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東西兩市,洛陽也有南市和西市,其中南市最大,李賢幾次在洛陽,這都是必逛的地方。當然,如今身份不同了,他需要注意影響問題,這拉上人馬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就不太妥當了。畢竟,就算他善於忽悠,沒事情非得和上官儀等人打嘴仗就沒必要了。所以,這一天陪着兩位佳人上南市給自己的老婆買禮物,他還頗有些偷偷摸摸的架勢。
不消說,無論是李敬業還是程伯虎薛丁山,都不願意充當那個礙事的電燈泡,所以雖說不能擅離職守,但都是遠遠吊在老後頭,一面走還一面東張西望,就是不往前頭看。至於霍懷恩則更是滑溜,鑽進人羣中就不見了。但依據大家往日的經驗,都知道關鍵時刻這傢伙必定會悄無聲息地鑽出來。
於是,李賢左邊是談笑風生的李焱娘,右邊是始終保持沉默的蘇毓,這一個話多一個安靜,鮮明的對比讓他着實感到一陣不自在。雖說她們倆都沒有塗脂抹粉,但時人對於香料的熱衷是有名的,這走在路上,左面就飄過來一陣馥郁的芬芳,右面則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清新香味。這兩種相差極大的香味一陣陣衝擊着他的嗅覺,帶來一種莫名的觸動。
帶着老婆的摯友給老婆買禮物,這相當自然的事,怎麼感覺這麼詭異?由於太上皇夫婦和皇帝夫婦都擺出了在洛陽宮常住的架勢,因此洛陽城自是煥發出了空前的生機,這南市更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衣着華麗的豪門管事比比皆是,就是衣着開放的仕女們也並不少見。
賣金銀珠寶、瓷器皮毛、絲綢布帛的店面都簇擁着人頭,此外還有售賣傢俱的,賣扇子的,賣冰地。賣各色點心小吃的……這後頭幾種鋪子中,打着賢德倆字旗號的不在少數。至於這新開張的嘉德花莊同樣是生意興隆。這年頭達官顯貴家雖說都有園丁,但水平有高下創意有高下,既然有賣現成的,就算價錢再貴,爲了討美人一粲。亦有冤大頭肯掏腰包。
今天,李賢就充當了這麼一個冤大頭的角色。蘇毓倒還好。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在好奇地看着,可李焱娘卻不同,品頭論足吹毛求疵,好好地東西總能被她挑出無數不是,到最後那個胖乎乎滿臉堆笑的管事,臉上地笑容也開始發僵,更不用說滿頭黑線的李賢了。
好在這裡沒人知道他是此地的幕後東主,亦不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否則他這臉就丟大了!
丟下殺價殺得正起勁的李焱娘。李賢便信步往裡頭走去。這盆景當然不是他的獨創,早在東漢就已經出現,到了大唐更是發揚光大,但與其說是商品,還不如說是權貴家的專利,一般都是由專業園丁和匠人在人家家裡侍弄的,平時在斗香會之外。兩家人鬥鬥自己家的盆景也不是怪事。如今有了這樣一個方便的定製渠道,自然不愁賣不出去。
就在三天前。他還送了自己地皇帝兄長一盆,用的是青玉和小松青,總之一片綠色,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
僅僅是這家鋪子就僱傭了超過二十個一流園丁和玉匠,所以放眼看去琳琅滿目。這最裡頭一間更是珍品室。誰知道還能讓李焱娘挑出那麼多不是來。他正在心裡琢磨李焱娘和屈突申若有什麼不同,卻只聽角落中傳來了一聲驚咦。拐過去一看。就只見蘇毓正和某人大眼瞪小眼,雙方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居然這麼巧!”
李賢站在那裡打量了片刻,忍不住心生讚賞。那位巧遇蘇毓的麗人頭戴三葉金冠,紫褐色的道袍下赫然是一條絳紅裙,肩頭搭着一襲九色離羅帔,脣不點朱,面不塗粉,那莊重的裝束卻遮不住天生麗質,猶顯清麗風情。雖說已經闊別許久,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這正是兩年未見的徐嫣然。
“小蘇你也來這裡買花?”徐嫣然才問了這一句,便看到不遠處地李賢,頓時爲之一滯,旋即纔不自然地笑道,“原來你是和六……公子一起來的!”
這話說得蘇毓大爲慌亂,趕緊搖手道:“我和焱娘姐只是陪他來挑選送給申若姐姐她們地禮物,沒有別的意思!”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李賢聞言苦笑,見徐嫣然也露出了難以自禁的笑容,忍不住暗歎蘇毓太過老實。果然,他就看到徐嫣然笑吟吟地伸手在蘇毓的臉上掐了一記,旋即湊上去低低說了句什麼。雖說他聽不見,但猜想必是調侃,因爲只是下一刻,蘇毓那張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頭更是搖得撥浪鼓似的。
不知爲何,平日恬淡地徐嫣然卻沒有放過這一遭,朝李賢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隨即輕吐櫻脣道:“再說了,這鋪子原本就是六公子地產業,你們在這裡買東西,豈不是左手的東西送給右手?”
徐嫣然話音剛落,李焱娘便忽然從斜裡冒了過來:“好啊,這果然是六郎你私下裡開地!你這鬼主意怎麼就那麼多,賺錢的點子一個接一個,這麼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帶挈我們姊妹!”
這攢私房錢的事情,傳開了豈不大大不妙?雖說腹謗不止,但李賢明白,今天被那位徐才女這麼一揭穿,他就不用再考慮這邊的收入了,因此乾脆假充大方,當下就答允讓李焱娘入一分股。說笑的時候,他忍不住在那身道裝上連連瞟看,心下不得不承認,這隻要天生麗質,穿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比如當初屈突申若和賀蘭煙出家那會子,那道袍穿在身上還不是令人驚豔十分?
彷彿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李焱娘忽然問出了一個李賢正想要知道的問題:“嫣然,這到了洛陽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洛陽女冠觀也不少,你究竟在哪裡清修?再說了,就算出家也不必悶在道觀裡頭,大家姊妹出來聚聚有什麼可忌諱的?”
蘇毓亦在旁邊附和:“沒錯,過幾天申若姐又要召集大家遊園。不如嫣然姐也一起來吧!”
對於這樣的盤問和邀請,徐嫣然的臉色頓時更不自然了。她悄悄瞥了李賢一眼,見其正朝自己看,連忙垂下了目光,沉吟片刻方纔笑道:“我這出家與當初申若姐和申若不同。她們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卻是師從袁真人。入道乃是爲了本心,怎好老是在紅塵中走動?”
“這話就不對了。”一直在旁邊只聽不說的李賢終於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話。“袁真人當初還不是常常在紅塵中走動,也不見他的道心有什麼影響。要我說,紅塵萬丈,若是不在其中多打幾個滾,絕對體悟不出什麼大道。入世和出世並不矛盾,嫣然可不要着相了。”
李焱娘和蘇毓被李賢這麼一通話說得一愣一愣,後者甚至還露出了幾分敬佩的表情。李焱娘卻知道李賢向來張口就是大道理,這番話指不定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頭看來地。只不過她亦不想好好一個世家千金就這麼成天閉門苦修,因此不免幫腔一二。
“六郎說得對。若不是紅塵能歷練道心,哪來那麼多道士在紅塵走動?那些道士又何必帝闕之前折腰?要我說,嫣然你修道歸修道,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學學袁真人的瀟灑就行了,可千萬別學郭行真!”
郭行真三個字一出,李焱娘就看到李賢的表情陰沉了一下。登時有些後悔。那個神棍彷彿是平空消失了似的無影無蹤,就是李貞死前亦沒有交待任何一個字。雍州廨幾乎把整個長安城都翻過來了也沒找到人。這失蹤案件已經成了一樁有名的無頭公案。
李賢一想到這樁煩心事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畢竟,這麼一個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總是讓人難以安心。他這一低頭卻沒有看見徐嫣然眼神中的複雜光芒,但一旁地蘇毓一直盯着徐嫣然的臉上看。此時便瞧出有些不對勁。她素來是沒什麼心計地人。此時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嫣然姐莫非是知道那郭行真的下落?”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不但立刻把李賢震醒,而且李焱娘也不由悚然動容。想當初她和蘇毓正是因爲此事差點送命。最後還是李賢把她們從那些毒蛇中解救了出來,對此自是記憶猶新。一想到那個該死的道士,她更是恨得牙癢癢的。
“小蘇怎麼會這麼想?”徐嫣然終於回過了神,強自鎮定笑了笑。然而,她卻躲不過李賢犀利的目光,那面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沉默良久,她方纔嘆了一口氣。
“郭行真的下落我確實知道。”
既然承認,她索性就攤開了說:“當初他的一位師兄正好是越王的門客,這才輕而易舉將他騙走,到最後眼見越王玩火,他那位師兄便傾盡全力將他送到了安全地地方,路上又遇到了人劫殺。我那時帶着楚遙在長安城外的銀泉寺,正好救下了他們,結果還是一死一傷。那位曾經赫赫有名的東嶽先生,如今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大約也不會有人再認得出他。”
這話似乎說得明明白白,但李賢卻敏銳地察覺到,不少關鍵地方卻仍是不明不白,比如說越王李貞爲什麼非得弄走這個郭行真。想到狄仁傑曾經含含糊糊地對他吐露說,當初有人出首說郭行真假造丹藥,他忽然又打了個激靈。
老天保佑這件事到此結束,否則還真是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