔歌聲。
小翼憤憤回到屋內,腦中編着種種理由。所有思緒卻在進屋後凝住,榻上空空如也,哪還有華櫻人影!
他寺裡寺外亂找一氣,焦急異常。驀的天色一暗,他悚然舉首望天。明明金烏高掛,晴空萬里,天幕卻似驀然被人垂下,須臾幽暗。雖只短短一瞬,已足夠給他警示。小翼心神恍惚,終究狠心跺腳,翛然消逝。
蘭濟海不耐二人絮絮聒噪,蹙眉拎起酒壺,空空作響。遂下樓添酒,偷一刻耳根清靜。
他懶懶倚牆坐於大堂。正午時分,別的酒樓均是人流如織,沸反盈天,而驚鵲樓大堂卻人跡杳杳,闃靜無聲,空闊迴廊惟有酒保踱步取酒的聲音。“赤龍洌”辛辣的酒味撲鼻而來,他未飲已先沉醉。
檐下鐵馬兒“錚錚”齊鳴,風聲簌簌。他眯眼假寐,直到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異響“噔”一聲驚破靜謐。
蘭濟海拔身而起,如一隻倦飛回巢的秋燕掠向“寒泣”閣。
丁焰目眥欲裂,遽然漲滿全閣的冰藍光芒令他呼吸滯澀,寸步難移,而秋沫雲眉目如春日融雪般漸漸消弭。虛空裡響起一聲冷笑:“想故伎重施?在我冰封結界裡,任何幻術都將重歸虛無。破!”
巨響過後,秋沫雲消逝的身影重新凝合。丁焰驀然驚呼,聲音啞在咽喉。一柄冰藍光劍在秋沫雲身軀方凝定一刻猛然穿透左胸,洶洶去勢不減,竟將他生生釘在地上。
蘭濟海撲入閣時,秋沫雲已軟倒地上,窗紗後一隻冰藍眼眸冷冷瞪着闖入的他。他右手一翻,一隻鷂鳥尖喙赤紅,迅疾衝破窗紗。然而窗後人影杳杳,只餘一抹冰藍陰影盤亙衆人心頭。
殘星三兩點,月斜五更鐘。孤星睜着泠泠冷眼旁觀世間變幻人事,許是沾染了高居寒宇瓊宮的神族冷冽。
小蘋怔怔望着窗前冷月孤星,玲瓏心如墜海底,浮沉悲漠。
驀的一雙溫暖大手自後摟住她的纖腰,她猛地一驚,十分不習慣地躲閃。息息熱氣噴入耳廓,那曾帶給她溫暖的聲音輕輕道:“這麼晚還不睡麼?”
一陣**如小蛇侵入,小蘋羞赧後退,慌忙躲到被窩裡低低道:“我就要睡了。”
桓汶溫和一笑,小蘋幾乎以爲方纔不過幻覺。他走到小蘋牀前,小蘋緊張得瑟瑟發抖,但他只是掖了掖被角便轉身離去。
小蘋緊繃的神經倏然放鬆,不禁責怪自己太過敏感,思緒混亂地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睡夢裡彷彿有野獸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刺得臉陣陣發癢。她不禁伸手抓去,卻觸到另一張臉。小蘋悚然睜眼,只見桓汶溫厚的臉近在毫釐,嘴彷彿噬咬般啃噬着她鮮嫩的臉蛋。衣衫盡解,她驚恐的眼落在他的眼底,卻是分外可愛。
小蘋頓時唬得哭都忘了,單薄力量掙不開桓汶的禁錮,淚水直順着眼角流入心底。
當她絕望地徒然閉眼時,桓汶卻突然瞪大眼睛,瞳孔已然散光,軟軟地從她身上滑下。
小蘋睜眼,只看見一個黑色勁裝的蒙面人。惟一袒露在外的纖媚雙眸,眸光如電,糝人脊骨。妍眸裡情懷冰冷,如透過一層薄紗看向她,似曾相識又莫名陌生。
蒙面人右手持劍,劍上鮮血淋漓,似乎飽飲的不止一人鮮血。他左手一揮,小蘋只覺灰濛濛一層光華落於臉龐,令她倦怠欲眠。“你是誰……”僅能吐出一句,她已困怠睡去。
而蒙面人凝神注視她許久,眼眸裡情感糾纏,忽低聲喃喃道:“我替你殺了他們,你滿意了麼?”
小蘋輕輕睜眼,漫天漫地的陽光覆蓋全身,溫暖春意藹藹飴入心田。似有很長很長一段時光不曾如此安寧地醒來,她忽覺不堪重負,頹然坐起。
一隻白玉手臂扶住她肩,“總算醒了,真急死我了。”紫翩翩玉顏黯淡,清聲如玉碎道:“昨兒深夜有人用石子擊打窗櫺,我起身看時,竟發現你躺在閣門外,怎麼叫都不醒,嚇死我了。”
小蘋歉然一笑,昨夜之事她不願對任何人提起,腦海依稀浮起蒙面人纖媚雙眸,心頭一陣迷糊。
華櫻倏然推門而入,驚破她的迷夢。小蘋擡首看見是他,撇頭不理。
紫翩翩卻尷尬道:“蘋兒,哥哥來了,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
小蘋冷冷道:“我沒哥哥。”
紫翩翩還要勸慰,華櫻卻搖頭讓她不用白費口舌。他定定佇立盯着她看了一會,直到薄怒爬上她的臉頰,才鬱郁去了。小蘋卻不禁怔住,良久方憤憤道:“莫名其妙!”
念遠面色青白,撫胸輕咳推開華櫻房門。華櫻垂首對坐於窗前,晨光低低垂入窗櫺,烙在他翩躚如蝶的羽睫,如一顆成形未落的淚珠。
“華櫻——”念遠澀聲喚道,不覺帶起一陣咳喘。華櫻思緒被喚起,見他面色不虞,連忙上前相扶,愧疚道:“是我害了你,沒想到小翼竟做出這種事。我哪有什麼舊疾,全是他編出來騙你的。”
念遠淡淡道:“不礙事。這點小傷只要回家便能治好。不過……”他欲言又止,終鼓起勇氣道,“沫雲兄昨日被人伏擊,至今昏迷不醒。你不去看看他?”
華櫻冷笑道:“我去看他纔不得了。他家裡人個個恨不得生食我肉,誰叫我污了他家公子名譽呢。”
念遠尷尬一笑,轉開話題道:“我醒來後空明說你和小翼都不知去向,我還以爲他把你帶走了。幸而你告訴住持大師已然先行回閣,我還擔心你的病不知愈否,幾乎一宿未眠……”他驀然泄露心意,不禁連耳根也一片緋紅。
華櫻卻似渾不在意,淡淡道:“可惜我不能陪你找大哥了,若秋沫雲醒來,你代我拜託他好好照顧我妹妹吧。”
念遠愣住,道:“你……要出門麼?”
華櫻淡淡一笑道:“你等會就知道了。”
午後時分,閣內突然吵鬧起來,兩個差役模樣的人凶神惡煞闖入小蘋房間,惡聲惡氣道:“你就是小蘋?你犯的事發了,跟我們走。”語畢不由分說將枷鎖架上小蘋脖子,一徑朝外拖去。
小蘋已驚得呆了。紫翩翩上前阻住兩人,怒道:“你們憑什麼抓她,即使官府也不能隨意捉人。”
差役認得紫翩翩是官衙座上客,不禁客氣三分,道:“收養他的桓汶並妻子、兒子於昨夜三更時分被人刺死。今早發現屍體時,全府人皆在,只有她不見了。聽說她前日曾刺傷桓容,潛逃在外。整個府裡就她嫌疑最大,全府中人都可作證,不捉她捉誰?”
紫翩翩愕然,小蘋可憐巴巴地望着她,決然搖頭。她倏又振作道:“我與你們一道去。她不過是個孩子,失手刺傷桓容還有可能,說她蓄意殺人未免太過武斷,我不能讓你們白白葬送她。”
“隨你。”差役隨口答道。扯着小蘋向外走去。
小蘋恐懼不已,抱住房柱喊道:“不是我殺的,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差役不顧死活地奮力扯着枷鎖,小蘋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仍死不撒手。紫翩翩急出眼淚,急急求她撒手。
諸人正僵持不下,忽聽一個清冷聲音道:“是我殺的,不關她事。”
衆人愕然擡首,只見華櫻泠泠立於門口,面容冷漠,如一棵守望千年的樹。
紫翩翩驀的喊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差大哥,他是蘋兒親哥哥,替她頂罪也是可能的。不要相信他。”
華櫻淡淡道:“三更時分,殺桓容於後院月門下。三更一刻,殺桓夫人於主屋。三更三刻,桓汶那日住於偏院書房,途中耽擱一段辰光,殺於牀上。兇器在此。”
小蘋又見到那盪漾心魂的三尺青鋒,淋漓血跡猶在,不禁愣住。紫翩翩卻幾乎昏厥。她嘴脣顫抖,語不成調,目中淚光盈盈。
差役將枷鎖從小蘋脖上取下。她眼底此時卻燃燒熾烈火焰,抓住末端定定道:“人是我殺的。這些話都是我昨日與哥哥說的,劍也是我給他的,你抓我吧。”
差役道:“既然你們兄妹情深,就一塊去好了。”另一人取出枷鎖向華櫻頭上套去。
驀然一條暗紅繩索不知不覺套於差役手臂,他心神一迷,竟將枷鎖套到另一個差役頭上。那差役怒喝,枷鎖猛然收緊,勒得他說不出話。
華櫻轉頭看去,念遠手持縛魂索立於身後,一張青白臉漲的通紅,血珠順着嘴角滑下。華櫻眸中感激悲痛夾雜,惟堅定對他搖頭。念遠不理,血珠涌得極快,驀然噴出一股血雨。
被縛魂索套住的差役只覺繩索鬆落,莫名其妙自己所爲,連忙鬆開枷鎖。
衆人眼前忽然騰起一蓬煙雨,一切景色模糊不清。煙霧散去之後,華櫻,念遠二人已消逝無蹤。
華櫻從煙雨中醒來,念遠仍是青白臉色,但神色不再頹敗,甚至喜道:“方纔的幻術定是大哥放的。除了他,再無人能施出如此幻術。原來他還記得我。”
“蘋兒呢?”華櫻倦怠道。
“她沒事。既然你已認罪,連兇器和行兇時辰都說的分毫不差。憑我的人脈,爲她脫罪還不容易。”卻是紫翩翩踱進房間。幾日間她似乎老去許多,明豔容顏十分憔悴。
華櫻垂首不語。念遠道:“我不懂如何照顧別人,只有拜託紫姑娘,麻煩你了。”
紫翩翩搖首道:“你不找我我才恨你呢。”
“你已是通緝殺人犯,聚虹城再不能待,以後準備怎麼辦?”
華櫻無語,良久方道:“你們就讓我去等死不好麼?天下雖大,可惜並無我容身之所。”
紫翩翩忽怒道:“你可以不管自己死活,卻沒本事讓別人也不擔心你。你死了一了百了,卻要我們怎麼辦?”
“偏秋公子重傷昏迷至今,若他在何愁救你。”
念遠惘然若失。他知自己關愛華櫻之情決不下於風神瀟灑的秋公子。可是,他與他距離太遠。秋沫雲可爲他安排一切,而他予他的,也許,只得一顆要被踐踏於地下的心。
愛一個人時,特別是愛一個高攀不上的對象。難免自輕自賤。這種悲哀情緒,註定了這顆心只得被人踩在地下。
也許,只有奇蹟,才能將他們牽到一處。惟有奇蹟——
“也許有個地方你可以去。”念遠驀然開口,“那是神族亦尋不到的所在,只要你去那裡,決沒人能找到你。”
紫翩翩不信道:“真有那種地方,哪裡?”
“我的家,御魔谷!”
紫翩翩滿懷期待地望着華櫻,華櫻長長嘆息,默默點頭。
念遠心尖一顫。
他又迷惘了,卻不知是歡喜得迷亂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
他知自已已很難從夢裡醒來,他已經徹底愛上了做夢的感覺。
即使這幸福是虛幻的美好,甚至帶來災難,他也甘之如飴。
集合不祥與妖異的櫻花,以鮮血爲生。開得越嬌豔,樹下埋葬的血腥便越濃厚。
爲櫻花所惑的人,若不及時退步抽身,必將落入萬劫不復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