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滿算,如今這座長安城算不得歷史悠久。漢長安大唐禁苑的一部分,這座長安城乃是隋朝大興城改過來的,無論是裡坊還是宮殿還新得很。尤其是這些年一點點建造完成的大明宮,更是堪稱前無古人,至於後頭有沒有來者,如今自然是不知道。
大明宮在太極宮東頭,原本號稱東內,但由於武后和李治一個嫌棄太極宮氣象不好,一個嫌棄太極宮陰溼,如今全都搬到了這裡,自是讓這座西內逐漸光大。不說別的,僅僅那座含元殿就可以蓋過太極宮最最巍峨雄壯的太極殿。
含元殿座落在三米高的臺基上,整個殿高於平地四丈。遠遠望去,此殿背倚藍天,高大雄渾,懾人心魄。若是在含元殿聽政,甚至可俯視腳下的長安城,最是讓人主心情愉悅之處。想當初武后和李治於正旦之日御朝受賀的時候,就最是迷戀這種人人匍匐在腳下的感覺,現如今她雖在紫宸殿攝政,卻仍不免盤算着臘月在含元殿再接見羣臣和使節的情形。
“天后陛下?”
聽到底下某個人的聲音,武后立刻回過了神,輕輕合上了手中的卷軸,微微笑道:“裴卿雖初爲宰相,卻行事穩重勝過老人,怪不得陛下曾經稱讚你是少見的人才。此事便照你說的去辦,陛下如今眼疾未愈,萬事以穩爲上策。”
“天后決斷,臣自當遵從。”
裴炎躬身答應之後。面上露出了一絲按捺不住的喜色。這是人都有功利心,甭看他自幼不芶言笑,但這眼看着平步青雲,心中當然不無得意,他又不是聖人?接下來,他又把該彙報地事情彙報了一遍,最後才把李賢祭祀昭陵的事情拿出來說道了一下,順便捧了幾句。
不管怎麼說,他這個新科宰相原本頭上掛着的代理雍王府長史兩個字已經摘掉了。這也意味着,他正式跨進了高官的行列。唯一不如意的就是他還是四品官,但是官品可以一步步升,可三品官卻不一定是宰相!如今想想。他和李賢還真有緣份,這升官的事情彷彿都能和李賢搭上關係。
“上官卿和劉卿都已經老了,裴卿但可放手,他日這左相右相。自是任君擇選。”
看到裴炎因爲這句話臉上閃過一絲驚喜,武后自是滿意,等到人退出去之後,她便暫時丟下了公務。叫上幾個侍女陪着,先是去看了看正在休養的丈夫,隨後便信步往太液池散心。她這人素來精力旺盛。早晨卯時起身。晚上至少過了子時三刻才睡。事必躬親的同時,卻也不忘保養身體。還曾經在後宮搭靶練習騎射。
所以,論理女人比男人老得快,她雖然比李治年輕四歲,然而她卻顛倒了過來。李治的頭上已經隱現華髮,她卻依舊猶如剛剛冊後時地光景,嫵媚雍容猶如少*婦。用李賢曾經的奉承話說,就算武后和一羣青春年少的侍女穿同樣的衣服,那也照樣顯不出蒼老氣象!
這太液池平日可供盪舟賞月。池中有涼亭,周圍有迴廊殿宇,武后地含涼殿便是毗鄰太液池,往日夜間獨眠的時候也常常來這裡散步,畢竟老夫老妻也不可能夜夜纏綿,尤其是最近更是如此。這走得多了,每一條迴廊的廊柱位置她都是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在漫不經心走神的時候也不會絆倒,那份記性曾經讓一些用盡心力記路地侍女爲之汗顏。
此時,她便站在迴廊臨水處,專注地望着陽光下的水面。人家看她像是發呆,其實她卻在思索最近的這些政策有無失誤。儘管如今遠不像當初決定爭奪後位那時的一步走錯萬劫不復,但她也絕不允許自己地謀劃出任何錯誤。
“見過母后!”
乍聽得身後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武后不覺訝異地回過頭,見是屈突申若方纔微微頷首,揮手示意身旁的幾個侍女退避開去。笑吟吟地在這個兒媳地面上來回掃了兩眼,她不覺又將目光下移,見那小腹依舊平坦,她方纔嘆了一口氣。
“你和賀蘭阿許嫁給賢兒也不是一兩天了,怎麼到現在還是沒動靜!”
屈突申若萬萬沒想到武后一打頭就是說這個,滿肚子地話頓時全都縮了回去,臉上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她支支吾吾正想找個由頭岔開這個話題,卻只聽武后地聲音中又多了幾分嗔怪:“此次我之所以特許你們三個伴着他去祭陵,就是爲了讓你們多些時間在一起。你平素聰明能幹,這時候怎麼反倒糊塗了?”
“兒臣只是想來日方長。”
屈突申若終於憋出了一句話,見武后若有所思,她方纔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須知這事情又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原因,
要李賢配合,還得再加上天時地利人和,她這個從來地爲了此事都去燒香了,還能咋的?
“母后,六郎這信固然是送出去了,但兒臣這幾日在街巷裡頭聽到不少流言,都說上金他突然病故有蹊蹺,若是放任,只怕……”
只怕後頭的話就是不挑明,武后也清清楚楚,面上卻笑意不改,竟是如往日面對李賢時那樣,伸指輕輕在屈突申若腦門上一彈:“我就知道什麼樣的男人配什麼樣的女人,你心眼多多,和賀蘭那個大大咧咧的傢伙不同,和阿許那個一門心思操持家務的丫頭也不同,正好配得上賢兒的縝密!只怕你這留在長安,是想替某人多照看一點,多多分憂吧?”
不同於李賢對武后本能的那種忌憚,屈突申若卻只是將這位婆婆當作女人之中的楷模,還沒嫁進門的時候就和武后互動良好,嫁進門之後自是對尺度進退把握得爐火純青。武后這麼一說,她便順勢接口道:“兒臣的那點心思當然瞞不過母后,我只對六郎說要留下來陪焱娘,他也就信了!”
“那小子是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武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旋即便接上了剛剛的話茬,“所謂人言可畏,那些人喜歡說便由得他們,順便還能看清是誰在背後蹦躂。上金不過是一個愚昧庸人,死與不死與我何干?只不過一樁接一樁,看來有人是真的忍不住了。我只有一句話,羣魔亂舞,我自巋然不動,你可明白?”
屈突申若本想說自己最近眼皮跳得越來越厲害,指不定還會有什麼事接踵而來,但看到武后如此自信,她便不好拿這些沒徵兆的事情出來說嘴。恰逢此時阿芊正好帶了明崇儼來面見,她便只得告退,這出了建福門之後,她便多了一個心眼,轉往東宮西池去看明徽。
這太子李弘的病雖然有些起色,但太子妃楊紋因小產之後,身體卻一直虛弱得很,良阿斐一直衣不解帶地照應,自是讓李弘感到欣慰。而西池因爲沒有武后的旨意,李弘又曾經聽李賢提起過其中利害,爲了避免節外生枝,便一直沒有去求情解開禁令。所以,這一天屈突申若又來,幾個負責把守的率府勳衛都受過她不少好處,放行之外也不免贊她仁德。
仁德?要不是看這丫頭身上懷着太子的血脈,到時候生下來就是她的侄兒侄女,她屈突申若哪裡那麼好性子!
屈突申若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推開門,見明徽怔怔地坐在牀榻邊,人已經明顯瘦了一圈,她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把準備好的東西交給旁邊侍候的年輕侍女。這人也是她親自挑選弄進來的,爲的只是孕婦需要人照應。她又瞥了一眼明徽已經高高隆起的小腹,忍不住生出了一種怨尤。
真是見鬼,什麼時候她纔能有這麼一天!
明徽從失神中恍然醒來,一看到屈突申若站在身前不遠處,她那雙原本毫無神采的眸子竟是忽然大亮,一下子撲了上來:“代國夫人,求求你讓我見見太子,我只要見一面,哪怕是一刻鐘也行……”
屈突申若幾乎是一把扯住了想要下跪的明徽,漸漸板起了面孔:“只要你把孩子生下來,太子看在孩子的面上,自然會寬宥了你。天后陛下的脾氣你該知道,先前饒了你一命不過是看在太子的面上,若是你再有什麼要求,她可未必會看在孩子的面上饒過你!”
這話說得極重,明徽一下子嚇得臉色煞白。最初想要自盡是因爲絕望之下沒了盼頭,如今有了肚子裡那塊血肉,她哪裡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雖然失望,但她絲毫不敢違逆屈突申若,畢竟,自己能否生下孩子還得看對方的幫助和手段。
眼看對方吩咐了那侍女幾句轉身就要走,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屈突申若的胳膊:“代國夫人,我之前鬼迷心竅暗害太子妃,確實罪該萬死,可我也是被人挑唆的!她……是阿斐對我說太子只是一時新鮮貪戀太子妃,若是沒了孩子,到時候還會像原先那樣寵愛我,所以……”
這個緣由屈突申若還是第一次聽說,此時不由汗毛根豎立,難道那個溫柔嫺靜的阿斐居然會是這麼一個人?可轉念一想,她立刻打消了這個看法。看見明徽哭得梨花帶雨萬分可憐,她嘴角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容,隨即便裝作相信似的盤問了幾句。
直到出門之後,她才彷彿泄憤似的重重吁了一口氣——他孃的,這女人進了深宮,難道都會變成這種可恨的嘴臉?