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新鮮出爐的大唐皇太弟殿下來說,李賢沒法像以前無數時間去考慮自個那位老媽的心結。僅僅是因爲東宮的權屬事宜,他就和政事堂展開了艱苦的拉鋸戰。
如果連曾經的廢太子一起算上,大唐立國之後先後有李建成、李世民、李承乾、李治、李忠、李弘這麼六位太子,除了李世民沒多久就完成了秦王——太子——皇帝的三級跳,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在東宮呆了很長時間。也就是說,東宮作爲儲君的法定住所,歷來是沒有任何爭議餘地的。
但李賢就是不樂意!在朝堂上,他引經據典說明,儲君住在東宮會產生什麼樣的不良影響。從官員到百姓的心理,到儲君自己產生的驕矜意識,再到君臣之間的關係……總而言之一句話,那就是他住進東宮是萬萬不妥。
雖說他是以一敵百,但詭辯和忽悠素來都是他的強項,再加上他動不動就扣大帽子,久而久之,就連上官儀這樣的文學名士都有些受不了。幾個宰相碰頭了一次,便決定在這件事上暫時退讓一步。惱火歸惱火,但在幾個人的內心深處對李賢還有那麼一丁點讚賞。
這新君和儲君一模一樣的年紀,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確實不太妥當。由於李治喜歡大明宮,而李弘住慣了太極宮,因此兩代皇帝自然而然分了開來,一個住在大明宮蓬萊殿。一個住在太極宮甘露殿,算是兩不干涉。
於是,東宮就從政治和居住兩用地用途直接轉變成了辦事場所,而李賢的官邸仍然是在安定坊——這也僅僅是暫時的,因爲他那位老爹李治日前已經正式宣佈。四月出發前往巡幸洛陽。按理說這太上皇和皇太后一起去就行,可這兩位偏不,既不讓李弘這個新君留在長安,也不把李賢這個儲君留在長安,竟是一家人一起上路。
李賢甚至不得不懷疑,以這一對至尊夫婦對洛陽的喜愛,難道準備遷都?
從本質上來說,如果儲君不用監國。日子其實是極度空閒甚至是無聊的。所以,李賢最初卸任中書令,還以爲能夠享受一段悠閒時日,然而,僅僅在新君登基十幾天後。也就是二月地頭裡,他就平生頭一次嚐到了被逼上梁山的滋味。
着皇太弟監國!
李賢心急火燎地直奔太極宮甘露殿,本以爲李弘的身體又出了什麼問題,誰知道一衝進去,卻發現這一位正在那裡和楊紋因一起逗着李德玩耍,看那紅光滿面的樣子。渾然不像是什麼生病的模樣。雖說他心中惱火,但如今四周那麼一堆人環伺,他自不好像往常那樣一進門就大喊大叫,憋着一肚子氣行過禮後,他便氣呼呼地在一旁坐了下來。
新任皇帝夫婦當然知道李賢是爲了什麼事情找上門來,楊紋因第一時間屏退了那些宮人和內侍,旋即抱着孩子退到一邊玩耍,留下足夠的空間給這對兄弟。然而,不久之後。她就深切體會到,自己留的空間遠遠不夠,因爲暴跳如雷的李賢和她地溫吞水丈夫居然也能爆發出火花來。
“五哥,你這身子板不是一天比一天好麼,用得着讓我監國?再說了,父皇那眼睛已經一天比一天好,顯然也可以處理國政,幹嘛非得要我上?你知不知道我那裡有多麻煩,就這麼十幾天。上我那邊表忠心甚至上勸進書的人有多少!”
新君登基歷來都要任命自己的心腹,但無論從哪方面考慮李弘也沒有做這種事情的必要。因此除了東宮大規模人事調動之外,朝堂的格局基本上沒有變過,所以,當聽到李賢最後一席話地時候,他的表情不禁一暗,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身體漸好也不是可以揮霍的。六弟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底子,無論是大典當日還是祭拜太廟,我都是勉爲其難支撐下來的。再加上馬上就要去祭拜昭陵,我若不是趁此功夫好好休養,到時候只怕要讓人看笑話,難道這時候你還不能幫我一把?”
這理由可謂極度充分,李賢滿肚子的氣頓時泄了一半,但仍不免強調了一把:“你這新君登基還不曾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就讓我這個弟弟監國,難免有人生出不該有地想頭。不是我不肯幫忙,實在是……實在是父皇這構想太匪夷所思了!”
對於這樣的安排,李弘當初被頻頻召入蓬萊殿,已經不止聽李治分析過一遍,最初也有些想法,但最終還是表示了贊成。然而,是人就不可能無慾無求,真正成了皇帝,那種與衆不同的感
帶來了強大的衝擊,因此他不得不在那種感覺愈演愈讓李賢監國,以免自己泥足深陷。現在看來,不但是他,就連李賢似乎也遭遇了這樣的尷尬。
李弘甚至曾經從隱秘渠道求助於某個卓富盛名的民間名醫,最後得出的結論也是他幼年太辛苦,因此損傷了身體,要是能夠善加調養,這壽命還能長些。但如果是勞心勞力,只怕壽不過三十。可是,當皇帝的真能當撒手掌櫃?
誰料當初在李貞謀反事發,他深思熟慮之後對李治痛陳下情,說自己不願意繼位地時候,卻被父皇一堆大道理說得瞠目結舌。
第一,李賢雖說文武兼通,但性子太野太過於率性,當了皇帝只怕是要朝野亂套。第二,他太子當了那麼多年,並無罪過,因病而廢棄,則可能招致難以料想的反彈。而唯有第三條是他最最難以出口的,因爲他不曾料想,自己的父皇竟然也在提防自己的母后。
只是這話實在不好對李賢挑明,他只得懷着百鍊鋼成繞指柔的想法,對李賢百般撫慰許諾無數,並保證這監國時間絕對不會長,這才成功地將李賢哄走。等到人走之後,他才轉身走到妻子身邊,抱起了胖嘟嘟的李德,又想到了寄養在李賢家中的親生兒子。
而李賢走出甘露殿,心中也是一陣莫名的煩躁。正好比一句話,這時節怎一個亂字了得!難道就是因爲他先頭把事情攪和得太過了,所以現在纔會出現這種史無前例地局面?
於是,他咬咬牙嘟囓道:“監國就監國吧,反正又不是我一個人倒黴!”
然而,他在擔任監國之後要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李績地葬禮。作爲李治親贈的太尉,英貞武公,這葬禮自然是極其隆重。啓殯當日,那怮哭聲幾乎傳遍了整個坊間,那些平素受過李績提拔的部屬,那些昔日曾經與之共事過的同僚,那些曾經受教於他的晚輩,更是一個個都淚流滿面。至於在長街上看着送葬隊伍起程的李賢,更是感到一顆心空落落的。
等棺柩葬入昭陵旁邊早就建好的墓地,他就再也見不到這位老狐狸了。十幾年相處,十幾年的情分,在這一天就成了永訣。他情不自禁地轉頭望了望宮城的方向,知道這時候,李治必定已經登上了未央宮安嶽樓,是否望輀車而慟哭雖不得而知,但心裡也必定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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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同時也是感情豐富的人,尤其對於一個善始善終從來沒給自己使過絆子的元老重臣,李治絕對不會吝惜死後哀榮,併爲之掬一把傷心之淚。
李賢的身後站着程伯虎和薛丁山,兩人的眼圈都是紅紅的。和李賢一樣,他們也是從小接受李績的教導,視之如師如父,雖說此前去李家不知道陪李敬業哭過多少回,但此時仍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慼。
“相信師傅就算活着,也不會願意看到我們這幅軟蛋的模樣!”李賢使勁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忽然加重了語氣,“師傅臨死前尚且還能觀舞聽歌,何其豁達瀟灑!人生自古誰無死,不過早晚罷了,打起精神來,別那麼膿包!”
一句膿包讓程伯虎和薛丁山全都打起了精神,望着輀車的眼神中漸漸帶出了幾分決心。站在他們倆前頭的李賢看不到這種眼神,自然不知道這兩位正在想什麼。他只看到了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頭的李敬業,雖然此時看上去面色還算平靜,但孝服下的拳頭卻一直死死握着。
至於那後頭長長一條隊伍的李家人則是幾乎個個痛哭流涕。李敬業畢竟還年輕,在李績這樣一個頂樑柱倒下的情況下,李家即便仍有爵位,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仍不免驟降,再加上平時李績並不爲家人謀官,因此整個李家如今竟是再沒有一個三品以上的高官。
就是剛剛一路行來,李賢靈敏的耳朵也捕捉到了某些人的嘆息,無非是說李家經此一事,至少不會再有以前的風光。而他身後不遠處甚至還有竊竊私語,彷彿在說,李家的未來已經緊緊和他李賢聯繫在了一起。
他悄悄握緊了拳頭,閉起眼睛在心中用極快的速度默默禱祝了一番,重新睜開眼睛時已經斂去了所有悲慼。就如剛剛他對程伯虎薛丁山說的,人總是要死的,他既然沒來由被人壓了這麼重的擔子,就惟有團結奮進向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