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越王李貞起先憂慮的那樣,當他自己這個龍頭被李死不能動彈,他在外頭費盡苦心佈置的所有手段就都失去了其應有的效用。他的盤算確實很實際,動用自己多年苦心埋伏在羽林軍和金吾衛中的人手,先掀起騷亂,然後再以清君側的名義除掉武后——要知道,朝臣中討厭這位當家天后的人不在少數,他有把握在事後獲得足夠的諒解和支持。
然而,先不說他原本就是外藩之王,在京城的影響力小得可憐,就說李賢在左羽林軍那樣一番煽動和訓話,就幾乎讓他在左羽林軍的所有佈置落得一場空。而他處心積慮想要弄到李賢這樣一個人質,結果非但沒成功反而燙了自己的手,更沒有想到這僵持的當口冒出來一個神秘兮兮的燕三,把他最後一點憑藉擊了個粉碎。
於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越王謀逆事件,就這樣不光彩地落幕了。雖然比起先頭的李承乾,他好歹還發動了一次,總歸比那位志大才疏的太子運氣更好一些。
當姍姍來遲的李賢和屈突申若到了紫宸殿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就是武后的一番痛斥。雖說這完整的經過武后還不知道,但只從各處的隻言片語中,她便得知李賢這回又冒險了,這一怒頓時非同小可。
這個死小子,他有沒有記得自己是親王,怎麼處處身先士卒把自己當一個小兵似地!
而在下頭垂頭喪氣挨訓的李賢心中委屈得很——他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誰知道李貞會忽然冒出來?他心中打定主意不把那時候弩箭對持的情形透露出去,否則他自個要被罵一個半死不說,就是老刀那五個典衛,只怕這處罰就非同小可。
“還有你,申若!你以前老是不管不顧也就算了,但你現在是代國夫人,不是當年那個未嫁的屈突家大小姐!賢兒老是沖沖殺殺的,你身爲妻子就應該多勸着他,而不是陪着他一起冒險!你……你們倆還真是天生一對,全都是冒險的胚子!”
這前頭的訓斥聽上去聲色俱厲。但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連武后自己都笑了起來。這急風暴雨般的聲音一停,李賢和屈突申若同時鬆了一口氣,甚至還彼此對視了一眼。看到李賢那幅嬉皮笑臉地模樣,屈突申若恨不得在他身上某處肉多的部位狠狠掐上一把。
要不是爲了這個死傢伙,她用得着風裡來雨裡去地冒險?
對於底下兩個小輩的眉來眼去,武后自然全都看在眼裡。雖說偶然也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但更多的笑意卻無法阻攔地顯露了出來。只不過,如今亟待處理的是公務而不是私事,因此她只能打斷了這兩人的含情脈脈——與其說是含情脈脈。其實還不如大眼瞪小眼更爲恰當。
對於素有能幹之名的越王李貞,武后確實有所注意,但也僅僅是有所注意而已。在她看來。一個在民間頗有聲望的賢明藩王,甚至還不如劉仁軌或者郝處俊這種固執老頭來得難對付。既然是藩王,在京城的影響力就極其有限,對朝堂地影響力就更有限,更不要說掀起什麼風浪了。
但這回,確實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某人險些鬧出了一場大亂子。若是真的讓人圍了大明宮。哪怕最後鎮壓下去了,必定有人會攻擊她地執政合法性。雖然她絲毫無懼,可畢竟是麻煩。而且,讓她最最惱火的是,處心積慮引蛇出洞,最後引出的居然是越王李貞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倘若讓李貞知道,自己在武后的心目中居然被歸爲微不足道的人物,那絕對會讓他暴跳如雷。
只不過階下囚和失敗者沒有質疑的餘地,他就是知道了也是白搭。
於是。她微微蹙眉之後,旋即冷笑了起來:“這麼說。明崇儼之死。郭行真失蹤,都是越王李貞地手筆。好。果然是好極了!你父皇若是知道他有這麼一個銳意進取的好哥哥,想必會驚訝得很!”
聽到武后連口供都不問,直接就把這麼兩件事直接聯繫到了李貞身上,李賢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明崇儼之死固然肯定和李貞脫不開關係,但郭行真……
這是一件最讓他想不通的事,那個該死的郭行真居然到現在還是下落全無,那座宅子裡頭困住的,根本就只有蘇毓和李焱娘!難道這位神神鬼鬼的東嶽先生真的飛昇了?那簡直是笑話,這真要飛昇,首先輪到的也應該是袁天罡,而不是那個神棍!
武后也沒有期待兒子兒媳在這種問題上提
意見,忽然詞鋒一轉道:“世人皆稱紀越,李貞既然王李慎和李貞交情莫逆,總不成這麼大的事情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況且他們倆一塊‘感染風寒’留在長安,未免就沒有互爲援助地意思,照我看……”
這話還沒說完,李賢看到老媽眼睛發亮,立馬知道壞了。
武后是什麼人?那是把斬草除根奉爲金科玉律的角色,不趁着這個機會大搞株連,那就不是讓不少人畏懼到骨子裡地天后陛下了!只不過,他雖然不喜歡假惺惺地李貞,對於紀王李慎這位叔父的觀感卻不錯。而且,那是臨川長公主一母同胞地弟弟,他不說話實在說不過去。
“母后,這事情我看和十叔沒多大關係。”看到武后拿眼睛瞪他,他卻並不畏縮。從小到大,難道這種有若實質的目光他還見得少麼?而且,他已經熟悉了該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就比如說我想謀反,那麼我會跑去和七弟說,你和我聯合起來,推翻了五哥之後,江山你我對分一半?”
這話一說,不但武后愣住了,就連屈突申若也被噎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知道李賢大膽,可大膽也得有個限度,這既便是親生母親,可武后豈是一般爲人母親的女人?果然,她立刻看到武后剛剛尚可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雷霆大怒,隨即更是噌噌噌地衝到了她的面前。
確切地說,武后是一個箭步來到了李賢正前方,倘若說剛剛是惱火,現在就是雷霆大怒,盯着自個這個不省心的兒子甚至想把人吞下去:“紀王李慎算什麼,不過是一個只知道在書房裡頭看書的書呆子,犯得着用你和你七弟打比方?還有你,成天就知道找藉口偷懶,這次若是再讓你用避嫌躲到一邊去,我這個天后也不用再當了!別以爲你父皇傳位的事情就是鐵板釘釘,就是傳位給你五哥,你也休想給我悠閒過日子!”
雖說賀蘭煙是武后的嫡親外甥女,但相比之下,屈突申若和武后單獨相見的機會還更多一些,然而,武后和李賢這種面對面的情景,她還是第一次領教。尤其是最後這番氣急敗壞的訓斥,聽着非但不覺得懼怕,反而有一種暴笑的衝動。
難道,這母子倆一直都是這樣的?倘若真是如此,傳揚出去那可就是莫大的奇談了!
眼看丈夫和婆婆的對峙彷彿纔是剛剛開始,她便小心翼翼地朝旁邊橫跨了一步,見兩人誰都沒注意便繼續第二步第三步……直到悄無聲息地最終消失在側門。這種水深火熱的關頭還是讓當事人自己去體會,她可敬謝不敏!
而在那側門,她還碰到了另一個和自己抱持着同樣目標的人——剛剛侍立在武后身旁的阿芊,此時也已經悄悄溜出來了。
在那邊的大殿中,李賢並不是有心和老媽玩對峙,他正因爲武后的異常態度而目瞪口呆。要知道,他說這話確實有那麼一點推搪的意思,這不是擔心招人忌諱嘛!
這眼看朝中就要上演父子和平過渡的時候,他把軍權死死捏在手上,然後放掉政事權,這不是很好的事情麼?槍桿子裡頭出政權,他倘若槍桿子筆桿子一起抓,這遲早有哪一天必定是要出事的。這種苦心,他那個看問題入木三分的老媽怎麼會看不透?
沒等多久,似乎是怒氣在等待中消磨殆盡,武后最後沒好氣地一揮袖子,背手冷冷地說:“看在你的面子上,紀王李慎我就不追究了,你父皇對這個書呆子也還算印象不錯。不過誰讓他和李貞合稱紀越,少不得要受一點連累!你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太軟,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心腸該硬的時候就要硬!”
既然保下了紀王李慎,接下來老媽嘮嘮叨叨的教訓李賢便唯唯諾諾都聽了,至於聽了之後會記得多少,他當然絕對不會在乎。而由於今天的事變,延福門外少有地停了一輛豪華馬車,他和屈突申若聯袂上車後沒多久,上頭就傳來了陣陣按捺不住的呻吟,駕車的車伕只當作沒聽見。
雖說充耳不聞,但車伕並不是不奇怪——這呻吟怎麼聽上去更像是雍王李賢的?
至於留在紫宸殿的武后,在兒子兒媳離開之後,原本陰沉的臉色卻驟然之間大放陽光。重情重義對帝王來說興許是缺點,但對兒子來說那就是最大的優點。這樣看來,她真的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