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櫃露出無奈表情,解釋道:“哪是什麼兔子!小公子,我們殺它是因爲那是妖怪啊,仔細傷了你。公子,”他轉向無妄道,“那可是從沐霜山抓來的雪妖,妖性難測,小心傷了小公子!”
若是旁人,恐怕就此被唬住,然而無妄一聽便知道小孩懷裡的“兔子”,定是沐霜山靈族一脈中的“雪烏”。因爲外貌與兔子相似,又被人們稱爲“雪兔”。雪烏秉性嬌弱,靈力也弱,天性柔慈,從不傷人。其心稱“玉玲瓏”,可以肉白骨活死人,常常被不怕死的偷獵者捕捉賣錢。因爲沐霜山本是九死一生之地,所以“玉玲瓏”都是千金難求。
那掌櫃肯定是千方百計買來個活的雪烏,正準備取出新鮮的“玉玲瓏”時被這不懂事的小孩破壞。他不敢說出“玉玲瓏”之事,以爲普通人定會被妖怪二字嚇跑,偏生遇上兩個不怕死的。
無妄暗自冷笑,道:“天下哪有什麼妖怪!我看這也就是隻兔子,掌櫃的不要小氣,就把它賣給我們。”
掌櫃頓時愁眉苦臉,他看二人皆衣着華貴,不敢輕易得罪。便引無妄到店中僻靜處道:“不瞞公子,這確實不是兔子。它乃是沐霜山的雪兔,心臟可以入藥,稱作‘玉玲瓏’。可謂天下至寶,千金難求。公子還是勸小公子把它還來,要知懷璧其罪啊。”
無妄道:“所謂千金難求,也定有價錢。掌櫃的是生意人,不如實說。”
掌櫃見無妄如此出塵,定是不事生產,便故意搖頭爲難道:“‘玉玲瓏’可是個稀罕物,絕對無價之寶啊。”
無妄裝作急躁不知深淺狀,“不管多少錢,只要我弟弟高興,都無所謂。”
掌櫃沉思良久,似乎萬般無奈說出一個驚人數字。
無妄想,這老傢伙果然想搶人了。但御魔族最擅幻術,當下二話不說,便取出一張青瑤錢莊的鉅額銀票,扔在掌櫃面前。
掌櫃滿面紅光,深悔沒多訛他。卻也怕他反悔,連忙拾起銀票,與一幫下人將二人殷勤送出店門。
無妄邊走邊想,明天老頭髮現上當了可不好玩。畢竟他還要在聚虹城長住,還是晚上去消除他們這段記憶吧。
忽覺長衫下襬被人扯住,才憶起那緋衣小孩還跟着他。
他轉過頭去,頓時如被雷擊,呆立當場。
緋衣小孩面容如玉,彷彿冰雪雕成。一雙明亮大眼水汪汪望向他,柔脆嗓音低低道:“都是我不好,讓哥哥破費了。我知道那是很大一筆錢,明天定讓我爹爹派人給哥哥送來。”
“華櫻……”無妄喃喃道。令他震驚的不是小孩有着讓人震驚的好相貌,而是這張臉簡直與華櫻一模一樣,整個人就像是華櫻的幼年版。
“哥哥……”小孩怯怯拉着他的下襬,終於令無妄從起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他突然扯住小孩手道:“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不懂看上去彷彿神仙般的哥哥怎麼突然變得惡魔般可怕,卻仍然怯怯地道:“夜櫻,我叫秋夜櫻。”
“秋?”無妄茅塞頓開,抱起夜櫻朝城中最大的府邸,秋沫雲的宅院掠去。
夜櫻緊緊抓住無妄衣襟,不知道神仙哥哥怎麼能在瞬息間變幻如此多表情,也不知要將他帶向何處。但當他看見自己家熟悉的庭院時,便安下心來。不過神仙哥哥真是奇怪,大門不走要跳牆進去,還一直衝向爹爹說不可亂闖的書房。不過自己也沒見過爹爹的書房長什麼樣,所以就不提醒神仙哥哥了。
無妄一路如入無人之境般衝入秋沫雲書房,彼時後者正在房中作畫。見他闖入,也不覺奇怪,反而熱情招呼道:“真是稀客,無妄。我正作了一副你的丹青,要不要鑑賞一下?”
說完信手揚起手中畫卷,夜櫻只見畫中一片凌亂,有一個滿面染血,彷彿修羅惡魔般的人站在血海之中,眼神熾熱,似乎要將人溶化。他“啊”地一聲嚇得退後數步。無妄卻是瞬間滿臉血色褪盡,眼中烈火越燃越炙。
然而他現在已不如以往般無法控制情緒,反而很容易便冷靜下來。他不清楚秋沫雲是在耍什麼把戲,但他知道他是故意激怒自己。
“總不會活膩了故意找死吧?”無妄暗忖。若換作以前自己,秋沫雲已不知死了多少遍。於是心內暗暗提防,口中仍問道:“秋沫雲,他是誰的孩子?”
秋沫雲笑道:“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我的兒子?”
“不可能!”無妄怒道,“你的兒子怎麼會和華櫻一模一樣?難不成還是你和他生的?”
“呵……”秋沫雲眼中毫無笑意,忽輕嘆道,“若是可以,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閉嘴。”無妄惱怒他的話語,“你快說,他怎麼會和華櫻長得一模一樣?”
秋沫雲憐憫地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傻了,憑我們御魔族的本事,讓一個孩子生下來長得像一個人有什麼難的。”
“你就不怕別人說閒話?”無妄仍不放棄希望地問道。
“在這聚虹城裡,誰敢說我的閒話。”秋沫雲突然回覆了往昔的威風,目光炯炯注視無妄。
無妄似乎難以承受他的目光,喃喃道:“你這個瘋子!”如同放棄一切般匆匆逃走。
秋沫雲望着他的背影,心裡默默羨慕他的自由灑脫。
不論無妄的人生是如何被抹上黑暗的色彩,他依然是飛揚跳脫,擁有最自由的靈魂,從未被束縛。這一點,剛好與自己相反。
所以自己纔要拼命去毀滅他麼?
因爲越是看到他的光彩,越是感到自己的悲慘吧。
暗室裡,一人坐於牆角,越發顯出“他”的孤獨與落寞。直到秋沫雲踏入房間,“他”才如夢初醒般從自己的空寂世界裡覺醒過來。
秋沫雲坐到“他”面前,“無妄果然與過去不一樣了。然而他如今究竟是什麼情況,我們誰也不清楚。你確定要去冒險?”
那人語聲清脆,如擊玉石,淡定悠遠:“哥哥可以冒險,我爲什麼不可以?我家的血債,要他統統償還!”
秋沫雲長嘆一聲:“我沒有照顧好你,他一定會恨我。”
那人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卻聽“他”語帶譏諷,毫不留情道:“他什麼時候沒恨過你。秋公子,不用在我面前做戲,我看的還不夠多麼?”
秋沫雲默默退去,那人再不作聲。
直到他拐出屋角,才緩過氣來。這場戲,不知何時纔是終結,但他卻已從最後的東風處,嗅到衰敗。
無妄當晚輾轉難眠,半夜聽風吹翠葉下,忽有一絲不協竄入腦海,驚起時一支信箭已射入窗櫺。
無妄懊悔今日的失魂,展開信紙卻又震懾當場。
紙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華櫻在梵都。”
他已不知當信不信,只是他的人生,本就如風中游絲無有方向。
即使華櫻是他親手下葬,即使信來路不明,即使前路荊棘滿布,他也不畏懼闖蕩。因爲他的人生,始終是由自由開拓。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想做。
夜櫻不知道自己何時離開了溫暖的被窩,他懷抱着雪烏,如同懷抱一個孩子最美好的夢。
無妄偷偷翻過牆頭,心道:“不管你如何算計我,我也拉着你兒子陪葬。”
當他的身影消逝在月光裡,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現在夜櫻房門前。
“我——永不會告訴你夜櫻與華櫻的關係……”
夏的氣息在越來越濃郁的花香中漸漸熾烈,庭院裡明亮的翠綠如同孩子清澈的眼眸。靜夜憂鬱的花香,薰得孩子的夢飄飄蕩蕩,彷彿昭示了他未來的生活,也如同今夜的綠浪一般起伏。
——所有光明,都註定隕滅,
這是黑暗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